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王青

今天,顾千用饭时,吃了两个面包,对花生酱尤为中意。

季留云认真地记录,他还没能熟练地使用现代语言,就只能白话文夹着古语记录。

像是在和那份梨汤菜谱赌气似的,他也要标注许多细节——他能比那个季留云做得更好。

顾千走进房间时,季留云手忙脚乱地把本子藏起来。

顾千瞧清他在收什么,但也没戳破。

又在记笔记。

不管再来多少次,这棵树认识世界都是一个套路。

“老妖怪,准备好了吗?”顾千喊他。

季留云镇定地回:“我可以了。”

陈巳他们已经等在客厅里了,这是第二天。

昨夜那只鬼没来,今夜倒是来得很早,发现进不来房子后,他就开始骂街。

是的,骂街。

郊外的深夜,那叫一个安静,房子齐齐整整地站成一排,连绿植都上都挂着优雅富态。

是以,他骂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洋鬼!!外国佬!”

“你们糊涂啊!咋能让外人养娃呢!俺家的娃儿啊!”

……

老鬼骂得很投入,偶尔会蹦出几个独具方言特色的话,甚至还有已经不常使用的词。

不难听出来,他现在的思维模式比较老旧,很单薄,话里话外充满了对于外国人的不信任。

甚至还有些颠三倒四,像是连他自己都记不大清过去的事儿了,可就是对保护这个孩子很执着。

“野人!浑人!开门!”他骂道,“你们给孩子吃什么了!”

顾千若有所思,看向身旁的夫妇二人。

他们胸前各自贴着一张黄符,是今天傍晚张拂雨来请求,说为人父母想要看看,顾千也就答应了。

张拂雨此时搂着妻子,愣愣地盯着那团模糊的虚影。

虽然那只鬼的样貌模糊不清,但那股子执拗劲却通过声音传递进每一个人耳朵里。

“这些洋玩意都不中用!”那鬼还在骂。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的事,可话里头前言不搭后语,像是连记忆都染上了岁月的斑驳,有时候说到一半就转了话头,具体要讲些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楚。

但只要事关孩子,逻辑就会出现。

“娃儿要好好照顾!”

陈巳布好阵幡,对好友说:“把他引进阵里来。”

“嗯。”顾千应了一声,随即对那只鬼喊,“喂,我们要伤害孩子啦!”

话音一落,那只鬼活像被踩了尾巴,“你敢!!”

霎那间鬼气四溢,他直接朝大门撞来。

“洋鬼!你们这些鬼!”

顾千瞧着这情景,眉头微皱。

这鬼对孩子的执着,几近本能。而这样的本能,除了恨,就是爱。

随着他飘进阵里,四下布好的阵法骤然大亮,不同于上次想要动手除鬼的阵法,这次可是扎扎实实的网住了他,相当之牢固。

那鬼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被收进阵心的傀儡里。

“成了。”陈巳拿起那个傀儡,手里的铁人额心闪着红光,微微发烫,已然和那只鬼建立了联系。

所有人都围过来。

“看他这逻辑要对话估计困难。”顾千提议,“直接瞧残像吧。”

“残像是什么?”张拂雨问。

陈巳大概解释了一下,就是观其过往,直接看他发生了什么。

于是这对夫妻就讲自己也想看。

顾千没多劝,但还是客观地说:“你们要想好,残像会显示他死前的画面,通常不会太平和,甚至可能会很残酷。”

这个年轻人没有多讲,但张拂雨和姜纹都听得明白,可他们依然坚持。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来缠着我们的宝宝。”

陈巳耸耸肩,打开了怀表。

画面凭空而生,色彩黯淡如同老式电影。

……

王家药铺。

王青动作娴熟地在药柜前翻找,他记得每一味药的模样和脾性,就像认得自家的孩子。

同样的,他也记得每一张找上门来的面孔,以及他们的病症。

每回配完药,王青都会叮嘱一番:“记得煎两回,头道用大火,第二次用小火慢慢熬。”

在王青朴素的认知里,这就是他给大家的保护,手里的药材,心里的方子。

那个深秋,轰鸣打破了村子的安宁。

炸弹投下来时,王青正在磨药,山边浓烟滚滚,他望得愣怔了,直到听见大家伙开始奔走相告,他才意识到——打过来了。

最开始是轰炸机无情地投下炸弹,接着是枪声。

一个月,大家伙谁都不敢出门,最后集体往山里躲。

可王青没走,他让大伙带着自己的孩子走,他继续守在药铺里。

同样没走的,还有村里那个姓张的医生。

他们知道,每天都会有人抵抗,有反抗,就会受伤,所以他们不走。

王青在药铺门口放了盏油灯,好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能够找到路。

那天的傍晚格外阴沉,像是预示着什么。

几个年轻人踉跄着抬来一位伤员,伤者腹部被弹片划开,这并不是王青能够处理的伤口,必须找张医生来。

“你们先帮忙止血!我们村有会缝针的医生!我去找!”

可眼瞧着已经看得见张医生家,几个敌人举着枪发现了王青,他当时没有选择,只能原地站着大喊一声:“喂!你们这些畜生!”

他喊得很大声,足以让张医生听得出来这是他的声音。

同样的,张医生听到这声喊,自然能明白王青出事了,会想法子去他的药铺带伤员走。

王青喊完,转头往反方向带着那群人跑出去。

这是选择。

在他远去的脚步后面,是山里的村民,是伤员。

这段距离,是王青用命拉出来的。

他拼命地跑。

子弹撞进身体里还会炸开,王青痛得意识模糊,不晓得是第几枪,他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等他被围住时,那群敌人依旧愤恨,他们用枪托打王青,也用刀刺他,最后,他们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实在顽强,居然一声不吭,于是剜去了他的眼睛。

王青没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所有人都记得这个为了保护村子的药铺老板,但直到他们集体离开时,依旧坚信,王青肯定活下来了。

太乱了。

那个年月。

尸横遍野,遇着好心人路过,能给立个坟就是很幸运的事情。

可那座坟上没有名字。

王青死后变成了鬼,因为是生前失去了眼睛,所以他看这个世界的方式变了,他瞧不着具体的样貌,但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气息。

他始终执着地守在那座村子里,他不知道村民们早就搬走了,在他的认知里,只要守住这些老房,就是保护住了大家。

漫长的岁月里,他甚至能感知到自己血脉的延续。新生儿的啼哭声,能够穿透阴阳两界,让他感受希望。

王青生前有个儿子,一代接一代,孙子,曾孙,如今曾孙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这一次,王青感知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他的后人旁边,有陌生的东西,是外国人。

对他来说,外国人就是敌人,就是入侵者!

那些残酷的记忆还留在他灵魂里,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要保护的想法依然鲜活。

王青不肯让自己的后代再遭受一遍这个历史。

所以他不远万里,随着血脉的指引来到国外。

可是,对于一只鬼来说,时间与距离不是生前那样的。

所谓千山万水,被无限拉长。

他几度迷失方向,又被执念牵引着寻找,每次清醒,记忆就会流失一些。

以至于,王青觉得自己还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时而又认为自己身在老家的药材铺里。

偶尔,他会想:我这是要去哪?要去做什么呢?

可一旦感知到那个孩子,他就能想起来——我这是要去保护。

是了,保护。

至于,为什么要保护,他都记不太清了。

王青只知道,那个孩子是自己的血脉,外国人都是坏蛋。

这两个念头深深地刻在灵魂里,生死都抹不去。

所以他顽强地找了过来。

他说话,没人能听得见。

于是王青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孩子要玩干净的东西,玩具脏了,他就想洗干净,可才把那堆形状奇怪的玩具放去水里,王青就忘了自己要干嘛来着。

或是,他听见孩子哭,想要给孩子煮一碗米布,可才晃进厨房里,他又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于是他又回到孩子身边,瞧见孩子盖得单薄,就想给孩子多盖些东西,在王青的记忆里,战争年代很寒冷,孩子们总是容易受凉。

王青不知道,恒温的房间里,孩子不会感到冷。

甚至,他都看不见时代的变化,瞧不着和平年代的繁华,更不晓得现在国与国之间可以交流,还有自己国家强大到无惧外敌。

他看不到呀,这个鬼被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被困在那个需要豁出命去保护的时光里。

王青只记得要赶走敌人,要保护血脉。

他还在战争里,不晓得和平已经到来,他和这个世界错位了。

王青在那场旧梦里,从没走出来。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他的执着,化作了不灭的功德。

……

画面渐渐消散。

张拂雨握着妻子的手,两人泪眼相对,最后姜纹把脸埋在丈夫肩头啜泣。

“我……我明白了。”张拂雨哽咽地说,“我真是个不孝子孙,我都不知道是他,我……我怎么能不知道是他呢。”

“我爷爷他被收养的时候还很小,他……”

在张拂雨的叙说里,顾千他们听到了完整的故事脉络。

当年,王青的喊声很及时地提醒了张医生,而张医生立刻明白了这个用意。

他趁着敌人被引开的空档,带着几个年轻人把伤员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同时,也去通知了村民,大家一同转移,躲过了那场血洗。

张医生在人群中发现了王青三岁的儿子,他知道王青凶多吉少,就把孩子带在了身边。

后来,张医生和幸存的村民们一直在寻找王青的下落,可那个年代,找一个在傍晚离开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张医生把那个孩子抚养成人,经常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他叫王青。”

“我爷爷说,太爷爷一辈子都在找王青。”张拂雨想擦眼泪,可眼泪根本拦不住,“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没认出他呢……”

这个故事在张家代代相传,张医生告诉孩子们,他们有两个姓氏,一个姓张,一个姓万。

但到了张拂雨这一代,已经变得很模糊,年轻人们偶尔听老人提起,也只当是家族往事。

张拂雨哽咽着自责,“我这个不肖子孙,享受着和平的富足,却忘记是谁用生命换来这一切。”

姜纹轻轻地为丈夫擦泪,“我们现在知道了,这是太爷爷啊。”

顾千等他们哭了一段时间,才说:“有些事不是忘了,是记得太深,需要时间重新发掘。”

“你们可以祭奠他。”

“可是,人死后不是有轮回吗?”张拂雨问,“我们现在祭祀还有用吗?”

顾千回答:“这么说吧,对于已经转世的魂魄来说,祭奠会化作一份功德,这份功德会追随他的魂魄,在来世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福运。”

他看向陈巳手里的那个铁傀儡,继续道:“祭祀对于生者来说,是一盏灯,光会照进过去,把那些未完成的遗憾,或是未说出口的感激都照亮。”

让后人知道这个故事,也让历史记住这个故事。

“那你们现在要送他走了吗?”张拂雨望着傀儡,声音里带着不舍。

城无声想张口说什么,但先瞧了陈巳一眼。

陈巳说:“这位的执念太深,而且让他一直在境外也不是个事儿,总得合和。”他停了一下,“不过,或许离开之前,可以让他看看现在的世界。”

张拂雨急切地问:“怎么做?”

“用这个傀儡。”陈巳举起手中的铁人,“可以让他附身一天,亲眼看。”

“我点眼。”顾千说着,庄重地伸出右手。

“嗯。”陈巳将傀儡递过去。

顾千以拇指做刃,划破了食指,将血轻轻点在傀儡的眼睛处。

铁人原本空洞的眼窝渐渐泛起红光,红光是黎明时分的第一缕曙色,是最有希望的颜色。

陈巳掐诀引阵,布置好温养魂体的阵法,最后说:“他现在思绪混沌,养一晚,明天白天能好。”

张拂雨有些担心,“鬼魂怕太阳吗?”

顾千说:“英魂不怕阳光。”

*

翌日。

王青现形时,已经能完整地展示虚影,虽然还是半透明的状态,但无论如何都要比之前那个鬼影强多了。

张拂雨和姜纹抱着孩子过去给他看。

王青伸出手,隔着生死,他触碰到了这个新生的希望。

之后,他们带着王青去城里。

一路上王青都很安静,直到去了人比较多的广场。

“洋人,这些洋人……”王青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拂雨停下脚步来说:“他们现在对我们很友好,因为现在的世界不一样了,我们变得强大,同胞可以去世界各地工作和生活。”

王青执着地问:“我们是把敌人踩在脚下了吧!是不是让他们听话了?”

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回答方式。

可以讲和平共处,可以说国际友好,可以谈经济全球化。

但张拂雨点头说:“是的,是的。我们现在很强大,没有谁敢欺负我们了。”

王青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他久久地望着城市景象。

“原来。”他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当晚,陈巳开始合和,顾千和季留云在旁辅助,城无声则是低声和朋友说明流程,季济弘哭了一整天。

阴阳交界那边,黄泉办早已派出工作鬼员等候,小古在队伍最前面,举着写了“英魂”的幡。

列队相迎,这是英雄该有的礼遇。

王青的身形渐渐清晰,显现出了生前的模样:一个朴实的中年男人,眼神清澈却坚定。

顾千侧头问季留云:“你的小日记本上,要不要再添一笔?”

“要的。”季留云重重点头,“我要记下来的。”

顾千说:“那记得最后写一句话。”

“什么?”

“英魂安息,山河永念。”

祝福未来,铭记历史。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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