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两个小时。
将城最高的大厦,地下三层议事厅。
厅外空旷集结地早已站满了人,多半是各路行阴人以及合和师的弟子。厅内,百余张座椅层层叠落铺展,恍若一个微型体育竞技场。来自全国各地的,说得上名号的行阴人与合和师黑压压坐了大半,剩下的则是从各界抽调来的特殊人才。
气氛,肃杀。
因为进去过观世总部的原因,顾千坐在第一排正中间,马上,他需要对着这些人说明自己和零号节点的交易,季留云就在旁边,握着他的手,这个动作给足了勇气。
这场会议一共有三个议程:说明现在观世对于全世界的威胁,制定战略方案,分发任务。
顾千站起来走向讲台,站在投影前,深深呼吸。
蓝色流动的光芒在他脸上游走,所有目光都看向这个单薄瘦弱的年轻人。
顾千开口,没再做心理铺垫,“观世被阿史那玄挟制的具体内容,大家都知道了,我并没有和他们对抗,而是和观世做了交易,请求他们将计划延迟百年,换季留云、我的爱人从数据海回来。”
这句话的重量堪比一个小型炸弹,人头攒动起来,顾千听见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责骂,但更多的人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我还立下血誓,保证季留云百年之间不会干涉他们。”顾千停顿了一下,朝一个方向看过去,那里坐着他的挚友和亲人。
“如果违约,他们会把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列为特级攻击目标。”
待他说完,一个人从最高处的阴影走出。
这次反抗关系重大,最高级灵力监管部门早已加入进来。
超自然能力管控局,这个机构成立于战后,负责监管一切超自然力量,局里不问出身,只要能力过硬就能加入,具有足够的权威性和专业性,同时也具有对所有阳间灵力的最高管理权和发言权。
这位是超自然能力管控局的赵局长,看起来不过五十岁上下,一身利落的中山装,两鬓斑白,沉稳不已。
精瘦的身材透着一股子老练和端肃。
赵局的目光落在顾千身上,“详细情况我们了解过,说实话,孩子,你当时那样的情况实在没法反抗,不要只看得见自己的问题,你愿意为世界争取一百年,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千迎上赵局的目光,平静道:“我不否认,当时我是自私的,我想要季留云回来,没考虑那么多,如果还有挽救的机会,我可以为我当时的自私负责。”
他在这样的场合坦然承认,直视自己的软弱。
“君子论迹不论心。”赵局说,“为了保护珍视之人,重要之物,勇于面对,这才是人类最珍贵的样子。”
一语毕,赵局望向顾千的眼神忽而多了几分深意。
“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把事情想得太重。”
顾千愣了一下。
“我们局这些年也不是吃干饭的,早就在观世里埋了钉子,等他们松懈下来。”
“孩子,英雄不是生来就勇敢的。英雄也是人,只有一条命,有血有肉,会害怕,会难过。”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顾千说的,也是对今日前来参会的所有人。
“看清害怕,还敢往前走的人,叫做英雄。”
顾千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啊,你小子也别觉得亏了,起码把人救回来了不是?”
他说完,望向台下的季留云,忽而笑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你俩爱得很了。”
台上那个清冷的年轻人被说红了耳朵,台下的金发男子勾起了唇角。
这句话让原本凝重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陈巳就在季留云旁边,咧嘴朝顾千喊:“你别怕了!观世算个屁!反正我们迟早都要打进去!”
城无声也对着顾千点头。
季济弘更是激动,一拍桌子站起来,“他娘的,老子才不怕!”
顾千重新回到座位上。
赵局听着这群年轻人饱含活力的声音,眼中染上笑意。
“现在,很荣幸我能为各位制定战略。”
他转向投影屏,声音沉稳有力:“观世的详细手段在会议最开始我局已经说明过,接下来我做一个简短总结。”
“观世者以“单元”自称,他们把自己看出一个巨大的计算机,在这个计算机里,规则总单元是零号节点,各层阶级分布各司其职,一级节点负责评估具体方案,二级节点统筹并分发方案,散级节点负责监察并维护规则海,剩下的普通观世者必须无条件听命于这几个等级节点的话。”
“观世的数据海实现了科学和玄学的完美融合。”赵局指向投影中的一个点,“他们用场域来解释规则的影响范围,把阵法原理和信息学结合在一起,既能影响物质,也能影响灵力,这是前所未有的叠加态。”
继而,赵局手指滑向“规则海核心”几个字。
“观世目前的主要攻击手法就是利用数据规则切割空间,甚至还能构成屏障来阻碍灵力以及妖力,并且有足够的手段让空间在数据规则的作用下不断重组。”
“实战证明,以我们目前的一切科学和玄学手段,无法在观世的规则场域内和他们对抗,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观世可以把人数据化,那我们就逆天而为,把他们变成‘类鬼’。”
随着赵局说话,他背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这两个字。
同时,会议场内也有人问:“什么是类鬼?”
所谓鬼,就是魂魄脱离肉|体的存在状态,这个在场众人都熟悉得很。
赵局说明道:“观世之内,所有节点在完成操作之前,都需要进行生物验证,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无法完成验证,继而无法继续操作。”
“类鬼,就是一种人为造成的游离态。敌人逆天而为,那我们也逆天而为,把所有阵法和灵力倒行逆施,在他们的灵魂和身体之间打一扇门。”
“毕竟,伟人说过,要合理利用辩证思维,把敌人的武器反过来对准他们自己。”
简称:现世报。
以暴制暴,完美的对称性报复。
这场会议制定了三个具体作战方案:第一步,实施“类鬼”计划,用逆向的阵法和灵力,把观世者转化为矛盾体,玄学角度上剥离他们的身份,继而让他们无法完成科学意义上的操作;第二步,摧毁规则海核心,这也是整个作战的关键,要切断观世对于现实世界的数据化控制;第三步,不论是哪种意义上的摧毁,彻底掐断这个组织。
赵局等议论声平息,才缓缓开口。
白发局长缓缓扫视场内众人,目光如炬。
“诸位,此刻我辈肩负重任。碍于数据和灵力尚未普世,这场战役或许永远不会被世界知晓,我们注定是无名英雄。”
他微微抬高了音调,字字铿锵。
“然而,正因为无人知晓,我们才更要赌上一切。等战役结束,世界明亮依旧,这就是我们的意义所在。”
“现在,我局正式命名这场战役为‘破晓’。”
赵局声音陡然拔高,“同志们,开战!”
*
观世总部。
乱局。
“再不停止进攻!观世会率先毁灭一个城市!”散级节点站在数据链条操纵窗口前,如此大声警告。
他头上一抹暗色从天而降,陈不辞稳住阵幡,刺进了喊话节点的脑干,算不得花里胡哨,没有任何玄学加持。
生物学意义上的插|进脑干。
三号节点的面具滑落,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陈不辞。
小老头咧嘴对他笑笑,并着把阵幡拔出来,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
“嚯,这衣服真硬!”
陈不辞想找个地方插住阵幡,结果发现这破地连条缝都没有。
小老头略加思索,嫌弃地将阵幡重新捅回去地上那具尸体的后脑勺里。
同时,白虎怒吼着踏上议事厅的地板,叼住一个节点的脑袋在老头身后猛地甩头。
陈不辞回头朝徒弟喊:“小崽子,开阵!”
陈巳把所有头发都绑了起来,漂亮又利落,他旋身避开一柄迎面捅来的数据薄刃,跃身间大喊:“陈家堂!”
数十面阵幡破空而出!
阵心深处,一名二级节点抬掌平地拔起一座数据堡垒,阵心红芒照在他脸上,将他眼底那些轻蔑照得无比清晰。
“这就是你们的手段?”
他抬臂甩出数据终端,透明薄刃瞬间分裂出无数刀身,直冲向阵幡要点,符文崩碎的同时,几名持幡的年轻人为了护住法阵,被刀划伤,立时变为数据消散。
这个二级节点自以为赢下一程,仰头大喊:“观世!”
陈巳大骂一声,扶住一个将倒的阵幡,身旁一个散级节点甩手将数据终端的薄刃转换形态,幽绿数字瞬时缠住了他,可白虎尚在几步之外,来不及解救主人。
他无法抽出护住阵幡的灵力,只好靠护身咒硬扛着,那散级节点愈发用力,誓要将陈巳数据化。
就是这关键时刻,碧色剑气破空而来,斩断了那条数据光刃,将陈巳解救。
青衫剑客立于空中,背着身后漫天剑影。
同时,二级节点还在指挥着数据薄刃攻击其他阵幡。
光芒明灭之间,响起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换潮!”
白发苍苍的老者挥动拂尘,墨色光点降落凝聚,形成狂澜数卷,奔袭在大厅之间,扯破了数据帷幕。
也填补了空缺的法阵。
不止如此!!
“青釉!”
“月隐!”
“天衡!”
“九璃!”
……
随着全国集结于此的合和师喊出自家名号,各派阵法次第展开,有如繁星破世,须臾间宇宙降临!
这并不是某一家或者某一派的舞台,而是整个灵力界,对观世的总攻!
此时再也没有任何派系之见,所有阵法交相辉映,前所未有的团结!
如此规模的阵法之下,毁掉了那名二级节点的所有数据薄刃。
二级节点眼看着情况不对,刚想后退,却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不晓得是哪里飘来的雪花,分明又轻又薄一片,沾身不过眨眼之间,顿时在他身上凝出了一层巴掌厚的冰层,把人冻了个结结实实。
同时,只瞧得见寒光一闪,二级节点那只操纵数据终端的手就连同规则铠一起被砍了下来!
而他,在冰层里,连尖叫喊痛的权利都没有。
城长歌笑呵呵地踢了一脚地上那截断手,并且试图用灵力把上头的规则铠剥下来。
几步之外,另一个二级节点见状,朝老爷子后心处张开手掌,立时有数据化成箭矢的形状凌空而去!
越来越近。
箭尖几乎就要撞进老爷子的衣服!
可城长歌并不在意,依旧拿脚摆弄着地上那截断臂,当真是很想把那古怪衣服拔下来研究。
一只手抓住了那枚箭矢,手背透着听霜之力的森白寒气。
城无声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自家老爷子,并着用力一捏,把手里的箭碎成幽绿数字。
“爷爷,别玩了。”他说。
另一边,雾狼身上每一根毛发都裹着主人的灵力,重重踏上那名二级节点。后者反应也快,立刻发动身上的规则铠护住心脉位置,但在雾狼咬住他脑袋的同时,已有数名靖天成员持刃而来!
这个二级节点被冻起来,被拆掉了。
这次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大卸八块。
合和师的阵已成,这片虚无之地上,再次爆发出更为强烈的灵光。
行阴人队伍登场,他们将自己的灵力燃烧至灼热状态,若有人此时细细看去,能瞧见每一个人手腕处的灵脉都在发亮发烫。
最强的攻击蓄势待发!
“来再多人也赢不了!”零号节点飞跃至议事厅最顶层,指尖朝着虚空里的数据海轻轻一点,立时得到了汹涌的回应。
随着数据海汹涌,规则之力张开成网,强行压制所有力量。
漫天灵力突然改变了流向,行阴人的灵力在他的操控之下居然开始攻击合和师的阵法!
他畅快地笑着,“一群蝼蚁,居然妄想撼动规则!”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这个倨傲的零号节点,并攻击他。
而他只是轻飘飘地打散那些扑面而来的灵光,还想继续发表自己正义的演讲。
甫一张口,一只黑鸦尾带墨蓝浓雾撞进了他嘴里。
顾家的鸦九诀本来就是独创且克制灵力的手段,只是……
“真恶心。”城长歌仰头点评。
“别废话了!”顾学往后退了几步做出一个预备起跳的动作,朝老友伸出手说,“再来一次,年轻时那招!”
“好,来!”城无声当即挥手,就此凭空召出一面巨大的冰盘,直径足有两米多,边缘锋利如刃,上头还浮这精致的霜花纹路。
城长歌跳上冰盘,随即借力来到顾学头顶,“上来!”
顾学纵身一跃,城长歌稳稳地抓住了老友手腕,另一只手猛地下劈,掌心爆发听霜之力,瞬间将这冰盘击上高空!
当年,他俩不知用这一招打架逃命过多少回。
纵然几十年星移斗转,但没有丝毫磨去半分默契。
冰盘在众人头顶划出一道弧线。
陈巳打斗间瞧见那道冰光划了过去,忍不住感慨:“卧槽,老爷子真会玩!”
城无声叹着气拽住这小痞子后脖领,把人扯退几步,眨眼之间,陈巳原先站着的地方就多了数道薄刃。
“专心点。”
“哦。”
还没破掉零号节点操纵规则海,一时难以按照计划逆行法阵。
胶着之际,整个空间开始剧烈震颤。
季留云真能有本事在几百米高阁上召唤地脉之力。
盘根错节的树干如怒龙一般拔地而起,几个散级节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些树干贯穿。
像极了才从红油里捞出来的钵钵鸡。
佛桑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树干上,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一道银光在树干之间不断腾挪,身后九条狐尾张若擎天巨掌,须臾之间跃上数米高。
顾千来到最高的一节树枝,朝空中伸手。
“小鸟!”
“别他娘这么叫老子!”季济弘暴躁地回应,但还是很乖地飞过来拉住人。
借着这道力量,顾千也来到了零号节点身边。
城长歌和顾学正和他打得不分上下,随着顾千和季济弘的近身,零号节点已无力再维持规则海的反扑,规则之网匿身一瞬。
顾千已踩上零号节点的肩膀,用狐尾捆住他两条手臂,爷爷的鸦九诀裹住这个节点的脑袋,季济弘则是双手幻出灵刀,狠狠地扎进了零号节点的双脚。
城长歌在半空的冰面上张开双手,飞雪倾泄而下,听霜之力被释放到极致,雪花所过之处,连数据字符都被冻了起来。
“又想再冻一次我们?”零号节点问,“难道你们不知道,观世已经看破了你们所有的算法?”
也不知他在被挡住眼睛是如何看到战况的,但无所谓了。
在场节点被冻住的情况下,下面的合和师已然齐齐开始逆转法阵,行阴人自然全力配合!
倒行!
违背所有天地规则,扭转!
城长歌哈哈大笑,“那这样呢?!”
老爷子手腕一转,所有雪花都燃烧了起来!
顾千和季济弘撤身一瞬,极寒化作极热,零号节点身上也燃烧了起来。
这次是靖天集团送给观世者的慈善火化。
数百个阵法倒转,简直骇人听闻。
观世者们的身影变得忽明忽暗,身上引以为傲的规则铠纷纷崩解。
到此情况,零号节点丝毫不慌,他任由火烧着,“你们太小看观世的运算程序了,区区火烧而已,规则海很快就能计算出破解之法。”
讲完这句话,他身上的火焰快要熄灭殆尽。
火光退场,可他眼底那份狂热却越发炽热。
其实,这一点也在战略部署里面,要把观世者类鬼化,就需倒转灵力,他们算得很快,一个搭配不能长时间维持他们类鬼。
问题是……
顾千笑着说,“五行搭配能有多少种,你们慢慢算吧。”
他蹬了一脚零号节点,仰头后倒重回战场,季留云立时用树干接住了他。
顾千的脚下,所有树干开始震动,泥土从木头的纹理间渗出,落地堆叠成山丘,把在场节点压得扎扎实实。
包括在天上的零号节点,他刚躲过巨山,山丘内部又卷起狂风,将其他节点卷入其中。
每当观世的规则海算出应对方案,行阴人以及合和师门就立即变换搭配。
五行之力不再遵循传统的生克之法,组合得天马行空。
金块流淌,木枝如风,烈火结霜,山石浮空……
俨然是一个大型五行运用教学现场。
更加证明:世界的基本元素,才是发展一切的根本。
另一头,负责闯入规则海的队伍也逐渐加大力度。
谁都不知道观世如何进入规则海。
但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他们不需要找到门,甚至不需要钥匙。
他们选择砸墙进去。
由阵法收束灵光,力量惊天撼地,对准了笼罩规则海的虚空壁垒。
包括零号节点在内,观世者因为“类鬼”而自顾不暇。
这边无人可挡,灵力尖端接触壁垒瞬间,巨响轰天。
第一道裂痕产生!
超自然能力局的队员身着统一作战服,胸前佩戴刻着代号的徽章。
“准备!”
随着领队一声令下,数十名作战人员迅速整理好队形,他们戴着特制手套,死死扣住虚空壁垒上那道正在愈合的裂缝。队员们的身体在作战服里绷紧,额头出现冷汗,但没有人松手。
领队继续指挥:“第二队!”
又一队人马冲出来,他们手持转换器迅速占据关键位置,对着裂缝注入转换过的灵力,阻止虚空闭合。
“撑开!”
所有人同时发力,裂缝逐渐扩大,露出规则海的深邃样貌。
每个人都是精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住这场战斗。
“有入口了!”
“季留云!”顾千喊道,立时得到回应,树干伸展为他铺了一条冲向裂隙的道路。
与此同时,季留云也抓住季济弘的爪子,飞跃进裂隙。
“我也去!”陈巳跨上白虎后背,灵果带着主人追了上去,城无声也不遑多让,听霜之力凝出长阶,雾狼几次起落,随着主人一起跃进裂隙。
越来越多的参战者进入裂隙。
这是关键阶段——破坏规则海核心,斩断观世对全世界的控制。
也是随着规则海的暴露,节点们的反击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状态,堪称为困兽之斗。
逼得许多赶路到一半的行阴人不得不分散注意力压制他们的反扑。
零号节点更是暴怒至极。
“我会让将城先付出代价!”
他把身上的规则铠分解,同时双臂交叠在胸前,数据链从那些分散的液态规则甲里脱离而出,光速跃出观世总部,于暗夜中无声笼罩住外面的整个将城。
“妈的!”顾学大骂一声,鸦九诀的墨蓝浓雾在网眼间穿梭,灵力黑鸦发现咬不断那些数据链条,开始蓄力撞击,每有一只黑鸦消散,规则链总会因此震颤片刻。陈不辞纵着迈巴鹤俯冲而上,尖喙如利刺,哪怕翅羽被划破甚至划断也无所畏惧。城长歌已召出冰龙飞跃于空,霜花伴随左右,它扯着、咬着数据锁链,身躯不断破碎又重组。
一场看不见的暴雪就此降临。
不止如此,因为零号节点这招釜底抽薪来得太突然,合和师与行阴人们无法抽身离开地面战场,只能纵出自己的灵兽去阻挡规则锁链。
而所有灵兽都是主人们最强悍的凝聚,若是灵兽有损,必定连着主人也要手上。
可无人后退,玄武、银狼、火凤、青狮……
灵兽们嘶鸣怒吼,燃烧着灵力也要拦住规则网。
与此同时,节点们的反击还在继续,零号节点发出指令:“所有还能移动的观世者,立刻进入规则海!”
在规则网作用下,将城已经开始产生空间扭曲,也开始有人在无知无觉中被变成了数据。
在场各家的师父眼睁睁瞧着自己徒弟进了裂隙,可零号节点就是要给他们做出选择:是要去看自家小辈,还是保护这个城市。
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零号节点成为最后一个跃入规则海的人。
在进入的瞬间,他扯动手中最后一根数据链,裂缝的边缘开始快速闭合,那些死死抓住裂隙的队员瞬时被同化,成为数据消散。
越来越多的人被数据化,这就说明,如果剩下的人没能打赢这场战役,那么就再也无法救出这些人。
无形中,压力之山倾倒。
*
规则海。
顾千只觉得眼前浮现过一片又一片字符,最后越来越少,直到视野变得清晰。
证明他已经穿过了规则海。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数据空间,在这里现实中的物理法则已经完全失效,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数据规则。
字符组合在一起,犹如极光那般远远地挂着,无数半透明的岛屿漂浮在这里,它们是被凝固的信息,形状是棱角分明的信息体。
而且,规则海似乎存在着某种自主意识,会攻击入侵者,数据风暴试图抹除异常。
数据风暴来得猝不及防,顾千靠着本能张开屏障,可依然被生生切断了一角狐尾,季留云不管不顾地跃过来抱住他,共同抵挡,同时树干虬枝从他后背疯长而出,绞住距离最近的几道数据风暴。
城无声在风暴上凝结出冰晶,陈巳配合着爆发法阵光球,轰碎了面前被冻住的风暴。
能进入到这一片数据海的绝非泛泛之辈。
各路人马都在奋力抵抗,但数据风暴越来越猛烈,已经有人难以为继,身体开始被数据化,大多数人都是从指尖或是伤口开始崩解,却仍死死咬牙坚持着。
虚无之中,就此爆发了一场小规模战役。
零号节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顾千身后,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在这里,我们是神。”
“你离他远些!”季留云金光爆开,但对方只是轻轻一挥手,就散去了所有攻击。
幸存的所有人见状,立即结成战阵,超自然能力局的队员们手持转换器冲在最前面,试图阻断零号节点与规则海的联系。
但始终慢了一步。
规则海之内,连逆行灵力都没有用,一切都只能按照零号节点的思维来。
数据锁链如同毒蛇从幽黑中长出。
顾千九条狐尾交织成盾,但数据链依旧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防御,刺入他的身体。透过不断穿梭变化的黑影,他看见季留云扑了过来。
锁链刺穿了众人,唯独季留云避开了,他进来过规则海一次,他灵、鬼、妖三力共用,甚至还有半缕将军残念,金红色的龙气攀上那些树干,金光辉映之间,季留云为所有人张开了一个屏障。
也就是他试图保护的同时,零号节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机会,更为粗重的锁链瞬时缠绕住季留云,与此同时,一个二级节点捡起空中的灵力转化器,随手扯了一条规矩加入其中,对准了季留云胸口。
“不!”
顾千拼命挣扎,可转瞬之间,规则与灵力的光束贯穿了季留云,血肉瞬间汽化,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鲜血只来得及绽放一瞬,又迅速数据化。
零号节点冰冷地说:“你不会再有机会能接近核心了。”
“季留云!”季济弘再次折断翅膀,想从规则锁链中挣脱出来,可很快,又被钉穿。
顾千不管身上被多少锁链贯穿,拿血肉磨着伤口奋力往前,颤抖的掌心释放灵力,试图堵住季留云胸口的血洞,可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血肉与数据在指缝间流失。
“你敢……”顾千只觉得自己肺腑之间寒意遍生,“你敢在我面前伤害他!”
佛桑花自虚空绽放,银镯的愤怒嗡鸣响彻整片规则海,他双目赤红,纵着狐尾缠上捆绑自己的锁链,从不同方向把链子扯了出去。
妖力和数据在体内爆发,撕裂出更深的创伤。
但疼啊,流血啊。
什么都顾不上了。
顾千双眼彻底兽化,怒火大作,挥开想要再次刺来的锁链,手臂被捅出血洞也不管。
零号节点面前,锁链和狐尾交缠,两两交手,光芒刺眼。
他忽而冷笑着加大力量,掌心的数据终端击中顾千左肩。
恍若一座山迎面砸了过来。
顾千被掀飞出去,明明看着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他觉得自己在半空中停滞了很久,以至于可以看清季留云苍白的脸,看见季济弘折断的翅膀,看见陈巳被紧紧桎梏,看见城无声已经开始数据化的腿……
直到后背撞上什么东西,他才回过神来。
在顾千身后,是规则海的内核。
巨大,死寂。
幽蓝色的液体凝聚成一团足有十多层楼高的球,悬浮在所有数据旋涡中心,液体正中浸泡着一个人,他双眼紧闭,白发舒展,身上所有要命的穴位都连着数据链条。
几乎是一瞬之间,顾千就认出了这个人。
季留云说过,他之所以身处规则海能那样爆发能量摧毁核心。
因为规则海的核心里,是他两千多年来的宿敌,阿史那玄。
可在这团水球周围,密密麻麻围了数层白袍这人,他们姿态各异,或是笔直站立,或是盘膝而坐,亦或是伸展四肢漂浮着。
唯一相同的,是那永世招展的白袍,以及微笑假面。
和之前见过的辙人不同,哪怕顾千都撞到面前了,这些辙人都没有动作。
像是……护卫。
顾千忽而想到零号节点刚才对季留云说的那句话:“你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核心了。”
分明,这群观世者进规则海可以阻止季留云,为什么当时没有进来。
核心。
顾千再次看向这一大群辙人,心中定了定。
他和追过来的节点厮杀着,一路往零号节点那里赶。
与此同时,那边也开始反击。
原因是出于零号节点某种变态的折磨欲,他分明有能力将在场众人瞬间数据化。
可是这个节点似乎很坚持于变成数据就不会有痛苦,所以他故意让剧痛伴随着数据化在众人身上蔓延。
陈巳疼得意识模糊,只觉得自己被烧红的铁剑捅了,痛觉在血肉里炸开,伤口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他勉强睁开眼,从一片滑过面前的规则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双眼失焦地盯了那张脸几秒,艰难地抬手抚上自己脸侧那一大条开始数据化的伤口。
半死不活这个状态下,他几乎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可是暴怒来得毫无阻碍。
陈巳凭着本能怒吼:“老子这张脸,花了钱的!!”
吼完,他也不管自己的挣脱会在身上划出什么伤口。
城无声正凝着听霜之力冻住所有人身上的链条,他离得最近,也听得最清楚。
要知道,陈巳被几条链子刺了个对穿时都没哼一声啊。
此时却是愤怒至极,几乎没有理智,不管不顾地烧着命里所有里灵力。
城无声:“……”
他无语一瞬,但也很快跟上了陈巳。
而零号节点呢,下意识地分析每一句话,可是这句话他一直没能理解,也就是这么个愣怔的时候,陈巳已经杀到他脸上了。
一虎一狼和零号节点交手,其他节点因为进入了规则海,失去观世总部里的那些显像仪器,存在也显得鸡肋起来,只能用规则源放出薄刃。
趁他们拖住了零号节点,季济弘来到季留云身边,扯着他身上的锁链。
其余人受这股气势影响,纷纷发起反扑。合和师的弟子们大多手指数据化,于是咬腕放血,用血来维持最后的阵光;行阴人们不顾身体崩解的剧痛,前仆后继地厮杀;超自然能力局的队员更是无惧死亡威胁。
决心萌芽于同归于尽。
顾千冲向零号节点,眼中只剩下杀意,腾挪间被规则链条将左手齐肘斩断,吃痛一瞬导致动作慢了一秒,右手也被紧紧绞住,鲜血从手臂里被挤了出来。
但他的目光越发疯狂,不能用手掐诀而已,他有的是办法放血纵灵。
顾千猛地咬断了自己舌尖,顿时满嘴热烫!
他仰起头,献祭一般地燃烧生命。
刹那间,无数佛桑花瓣从他五官涌出,在规则海中瞬时盛开又凋零。
带着他的血,带着他的命。
像是无数只残破的蝶,在规则海中不要命地扇出最后一口气。花瓣盘旋笼罩住所有人,即便消散也要把最后的力气割向零号节点。佛桑的馥郁香气里有血腥奔涌,分不清死亡和生机是谁在拉扯谁。
整片规则海陷入一场血色葬礼。
在场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他们在会议上见过这个年轻人,晓得他是将城颇有名气的行阴人顾千,可他们也讨论过甚至谴责过这个和观世做交易的年轻人。
可此时见他,浴血、断臂、单薄的身子被伤口淹没。
每个人都看呆了。
零号节点更是因为这不要命突破规则的打法而频频受限。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同时,金红龙气在季留云胸口炸开,和树干交织在一起,于规则海中掀起巨浪!
“放手……”季留云将所有无限延伸的树干用力收回,直指零号节点面门,“我让你松手!”
这一击实在要命,纵使中途有许多节点想要挡下,身子却在这道红鳞龙气之下崩解,零号节点不得不专注于抗下这一击。
他松懈的瞬间,城无声凝聚所有力气在掌心砸向零号节点胸口,冰晶泛着冷光在炸在虚空里,碎片锋利得令人心惊。
顾千用尽战意,从痛楚深处爆发出更为清明的怒火。
花瓣飞旋着保护主人,他右手化作利爪,朝零号节点探去。
决死一击。
忽而有条幽蓝的规则链从零号节点后脑穿透而出。
他的脑袋像西瓜坠地般炸开,里面却无血无肉,只有密密麻麻的数据。
零号节点剩下的半张脸还残留着咬牙切齿的表情,整个场面看上去像一个滑稽的玩笑。
可是,刚才攻击零号节点的数据链和观世的不一样,倒更像是规则海核心的颜色。
顾千隐隐觉得不安,他朝攻击的方向望去。
是城欢雪。
她缓缓放下手臂,手心的数据终端还闪烁着幽光,表情和她的动作一样,平静得可怕。
仿佛她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几乎是同时,核心水球外的所有辙人都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站直了身子,牵扯着阿史那玄的数据链条剧烈震动。
阿史那玄睁开了眼。
他眼中那抹对于故国的执念闪耀在幽蓝液体中,整个规则海为他而震颤,像是瑟瑟发抖地迎接终于回家的主人那样。
原本流动的数据忽然停止,继而逆转,场面犹如星河倒悬。
前所未有的力量降临,昭示着真正的规则之力应该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失去了行动能力,城无声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却发现自己连一片雪花都放不出来,陈巳的法阵被撕碎,白虎和雾狼已然开始数据化。
规则海中,众人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身边的人,所有人都被数据化了。
除了顾千、季留云、季济弘、城欢雪。
只是眨眼之间。
数据锁链破空而来,把顾千吊到幽蓝水球面前。
阿史那玄从水球中露出脸,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身前这个血肉模糊的人。
季留云想冲上前,却被一道规则壁垒死死拦住,季济弘想要飞起,却也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
“季留云。”
阿史那玄的声音在规则海中回荡,数据风暴亲昵地蹭到他的水核旁边,不断变换的数据光芒衬得他脸上那抹笑容格外残忍。
“这就是你的爱人?”
他问。
链条忽而收紧,将顾千喉咙勒得发紫,鲜血顺着链条往下流淌,残余的狐尾无力地垂着。
季留云觉得自己这条命也在那锁链下被勒紧,他死死地盯着阿史那玄,半缕念想同滚烫的愤怒一并沸腾,龙气在他身边咆哮翻滚,金红色鳞片在他皮肤表面浮现,可没能再在规则海掀起半点波澜。
“放开他,阿史那玄,你没必要激怒我。”季留云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龙吟般的震颤。
“你以为我和观世那群疯子一样?”阿史那玄的声音里带着两千五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志得意满,“我已经赢了。”
顾千满嘴血,偏头之间能听见自己脖子被链条勒得咯吱作响。
他问:“规则源,是什么?”
阿史那玄似是有些震惊这人事到如今还关心什么是规则源。
他略带惋惜地说:“可惜,你要是没喜欢上季留云,我一定带着你去全新的昼阳国。”
于是顾千又问一遍:“规则……源,是什么。”
阿史那玄这次缓缓抬起手,随他动作,整个规则海开始剧烈颤抖。
“我就是规则源,我把自己的命嵌入了最深处,我是整个体系的核心。”阿史那玄说,“观世算个屁。”
顾千实在没忍住,哼笑了一声,换来脖间的数据链收紧,血从脖颈间渗出来。
“难道,你真的以为规则海是观世的?”阿史那玄对于顾千还能笑得出来感到鄙夷,“从你们踏进来那一刻开始,你们和零号节点同时出现在这里的那一瞬间开始,这里每一寸空间都是我的。”
他看向季留云说:“我随时都能从你身上取走念想,你们自杀那一套,只能唬住零号节点。”
季留云迎着万钧压力抬起头,“阿史那玄,你有什么冲我来,你不会,这么多年忘了是跟谁有仇吧。”
“我当然是跟你有仇!”阿史那玄的确恨极了季留云,捏拳攥紧顾千身上的锁链,在捕捉到季留云脸上不加掩饰的惊惶时,他才满意地说,“所以我更知道要如何让你疼。”
季留云死死地盯着他,龙气在他浑身的伤口上燃烧,“你为了你的国,杀这么多人,拿血堆出来的国,你真的想要吗?”
“谁赢,谁说了算。”阿史那玄居高临下地讲,“你还没懂吗?你到底守着那个正义要干什么呢?临了,你护住了谁?”
“那你还被锁着。”顾千忽而开口哑声问。
“你真是个好奇宝宝。”阿是那玄危险地看向他,末了脸上浮现一个轻松的笑容,“因为我把魂魄融进念想里,季留云抢走半缕念想,我没法彻底掌握规则海,只能让零号节点作威作福,但只要你们同时现身,那我需要的东西就齐了。”
“那你……”顾千艰难地开口,“那你刚才还装死。”
阿史那玄笑道:“我喜欢看你们打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顾千也笑,“你可真大方,什么都说。”
“我和季留云斗了这么多年,我愿意让你们死得明白。”阿史那玄问,“还有问题吗?
顾千摇头。
但他心中已有了计较——魂魄融进念想,念想是阿史那玄的命,若能夺走剩下那半缕念想,或有生路。
怎么夺呢?
顾千脑中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但他很快刹住了车,他不知道这整片规则海的控制包括不包括思维。
于是他在阿史那玄准备再次开口时打断了对方。
“阿史那玄,我觉得你,其实很厉害。”
实则他心中同步在想:阿史那玄,狗屎昼阳国。
阿史那玄眯眼一瞬,甚至问:“你是疼傻了?”
顾千微笑起来,又问,“你说你能看到整个规则海有什么,你能看到我袜子是什么颜色吗?”
阿史那玄这次没再回答,反而说:“胜败已定,你耽误时间没用。”
顾千恍若未闻,又问:“那你怎么有办法夺走季留云的念想?”
锁链骤然锁紧,生生绞断了顾千的脚,他整个人疼得在半空剧烈晃动。
“不要!”
下面响起两声惊呼,一男一女,是季留云和城欢雪。
“阿史那玄!”季留云嘶喊出声,魔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迸发,与龙气一同交织成暴虐的金红色风暴,他拼命地冲撞着困住自己的规则避雷,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全身的伤口崩裂积分,鲜红染红了大半个身子。
“还要问吗?”阿是那玄冷冷道。
顾千咬紧牙抗过这一阵痛到耳鸣的刺激,更加逼着自己理清关键。
原来,规则海控制不了思维,或者说,阿史那玄听不见思维,就算能拿走季留云身上的念想,也是因为已知。
阿史那玄无法拿走未知的东西,就像他不知道袜子的颜色,就像他不知道玉刀在顾千包里。
尤记得,零号节点在给出这把玉刀时说过:只要能让对方不设防靠近,就能取走念想。
顾千此时不能再思考下去这一招对阿史那玄有没有用了,九死一生,必须要做。
所以,只要一个靠近的理由……
阿史那玄很满意顾千没有再继续出声,于是继续他的威胁:“季留云,现在,我要你跪着交出念想。”
他边说,边掌控着链条捆住顾千的头,“不然,我会在这个人身上,重复一遍当年那三天的刑罚。”
阿史那玄声音森冷地问:“你还记得吗?一刀一刀割下去的滋味?”
还未等季留云有什么反应,城欢雪忽然扑倒在地。
“等等!大人,求求你,不要伤害他的身体!”
她褪去脸上的冷漠,惊慌到朝着阿是那玄磕头,闷响中,她说完了自己的祈求。
“你可以虐待他的灵魂,但是求你留下他的身体!”
当城欢雪背叛的话语响起时,季留云周身的魔气和龙气于瞬时之间收敛,转为一种更平静的危险,他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那个女人。
顾千浑身一颤,难言的寒意从胃里冒出来。
可城欢雪的伤害还在继续,“我为你杀了零号节点,我带他们进来了。你答应过我的,用顾千的身体来托举他父亲,我丈夫的魂魄,求求你,我要他的身体。”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跪地的母亲,本能下,他甚至想抬手抱住自己,可是他此时四肢不全,甚至还被捆住了,以至于他的身体要和眼睛耳朵一起接受这种折磨。
顾千想起当年那个抱着自己在阳光下讲童话的妈妈,她说:“小千,妈妈爱你。”
记忆里那张笑脸是温柔美好的,可现在跪在地上的也是那张脸。
顾千觉得自己有些想哭,又怕自己一张嘴就把支离破碎的心脏呕出来。
“那我呢?”他颤声问,“妈妈,那我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妈妈”这个词,此刻说出口,就像自己又把舌头咬掉一截。
本就因为断了舌尖而鲜血淋漓的嘴,此刻讲出什么都是含糊的呜咽。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更加急切的磕头声。
于是顾千像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妈妈,那我呢!”
他喊得那样急切,像极了小时候摔倒时呼唤母亲的样子。
城欢雪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头,顾千这才得以看清她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没有温柔,是一片黑暗的荒野。
“你以为,你有资格职责我吗?”
顾千听得愣住了。
城欢雪的声音开始颤抖,却不是因为心疼面前血肉模糊的儿子,而是沉浸在某种扭曲的执念里,“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他吗?”
顾千不知道,他想说,你们一早就丢下我了呀,他要怎么知道呢?
可无论如何,还是又问了一遍:“那我呢?”
这次再也没有回答。
季留云是多么想挣开束缚,去抱一抱顾千,可他做不到,两千五百多年,他从未有这么不甘过,心中又再次翻腾起魔气。
他听见顾千颤声喊出那两次“妈妈”,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什么妖力、灵力、鬼气、龙气完全乱套,他身上的鳞片彻底显现,额间甚至长出了半个龙角,外放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困住季留云的规则壁垒出现裂纹。
“我说,够了!”他的声音震得整个规则海都在摇晃,“我可以任你处置,放开他!”
阿史那玄似乎被季留云这股气势惊道,但很快,他又露出那抹残忍的笑容。
“你以为我会信?我说了,你跪下,承认那季将军不值得,承认你错了,跪着把念想双手奉上!”
“季留云,现在就选,说你错了,不然我动手了!”
顾千瞧清季留云身上的鳞片开始泛黑——那是在燃烧生命。
不能再等了。
他忽然大喊:“老子真是受够了!”
季留云的暴发停滞一瞬,连带着阿史那玄也颇为好奇地看向顾千。
顾千盯着母亲,忽然笑了:“阿史那玄,做个交易吧,你把这个女人杀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史那玄似乎特别享受这样人性暴露的时刻,颇有兴致地问:“什么?”
“我从季留云口中,听到过一句关于昼阳国的话。”顾千轻声说,“你想听吗?这句话他到死都不会告诉你。”
阿史那玄:“说吧。”
顾千失血太多,灵力妖力皆被锁住,他能感受到生命急速消退,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他好像听城欢雪在尖叫,又好像是季留云在尖叫。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疯子才会尖叫,季留云才不是疯子。
他压根就听不清阿史那玄回答了什么,只是判断着自己还没靠近。
于是顾千又说:“你不知道什么是说悄悄话?”
讲完这句话,顾千身上都开始出现了失血性抽搐的反应,他每次竭力呼吸,都带着金属般的腥味。
阿史那玄上下扫眼看他虚弱的样子,把锁链扯近了些。
顾千咬着舌头刺激出新的痛意,逼自己把仅剩无几的注意力击中到口袋里。随着移动靠近阿史那玄,他能感受到刀在震动,在呼唤,在等待最后的时机——玉刀正贪婪地渴求着阿史那玄。
这就足够了。
顾千抬起失焦的眼睛,对阿史那玄弯了弯嘴角。
这个笑容里藏着太多东西。
即便此时将死,他也要让所有人记住,他不会是季留云的阻碍。
只要有人愿意爱顾千,顾千就敢交付所有。
在他彻底昏死过去的瞬间,玉刀嗡鸣着破空而起,刀身泛着幽蓝色的光芒,精准地从阿史那玄心口处勾出剩下那半缕念想。
阿史那玄看清了那柄玉刀,不敢相信这把刀会背叛自己,他像过去一样召唤这把刀,可玉刀勾出念想之后,那半缕念想就带着他剩下那半片魂魄奔向了季留云的玉牌。
阿史那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刀如此被磁石吸引那般离开。
到头,连自己的玉刀都背叛了自己。
功亏一篑。
难以置信。
阿史那玄失去了对规则海的控制,只能朝着最近的顾千发怒,他一掌拍上顾千胸口。
血肉碎裂的声响在规则海中格外清晰,破碎的肋骨刺穿了周围的脏器。
季留云的怒吼震动整片规则海,金红龙气在融合团聚的一瞬爆发,他撕裂了虚空朝阿史那玄扑去。
阿史那玄极为不甘,失去魂魄等同于和零号节点一样失去对规则海的掌控权,他在所有力量褪去的瞬间,操纵数据层铺天盖地地砸下去。
世界坍塌,数据洪流如同雪崩那样碾压而下,一层又一层,每层爆发的力量都足以毁掉一座城市。
可季留云此时杀意浓度到达最高,所过之处数据尽数崩解,可每斩断一层,上方就压下更多。他和阿史那玄在崩塌的数据海中你来我往,整个规则海都在为这场厮杀而颤抖。
剑气纵横,规则肆虐。
像是一场宇宙爆炸。
阿史那玄专注于对付季留云,目光死死地锁定住对手的每一个动作。
可他忘了还有一个人。
或者说一只鸟。
那个两千五百年里,从未被阿史那玄正视过的鹰。
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多久了,从自己开口之后多久了?他都没有听见季济弘骂过一句。
对阿史那玄来说,季济弘太过暴躁,做事不靠脑子,对比做事稳当的老树季留云,这只鸟根本不足畏惧。
至少,阿史那玄从未没有给过他任何一个正视的目光。
可是他低估了季济弘的执念。
小鸟对于名声无所谓的。
小鸟的戾气有多么泼天,他就有多么爱主人和师父。给过他温暖的两个人,永远活在他记忆里的两个人。
季留云会顾及善良无辜,会思考家国大义。
小鸟不明白家国大义,只晓得为了主人,折断翅膀也要往前冲。
主人和师父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小鸟只知道这个,他要让阿史那玄付出代价。
即便漫天规则碎片坍塌,小鸟什么都瞧不见,眼中只剩下那一个要杀的目标。
此时的季济弘为了突围已经被削去了半边身子,翅羽凋零,血肉模糊。
他仿佛又瞧见了主人的背影,那个在梦里追了很多年的背影。
小鸟没在怕的,此时的他是复仇的鹰,是跨越两千多年飞向主人怀抱的雏鸟。
所以即便季济弘半边身子都没知觉了,依旧能不偏不倚地把刀扎进阿史那玄的后心。
小鸟给出最后一击的时候,阿史那玄惊疑间回头望。
在这个凋敝枯萎的结局里,他第一次瞧清季济弘的样子。
这只鹰眼里的思念,历经两千五百年依旧灼亮且深远。
与此同时,规则海外的战场上,反抗队伍已经拆掉了覆盖在将城上的数据链条。
合和师的法阵再次燃起,行阴人配合着将灵力凝成尖刺,撞向虚无避雷。
规则海内,阿史那玄丧失理智,引爆了身边数层辙人!
季留云瞬间瞧清了他的意图,金红龙气爆发之余,他烧尽最后的生命力,形成一个巨大的茧,把顾千和季济弘护在怀里,背对身后即将毁天灭地的爆炸。
顾千的伤口还在淌血,季济弘的半边身子几乎要散架,但季留云知道,他必须保护好他们。
爆炸来临。
但预想中的灾难和疼痛都没有到来。
那道闪耀的白光不仅没有伤害到季留云他们,反而切开了规则海的界限。
规则海外的反抗军毫发无损。
可所有观世者都在瞬间化作齑粉。
*
顾千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下沉。
像是缓缓坠入深渊。
疼痛、愤怒、不甘,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在这下坠中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听见水声,不是规则海中数据流动的声响,而是真实的,温柔的水波荡漾。
等他彻底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水中亭台里,小古靠在柱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而旁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长发男子。
男子俊逸非凡,美得不似人间物,额前有朵黑莲绽放幽光。
小古见顾千醒来,笑吟吟地介绍:“这我爹,冥王。”
生人见冥王。
顾千当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惊慌,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心。也许是因为瞧见了小古的笑脸,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和刚才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轻雾氤氲,游丝般的水汽在亭柱间缭绕,仿佛能洗去一切疲惫和伤痛。
顾千愣神。
冥王也笑吟吟地等他愣神,甚至热络道:“忘川涨潮把我冥殿泡了,不然得请你去坐坐。”
他说话和其恣意随性,一点都不像是那个传说中掌管阴间的冥王。
顾千坐起身问:“为什么,人间闹成这样,你们阴间和神仙都没有插手?”
“插了呀。”小古说,“最后辙人大爆炸,我爹他扭转了一手,把观世炸了,观世一炸,你们所有人都能从数据海里出来,伤也能愈合。”
冥王靠在廊上含笑点头,脸颊侧面两个梨涡也跟着一晃一晃。
顾千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最开始不干预呢?”
冥王语气轻快地讲:“因为这场变革必须由现世的生灵自己做出选择。”
“为什么呀?”顾千觉得脑子蒙了一层雾,只能依据本能提问,他狐疑地站起身,发现自己哪哪都不痛了。
“人间是母体。”小古解释说,“所谓的神仙和阴间都是人间的衍生物,我们无法替你们做,就像孩子无法替母亲做出选择,我们只能作为助力,前提是有人反抗,若是没有反抗的声音把路铺出来,我们没有资格干涉。”
顾千垂眼想了想,说:“所以,那时候你才说‘不知道’?”
小古笑眯眯地点头:“是的。”
“那你们早料到了这一步?”
冥王摇头晃脑地说:“不是料到,是人间总有这一步。”
顾千若有所思地坐到亭子另一边,“那岂不是人间消亡了,你们神仙也不存在了吗?”
“是哒。”小古再次点头。
“那,如果没人反抗,你们也什么都不做吗?”
冥王高声莫测地笑了起来,“如果人间再也没有反抗的声音,那么这个人间已经不再需要神仙了。”
“那,之前……”
小古说:“有的是和你们一样没有说出来的故事。”
顾千环首看四周水雾,问:“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会不会……太隆重了一点?”
“我是有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找你。”冥王忽而正经起来,“第一件,你拯救了两次世界,这个功德足以抵消你的妖力和生机相扯。”
“我可以作为人活着吗?”顾千问。
“你要做人?”冥王像是起了兴趣,“不做妖?“
顾千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要做人。”
“那好办。”小古掏出灵笺来刷刷翻了几页,抬手从空中捻了支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现在你是人了。”
顾千:?
“就……这么随意?”
“不随意啊。”小古收起灵笺,“用你的妖力吊住了最后一丝灵力,你从这以后就是个普通人啦,但是,如果你再用灵力或者妖力,就会彻底变成妖怪。”
这个结果过于突然,顾千消化了好一会。
他又问:“请问冥王来找我的第二件事是?”
“这个就比较重要。”冥王招招手,暗云在黑色长袖上舞动,“最近玉兰和小古都提起你,我就很好奇来看看。”
比较重要。
很好奇。
顾千忍住了吐槽的念头,“玉兰是……”
“我爹。”小古回答,“我另一个爹,月老,给你牵了根钢筋红线。”
“那你家这也……”顾千头一回见神仙,正措辞呢,瞥见冥王脸上大有“你敢乱讲一个字我现在就送你去喝汤”的意味。
于是他说:“你们家很美满。”
小古扬起笑容,冥王也满意。
“那我的血誓呢?”顾千又问,“我那什么……我立了血誓,不是死了就散吗?我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你那血誓就不搭你的命,没用的。”冥王话音未落,他头顶忽而出现一团迷你乌云,轻飘飘地降了道雷。
他坐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缕烟。
爹变烟,小古连瞧都没瞧一眼,多么阴间的父子关系。
顾千目瞪口呆,“这是?”
小古一脸见怪不怪,“我爹刚才说漏嘴了,他追天道打去了。”
顾千不晓得该怎么说,只好讲真厉害。
也不知怎的,他在这水榭亭台之中脑子总觉得轻飘飘的,以至于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爹,为什么要说我拯救过两次世界?”
“嗐。”小古起了十成兴趣,往顾千身边一坐,“就那‘不可说’,界融里讲过的那破开昙花封印的,那是个活爹,大祖宗。”
顾千没听明白,“关我什么事?”
“他有一个愿望,出来找上我爹,我爹说你要能达成一个任务,那你该干嘛干嘛,于是他兴冲冲上了人间,但是失败了。”
“能让你们阴间觉得活爹的,得是多难的任务啊?”顾千实在想不出。
小古说:“不难的,就是附身一个小男孩,在他生日上许下第一个愿望。”
顾千陷入思考,缓缓睁大眼睛,抬手指向自己,“别是我在儿童乐园做的那件事吧。”
“就是你啊。”小古讲,“所以他任务失败了。”
“那么。”顾千听得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好,“现在方便问一下他是什么愿望吗?”
“很朴素的愿望。”小古心平德和地说,“他要毁灭世界。”
“他要……”顾千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我算是拯救了两次世界?”
小古含笑点头,“是的,你很牛逼,对了,那活爹现在踩缝纫机呢,他和我要了你的名字和住址,说以后一定要来找你。”
顾千:“找我干嘛?报仇?”
小古:“不好说,反正他不大正常,要你有机会见到就明白了,放心,千百年出不来了。”
顾千点点头,又问:“这拯救世界,会不会过于玩笑了点?”
“谁知道呢,世界就是这样的呀,谁都不晓得自己一个决定是拨动一片羽毛,还是掀起一座山。”
顾千再次陷入思考,小古忽而叹了口气。
“顾千,我是真喜欢你,别误会,不是你和金毛鬼那种喜欢。我没活过,但是总能在你身上感觉活着。”
顾千莫名其妙,“怎么说?”
“就是,不好不坏,有好有坏的活着。”小古活像在交代晚辈一样,“别把自己逼太紧,听天由命,听的是自己的声音,由的是自己的命。”
“世界上有很多事不必执着,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
小古居然还把自己说伤感了,顾千越听越奇怪,没明白这个伤感所为何事?
怪怪的,这对父子。
顾千扯开话题,“那,你是狗身,你爹他……”
“我俩不是一个物种。”小古任然惆怅,却也有问必答,“我爹是我领养的。”
顾千不明觉厉,“那你家,比我家复杂。”
“哎。”小古又是种种叹一口气。
“这是干什么?”顾千问。
“没什么呀,我真觉得你这样的活宝下阴间多好。”小古坦然说我,“可你没机会下——”
那团小乌云再次出现,小古也变成黑烟一缕。
顾千:?
随着小古消失,恍惚间所有虚幻的感觉开始褪去。
雾气消散,水波荡漾,一切不真实的触感都在逐渐远去,顾千忽然有些不舍。那里虽然是幻境,却给他了一次重新喘息的机会,让他得以在生死之间找到片刻宁静。
很快,现实的感知世界开始回归——血肉重组的刺痛实感,是顾千自己的呼吸,是胸腔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他睁开眼,适应了会光亮,发现自己正躺在季留云怀里。
周围是正在坍缩的观世总部,碎石和尘埃在半空中消散。
陈巳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顾千,“你吓死我了!”
城无声则是坐在地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季济弘一边哭一边骂:“你他娘的没死你早睁眼啊,你吓唬老子呢!”
顾千感觉到季留云抱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虚弱地说:“我刚才,见到冥王了。”
季留云把人抱得更紧了,声音里是难掩的后怕:“别说鬼故事。”
从地狱般的战场到重获新生,这转变来得太快,以至于顾千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消化这剧烈的情感落差。直到确定自己听见了好友哽咽的声音,看到倒霉表哥释然的笑容,以及小鸟又哭又骂的关切,还有,季留云一如既往温暖的怀抱。
他才真切地意识到:活下来了,他们都活下来了。
天亮了。
晨曦咽下长夜。
战场褪去,数据迷网、空间裂隙、过往恩仇、息世观世都消散了。
晨光熹微,观世总部消散于无声,他们躺在地上,狼狈得不像话。
大家身上多少都带着伤,但比起刚才的地狱,这点痛不足挂齿。
一个扎着头巾的保洁阿姨捏着扫帚走过来,皱眉打量着地上这几个衣衫褴褛躺得横七竖八的人。
顾千抬起脸,笑得疲惫又释然,“阿姨,我们才拯救完世界,让我们再躺会。”
阿姨绕开他们继续日常的清扫工作,嘴里嘀咕:“现在的人喲,怪得很。”
街道逐渐有了人气,今天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没人知道昨夜的惊心动魄,也没人知道自己差点失去了什么。
但正是这份普通,才是他们拼死守护的东西。
顾千忽而觉得眼眶有些热。
他躺在地上,说话时眼睛眯着看向初升的太阳。
“吃早点去吗?”
回答得声音有气无力但格外整齐。
“去!”
其实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不论是灵间、息世还是观世,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他们追求完美规则,却否定了矛盾,可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所谓无暇的规则,本质上违背了辩证法的基本原理,忽视了人的主体地位,而且阻碍了社会发展的动力,甚至脱离了实践检验,更是否定了人的全面发展。毕竟,任何制度和规则的指定,一定要尊重客观规律,重视人的意志,保持灵活性的同时接受实践检验,以全面促进人的发展为前提。(听伟人的话呀!)
以及,再有两章就正文完结咯!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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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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