第22章 沈林(下)

沈见微变了许多,他还是不苟言笑,还是冷,但这份冰冷变得有温度。

少年倔强不屈的高墙被岁月打磨,棱角变得温润,做什么都平和有序。

大家都夸呢,说什么新来这个沈医生是郎朗君子,还说什么他是禁欲系典范。

林木都听在耳里,总是偷看沈见微。

变得温和的,还有时代。

这十多年来发展很快,城市日新月异,楼房越盖越高,电子设备更新换代。

尤其是最近几年,人们想法也在悄然改变。

年轻的小护士会在茶水间讨论同性情侣的电视剧,新闻里能刷到彩虹旗,偶尔路过公园,林木能看见两个男孩子手牵着手,也没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就连医院的心理科也开设了性别认同咨询。

科室里有个小护士公开出柜,大家也没有排斥,反而都去帮她出主意怎么追女朋友,连主任都特意叮嘱科室里不准对她有歧视言论。

真好啊,林木想。

他会想起十多年前那些让他害怕的流言蜚语。

林木和沈见微躲藏、逃离,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如果他们的十九岁是现在,他们会不会不用错过这些年?

但说起来,还是林木退缩了,其实当时院里并没有取消沈见微的奖学金,就连舍友都帮忙去劝过沈见微。

林木自己退缩了,他不敢面对,只敢悄悄感慨。

沈见微带着一身伤回来了。

他想,他得在H城那边吃多少苦呢?

沈见微确实苦,他曾以为只要自己离开得够久,时光至少能对他仁慈一回,好歹填上些伤口。

但并没有。

离开将城十二年,他没能驯服自己的心。

沈见微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并不是一道能治愈的伤口,林木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割舍的选项。

沈见微需要看见林木,哪怕只是在视线可及之处隔着一段再也不能靠近的距离。

所以他回来了。

林山和江春柳终于等来这个娃回家吃饭,江春柳做了一大桌子菜,林山靠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瞟向门口。

二位都老了,他们鬓发霜白沉淀岁月,岁月有多长,在沈见微心头埋的愧疚就有多深。

谁也没提起为什么孩子这么多年没回来,好像只是在昨天才把人送去念大学。

好像他们今早才见过。

这就是林家的温柔,就像多年前他们收留一个浑身是刺的小孩,从没问他伤口有多深。

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他一个回头就能看见的家。

沈见微安静地听着林山夫妇说这些年的家常,他的沉默里不再有紧绷,眼神温和,偶尔还会微微颔首示意。

爸妈面前,林木和沈见微能说上话,多半是工作。

“还习惯医院吗?”

“嗯。”

“你那边病人多不多?”

“还行,主要是门诊。”

“大家都夸你水平高。”

“还在学习。”

林山和江春柳交换了个眼神,想这俩孩子也太客气了。

吃完饭,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林木问:“那你现在住哪呢?医院宿舍吗?”

沈见微一眼都没瞧他,转过身走了。

这条巷道承载过那段一无所有的稚嫩时光,如今岁月划破青春的栅栏,捅了血口子,触目惊心的疼。

小时候哪用懂事,委屈了就哭,哭了就能有人哄。

大了,明白道理了,就学会权衡利弊。

林木干巴巴地抠着衣服,对着沈见微消失的路口讪讪地笑了一下。

*

同一个科室,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但他们会心照不宣地绕过彼此的生活。

沈见微知道林木的脚步声,听见对方靠近,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林木也认得沈见微的脚步,擦肩而过时他几次拿倒病历,看得认真。

白天里大家各自忙都还好,到了夜班可真是折磨。

值诊医生必须一起去看重症病人情况,病房里只有仪器的滴滴声,他俩隔床站着,谁都不讲话。

回办公室路上,林木会偷偷看沈见微侧脸,就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沈见微垂着眼,不会给反馈。

午饭时间食堂很挤。

林木进去后会找沈见微坐在哪,然后选择最远的角落。

又忍不住偷偷去看,隔着一整个食堂,他看见沈见微吃饭前会擦筷子。

这个习惯是江春柳女士从小教的。

林木看得难受,低下头发现自己也在擦着筷子。

值班室只剩一张床,俩人谁都不愿意去睡,在办公室趴了一宿。

第二天都红着眼睛,谁也不说话,气氛凝重得能掐出水来。

这些都是没有外人在的时候。

他们相逢的方式太别扭。

林木从住院医师一路做起,在医院摸爬滚打十多年,医术扎实,经验丰富。

沈见微是H大医学院最年轻的博士,圈内新贵,做事严谨,思维缜密。

同一个科室,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要有外人在,让这俩祖宗凑一起,那可太热闹了。

先说交班本上两种笔记暗自较劲。

一个力透纸背龙飞凤舞,一个工整有力一丝不苟。

林医生和沈医生从不同时查房,但是又会在交班本上暗戳戳地替对方的病人补上最新的细节。

“6床需要心理疏导。”

“24号床需要留意血压,注意监测。”

隔着一页纸,对话无声。

手术也有一起的时候,除了必要沟通,俩人全程没一句废话。

下了手术,林木脱口罩的动作总是很急,常常会勒到耳朵。

第一回,也是仅有的一回。

一起下了手术,他在那取口罩,余光里沈见微也出来了,林木条件反射般停下了动作,手指还搭在绳上,侧身等起来。

身子比脑子反应快。

好像回到医学院那会,每回下实验课,林木手忙脚乱地摘口罩,耳朵和头发总要绕到一起。沈见微会用一根指头挑起打结的地方,最后展开绳子轻轻摘下。

耳朵从不会疼,也不会扯到林木头发。

可这不是在医学院,这是十二年后的沈见微。

沈见微脚步一顿,目光在林木侧脸打量片刻,随即大步离开了。

空气凝固了几秒。

林木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后知后觉地臊起来。

“操。”他低声咒骂自己,“林木你犯贱是吧。”

他粗暴地扯下口罩,待那骂了自己半天。

当面交班最闹心,每次都能争起来。

林木指着笔记本,“你这是什么意思?9号的长期医嘱更改为什么不和我说?”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沈见微眼皮都不抬一下,“病人有耐药性,需要调整用药方案。”

“我看得出来,但他是我的病人。”林木不敢盯着沈见微,只敢盯着手里那张纸,“我问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说,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沈见微终于抬起头,“还没最终落地,这难道不是在走流程?”

林木攥紧那张纸,“我是说,你需要和我商量。”

“是。”沈见微说,“我都忘了,林医生就喜欢和人商量着来呢,你说什么,别人讲一句好就可以。”

林木猛地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

他哑口无言。

“啪”的一声,那张纸被甩到桌上。

沈见微抚平那张纸,放回病历本里,目光在林木身上停留几秒,起身离开办公室。

护士们都默契地后退,实习生更是大气不敢出。

最让人头疼的是开会。

会议室里他俩永远坐在最远的两端,讨论病例时还算默契,经常是林木说到一半,沈见微就能接上后面的话。

有默契的时候,就会有争执的时候。

他俩吵但从不看对方,只盯着自己桌上的笔记本,声音是公事公办,却藏着倔强。

后来实习生私下讨论:“据说这俩人从没能谈妥一次。”

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俩人看起来针锋相对,手术又能配合得天衣无缝。看起来一句话不讲,查房记录又总是互补。就算在治疗方案上老是吵,最终落地方案又能完美衔接。

“他们真是死对头吗?”

“肯定是啊,你没看他们为抢主任的位置都闹成什么样了吗?”

“可是……”

新来的小护士有点懵,死对头也会在人睡着的时候给盖外套吗?

虽然是用别人的外套……

*

林木是在夜班遇到小粟的。

神外收了个脑干出血的孩子,听说是在福利院摔了一跤,没有家属,是个孤儿。

林木看着那张小脸,总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脏小孩。

后来他下班也不急着走,会主动去病房陪着这个孩子。

小粟很瘦,但眼睛亮亮的,会仰着头听林木讲话。

林木给孩子讲故事,讲自己小时候,偶尔讲到自己有一个好朋友。

“他可厉害了,从小学习就特别好,还把我学习也拉扯起来了。”

“他在哪呢?”

“他……”林木笑容僵了僵,只说,“他在呢。”

小粟要是能正常上学,现在也三年级了,孩子不算小,明白好坏,由衷地喜欢这个温柔的哥哥。

只是有一点奇怪,在林木哥哥离开之后,总是会进来一个高高的戴着口罩的医生。

这个医生不爱说话,每次来呆的时间都不长,只是检查仪器,看看点滴,顺便翻翻小粟的病例。

感觉他冷冰冰的,小粟有些害怕,一开始还不敢说话。

后来小粟终于鼓起勇气叫他:“你为什么总戴口罩,都看不着你长什么样子。”

口罩医生转过来看他,说:“戴习惯了。”

“好吧。”孩子也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又问:“你认识林木哥哥吗?”

口罩医生点了头。

小粟悄悄压低声音,“那你认识姓沈的坏蛋吗?”

口罩医生反应了一会,半晌点头,“认识。”

“他是不是很坏?”小粟问,“我听护士姐姐说他在和林木哥哥抢东西,什么,主任?”

口罩医生没有反驳,“嗯,他很坏。”

“啊。”小粟担心起来,“那林木哥哥被欺负怎么办?会有人保护他吗?”

口罩医生似是轻轻笑了声,对孩子弯了弯眼睛,“我会保护他的。”

之后林木来查房,发现小粟床头病例多了一行字:建议隔日查脑CT——沈见微。

林木看看那行字,又看看小粟床头的草莓。

小粟说:“有个口罩医生答应帮你一起欺负沈坏蛋。”

林木听得好笑,“什么啊,又是口罩医生又是坏蛋的,你成天到处听故事呢,小粟真厉害。”

小粟被夸得很开心,拉着林木哥哥分享口罩医生送来的草莓。

*

林山约定了每周俩孩子无论如何得回家吃一次饭。

夏里晚风带着槐花香气,院坝门口一路雪白碎花,融进无休无止的蝉鸣里。

饭桌上还那样,客客气气,饭后依旧是一前一后出门离开。

这次沈见微在院坝门口点了根烟,林木在后面停住脚步,没有越过去。

半天,他说:“学会抽烟啦。”

“嗯。”沈见微没回头。

林木看着他的背影,“过得好吗?”

怎么会好。

这真是一句废话,话出口他就咬了自己舌头。

沈见微重重地呼出一口烟,问:“这对你重要吗?”

林木低下头狠狠地掐了手指头。

穷极一切,旧梦锁在心头,老槐未语,心头滚烫。

他说:“沈见微,你恨我吧,我太自私了,我从不考虑你的感受。”

沈见微转过头来,看着在米白花瓣中无声垂着脑袋的人。

林木心灵美好,本质是浪漫、温柔、善良。

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成为诗人、幻想家。

以及,被爱慕者。

沈见微的宁静、舒适、安全是林木。

沈见微的动荡、纠葛、困厄也是林木。

“我不恨你。”沈见微声音轻得像一朵离枝的槐花,“我永远都不会恨你,我只会恨我自己。”

说完,他把烟头丢进随身携带的灭烟盒。

离开的脚步很轻,没能惊扰这个夏夜。

*

神外接了个急诊,重度颅脑外伤,CT显示硬膜外血肿,颅压很高,再晚点就可能要脑疝了。

沈见微连做了三台手术,从凌晨三点到中午。

清除血肿开颅减压,处理蛛网膜下出血预防血管痉挛,放置颅内压监测。

保住了生命体征,最大限度上减少了不可逆的损伤。

但病人年纪太高,预后不理想,这种程度的脑损伤,即使救回来也很有可能伴随永久性的后遗症。

反馈说明得很清楚,可能出现的后遗症也详尽说明。

所有都告诉了家属,中午投诉举报,下午就闹到了办公室。

“你们这些医生凭什么不管我爸死活!”

“钱没到位就把人治得脑瘫是吗!”

“我们家哪里还有钱可以治脑瘫!!”

……

林木赶到时,这家属刚把刀拿出来,满眼血红,要找沈医生。

那是一把水果刀,大概是从病房里带来的。

“沈见微在哪!让他出来!”

走廊里大家都在骚动,林木从楼梯口旁的窗户看见保安已经拿着棍往这栋奔来了。

“先生,有什么为难,您可以跟我聊一聊。”林木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慢慢开口,“我能帮你。”

那人看见白大褂更激动了,“老子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你们这些医生都是一伙的!让沈见微来!”

他失控地挥舞着刀子,划伤了身边的护士,也有家属拼命地抱着孩子往后躲,可走廊空间有限,随时可能伤到其他无辜的人。

林木看他拿着刀往人群走去,猛地喊道:“沈见微!我就是沈见微!你别伤无辜!”

接下来就混乱了。

一切都太快,那人暴起发难。

刀尖冲过来的时候,林木其实是有机会跑的,他身后就是楼梯间,转身推开门就能跑。

可这会正是下午查房的时候,老年病房的家属们刚等医生离开,三三两两出来走廊活动,老人们坐着轮椅,杵着拐杖。林木躲得开,他们躲不开。

林木没跑。

尖叫声里,刀尖破开他的白大褂,捅进血肉。

一下,两下……

林木撞到了办公室门上,想把人推开,但那人被愤怒冲昏了头,力气大得惊人,誓要把所有不幸都发泄在这白大褂身上。

暴行里,有人尖叫着冲上来阻止那人,抱住那人,可是一切都迟了。

林木脱力砸到地上,一切声音都隔着层毛玻璃般模糊起来。

他看见办公室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光。

一门之隔,熬了一个大夜的沈见微戴着耳塞和耳罩,没能睡多会。

他梦见林木了,林木撒着娇让他吃糖呢,说以后不准他再哭了。

梦里,沈见微又好气又好笑,他说自己才不会哭。

林木就笑嘻嘻地让他拉钩。

沈见微就说我还跟你堵着气呢,谁要跟你拉钩。

林木还是笑,眼睛弯弯的,嘴角咧开一道特别漂亮的弧度,那是十八岁之前的林木才会有的笑容。

沈见微看得心痛,他从梦里醒过来,隐隐约约听外面乱糟糟的。

他取下眼罩和耳塞,哭喊和尖叫声就灌进耳朵。

沈见微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光线,就被一抹红色刺得生疼。

门缝渐渐渗进一滩鲜血,不断扩大、蔓延开来。

有人在喊。

“林医生!林医生醒醒!”

“把人按住!”

……

沈见微在急诊抢救室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他盯着那扇门,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

抢救室的灯灭了,林木被推了出来。

沈见微就这么一直跟着,途中好像有人劝过他,好像也有人拉过他。

但是沈见微只是跟着。

涉及刑事案件,要去检验室定伤。

沈见微也跟着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边都有谁,也并不在乎了。

他掀开了盖着林木的白布,把林木的手捧起来捂着。

可还是凉。

他机械地眨了眨眼,又俯下身去听林木的心跳。

没有。

怎么回事呢。

林木最怕疼了,被拍一下手背会哭,被咬手也会哭。

于是沈见微就拍了拍林木的手背。

林木没反应。

沈见微又抓起那只手,轻轻地咬了一口。

爱哭鬼还是没有反应。

沈见微不明白了,他俯身下去抱住林木,把额头抵在林木眉心。

这是沈见微头一次毫不避讳地把人抱着。

沈见微蹭着林木的脸问:“你怎么不哭呢?你不疼吗?”

……

沈见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办公室,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

他是被林山一巴掌扇醒的。

林山和江春柳找到沈见微时,他正坐在自己桌前盯着林木的水杯看。

他眼睛睁得很大,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滑,除此之外整个人都没有动作。

江春柳抱着他哭,跟他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沈见微还是那样,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

他突然拿起了桌上的笔,摸着颈动脉,头一歪,抬臂就要扎下去。

“你干什么!”林山冲过去拽住他拿笔的手,可沈见微用另一只手去抓裁纸刀。

林山打掉那把刀,抬手给了沈见微一耳光。

沈见微被抽得偏过头去,怔了好一会,突然抓住林山的手,嘴唇发抖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见微又变成了那个脏小孩,那个麻木的沈家娃,他只讲得出来对不起。

江春柳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沈见微哭得泣不成声,几乎要晕过去。

林山从沈见微手里把笔取下来,重重地抱住他。

“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了,你还要这样,让我们咋活!”

*

林木看见自己的身体盖上了白布,他看见爸妈哭,他看见沈见微要自杀。

他想喊他们,可谁也听不见。

一只凉凉的小手抓住了他。

小粟哭得很难受,呜呜咽咽地叫他林木哥哥。

小粟陷入了昏迷,魂魄离体,也没别的地方去,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林木也是一样,他每天就循着老路回家看看爹妈,再回医院陪着沈见微。

偶尔小粟会给他分享说现在做鬼可好玩了。

他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手机,还找到了个论坛。

“哥哥你看,现在做鬼还能发帖子呢。”

“这个顾千和金毛鬼很出名的,他俩好像是很厉害的人呢。”

“顾千他……”

小粟不知道怎么安慰哥哥,只能跟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就像自己曾经失落时,哥哥也会到病房陪他说话。

可是哥哥再也没笑过。

那天一大一小两个鬼才从医院出来,路过响花路,也不知怎的脚就被吸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群人看到他们,说来了两只新鲜的鬼。

林木想问他们是不是能看见鬼,可不可以帮忙带句话。

但那群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抓了许多鬼,把他们困在仓库里。

小粟是个机灵孩子,他身子瘦弱,从那些会发光的绳子里脱身出来。

小粟挣脱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帮哥哥,仓库里那面大镜子似乎能反馈里面的情况,那些人发现有鬼挣脱。

“你快躲起来!”林木压低声音。

小粟不愿意,林木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法阵是怎么回事,但你只是昏迷,你还小,你还能活。

林木故意大喊着,弄出动静。

那群人下手更重了,林木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一点点抽离,他很痛,像是被人一片片把骨头削下来。

他下意识地叫着沈见微,说自己好疼啊。

*

金光刺破黑暗的那一刻,林木终于从剧痛中清醒过来。

他看清那道光芒里好像是一个男子,金色的头发,很凶。

那些人是外国人,说话腔调很怪,提到了一个名字。

也是这个名字,让那个金发男子暴怒而起。

因为说了一句坏话,金发男子差点没把他们打死。

林木想起了沈见微。

眼前这个金发男子,正在理直气壮地说“不准讲顾千”。

他说得那么自然,无所畏惧。

后来,他嘴里的顾千来了,林木看见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金发男子哭得稀里哗啦,顾千当着所有人人鬼鬼给他擦眼泪。

林木还在想沈见微。

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可以这样相处的呀。可以毫不避讳地表达爱意,可以光明正大地互相守护,可以无所顾忌地用依恋的眼神注视对方。

小粟摇了摇他的手,跟他说别害怕。

林木没有害怕,他只是很难过,他想去找沈见微。

听见要走,林木没来得及想。

他知道这些都是有本事的人,他们能从容处理阴阳两界的事情。

他想开口求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林木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怕一说,就立刻被送走。

最终,目光落在那截腿上。

威胁人,这样太卑鄙了。

林木骂自己真懦弱,到头来只能用这样可笑的办法去争取最后的机会。

他郑重地道了歉,趁金发男子和小粟聊天,他抱住了那截断腿。

……

沈见微这一个星期都活在雾里。

他是一个很负责的人,安排好了一切。

他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交接工作,联系律师转移财产,甚至提前找了家庭服务中心,定下一家口碑好的家政中心,之后会有律师联系阿姨去照顾林家夫妻。

沈见微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但他知道林木会很孤单。

那天早上,他写了遗书。

也是那天,诊室里进来了两个年轻人。

沈见微就想,那么就等做完那台手术吧。

听完林木的遗言,他也去陪林木。

*

现在,沈见微看着眼前的林木。

“林木,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知道自己是我的命?”

“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沈见微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要是我没有回来,没有我,没有那台手术,就不会。我就不该活着,我就该死在当年。”

“沈见微!”林木扑过去,哭着打他,“你说什么呢!”

“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当医生!”林木哽咽着喊,“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治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你啊,都是因为有你啊。”

“你也是我的命啊……”

沈见微听懵了,他怔怔地看了林木半天,抬手抹了把眼睛,半天没再能说话。

林木打着哭嗝呢,像小时候一样探过去看他的脸,“你哭啦?”

沈见微忽然就变回那个脏小孩,他捂着眼睛别过头,“我烦死你了。”

彻底碰到最痛的真情,说起话来哪还顾得上要忌惮什么,我不活啦,我死啦之类的话张口就讲。

这两人虽然没有把当年的事全部说出来,但一人一句,也大概搭了个框架。

门外,诊所的老医生偏过头听了听动静,暗自摇头,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真能聊。

什么年代了还死去活来,真没劲,他转回手机的直播屏幕。

“哎,感谢我翠花妹妹的亲亲。”

“啊?表演表演,刚才听八卦去啦,来我给你们说唱!”

大爷戴上耳麦,随着rap say hi.

……

“所以,你就把人腿给偷了?”沈见微本能地拉着林木给他捂手,“我说呢,他俩才见到我凶巴巴的。”

“哪是凶你呢……”林木埋着头,“是在凶我,我当时就飘你后头呢。”

季留云忽地抽噎起来:“我,我只是失去了一条,一条腿,他失去的可是爱唔。”

顾千捂住了他的嘴。

“谢谢你们。”林木转过头对顾千和季留云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

顾千撇了撇嘴,“真的假的?我看你俩抱这么瓷实,可不像心满意足的样子。”

看见这两人互相折磨多年,好不容易能相拥,谁不动容。

顾千心里早就软成一片,但还故意板着脸。

林木心里其实也想多呆会,可他知道自己本来就做错了事,如今再提要求就过分了。

那金毛男子抹了把眼泪,郑重其事地坐直了身子。

“你们以为顾千很好说话吗?嗯?你们把顾千当什么了?”

顾千:?

沈见微、林木:“……”

“我告诉你们,顾千可是很难哄的,并不是谁都能哄好的。”

傻狗一正经就是在作妖,顾千隐隐觉得不对,就听季留云说:“现在,我将会教你们怎么哄顾千!”

说罢,他雷厉风行地贴到了顾千脸上。

未语泪先流。

“顾千,我们帮帮他们吧?我给你杀,嗯?”

“顾千顾千,我给你挣钱,我给你买糕点,好不好?”

“我们管杀也要管埋的嘛!”

顾千推他,“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季留云哪管,他知道着呢,顾千吃软不吃硬,肯定心软了。

当然,这是季留云自己才知道的小秘密哦。

才不告诉别人。

好一通魁梧的撒娇,顾千差点给压扁了,一脸严肃相都没能坚持过三分钟。

该不该帮,他自己心里有数。

林木在小粟身上埋了善因,小粟去求助季留云,季留云参与进来断了腿,顾千因为找腿见到沈见微,沈见微听见有遗言才能活到今天,活到今天他看到了林木。

这个环里少了哪一截,都不能让他们四个现在面面相对。

因因果果的,就是这么奇妙,谁都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会和别人的命撞到一张网上。

顾千理得清这些因,没道理不成全这个果。

傻狗一个劲往顾千身上粘,顾千脸都被挤变形了,彻底失去冷酷的机会。

“我帮,你别挤我,走开!”

所有关于医病、医院、医学的都是我编的,要是有离谱之处,请大家一定指正我。

(用脏兮兮的翅膀抹了把脸)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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