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米兰达要借用医院的会议室,向D/E组的实习同学介绍热海休假的细节,并给大家最后一天时间,决定是否参加。
孙萌天、孙萌笛、秋杉一行人,则采取线上参会的方式。
会议定在上午十点。按照年轻人的习惯,多半会睡到九点五十,才拖拖拉拉地现身。
林赛原本也这样打算,但她清晨六点就醒了,思绪纷乱,再也无法入睡。
她给安东尼奥发了消息,约他八点在食堂见面。
早晨的医院食堂,弥漫着一股咖啡与黄油煎蛋混合的香味,只有零星几个刚下夜班的医护人员坐在远处,安静地吃着早餐。
人造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她本以为,这个时间点的食堂,绝不会遇到熟人。
没想到,她刚和安东尼奥在靠窗的角落坐下,交谈还不到几句,艾伦就双手插着兜,出现在了食堂门口。
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夹克,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简单的灰色T恤。看这穿着,似乎是要出门。
他脸上带着晨起的倦怠,目光快速扫过食堂,在经过窃窃私语的林赛和安东尼奥时,没有丝毫停顿和波动。
他走向餐台,要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份火腿可颂,还没等林赛反应过来,便转身,手里拿着纸质早餐袋,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甚至没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林赛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尴尬,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撞破。
她捏紧了手中温热的豆浆杯,纸杯微微变形。
安东尼奥却十分坦荡,收回目光,看向她:“所以你叫我来,是想明白了吗?你其实知道他的底细,对吧?”
林赛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想问问,你这里应该有能跨星通讯的设备吧?我需要一个能打到C星的专用号码和频道。我们自己的普通光屏都只能在一个星球内通讯。”
安东尼奥挑眉,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打电话给爸妈。”她承认,“问问热海休假的事情。”
林赛走进空置的医疗设备储藏室,反手锁上门。
唯一的光源来自她手上的加密通讯器,幽蓝的光映着她紧绷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频段。
听筒里,先是传来一阵嘶哑的电流杂音,接着是长久的等待音。
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
“喂?”老钱的声音带着睡意和被吵醒的不快,背景里还有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安东尼奥?你知道现在C星是几点吗?用这个频道联系我,你最好有要紧事。”
“对不起,老钱。是我,林赛。”她压低声音,“我需要问你一件……关于塞拉菲娜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响声。
“说吧。”他的声音清醒了许多。
“塞拉菲娜的精神图景,是什么结构?”
“精神图景?”老钱的语气透出几分怀念,“迷宫型。最强大、最稳定的辅助型向导才会拥有的类型,极为罕见。”
又一个惊人的相似点。
艾伦的精神图景,也曾是极其稀有的迷宫型。
林赛强迫自己保持声音平稳:“迷宫?是什么样的?”
“还能什么样?”老钱觉得她问得奇怪,“复杂得要命,进去就绕不出来,标准的顶级迷宫型图景。”
“那塞拉菲娜的精神图景……后来是否经历过变化?”
“变?”老钱在那边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开什么玩笑?我以前教你的知识,你都还给我了?精神图景的基础构型是天生的,就像人的指纹。塞拉菲娜的迷宫……反正在我认识她的那些年,直到她叛……离开前,都一直是那个老样子,从来没变过。”
“好吧,我知道了。”
“小林妮,怎么突然对你生母感兴趣了?你终于决定要认祖归宗了?”
“你放屁吧……”
“两年不见,怎么跟外面的人学坏了呢?你可是优等生乖乖女啊,不能对老师说脏话。”
“乖乖女?我可不凹这种人设……”
直到通讯挂断后的忙音响起,林赛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冰冷的悔意。
她本不想深挖艾伦的秘密。
可一旦安东尼奥将那颗怀疑的种子埋进她心里,它便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
她无法再假装无事发生,所以,只是过了一晚,就忍不住开始行动。
她脑中很快形成了一个新的计划。
在诺克实验基地,神父临终前说过,回响者计划的实验品,左侧第七根肋骨上,都有个印迹——那不是普通的疤痕,而是一串微小的数字烙印。这就是回响者的出厂编码。
那就简单了,只需要做一个小小的验证。
九点五十分,当林赛抵达会议室门口时,迎面撞上了艾伦。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的眼睛,却蓦地愣住——那双蓝色的眼睛消失了,此刻凝望着她的,是熟悉的、深潭般的黑色。
“啊?”
她没忍住,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艾伦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语气平淡地解释:“早上抽空去了趟地下城的集市。”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买了副黑色的美瞳。”
林赛怔怔地点了下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今天的会议,线上不是还有孙萌天、孙萌笛、秋杉她们么?”他像是随口补充,“还是别吓到她们比较好。”
林赛再次点了点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会议室的投影光幕前,米兰达正详细展示着热海的全息影像——珍珠白的沙滩、泛着荧光的蓝色海洋、以及悬浮于海浪之上的透明生态套房、还有大量造型精致的温泉。
线上窗口里,孙萌天和孙萌笛姐妹几乎要贴到镜头前,兴奋地叽叽喳喳:
“听说去那里浮潜,能看到发光的水母群!”
“A星快入夏了,还能看得到吗?”
“米兰达老师!伙食真的全包吗?包括那家现开生蚝·无限畅吃吗?”
就连一向文静的秋杉也抿着嘴笑,显然充满了期待。
然而,林赛却无法融入这雀跃的氛围。
她坐在长桌旁,指尖转着笔。一份行程资料显现在她面前的光屏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投来的那道目光——艾伦就挨着她坐着,手臂偶尔会不经意碰到她的。
他没有看投影,也没有看米兰达,那双刚刚才“恢复”了黑色的眼睛,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她的侧脸、她微蹙的眉心上,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
这目光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她的神经,让她坐立难安,只能刻意挺直背脊,专注于面前的投屏。
最后,米兰达拍了拍手,结束了展示:“好了,详细情况就是这样。给你们最后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早上我再来收集报名结果和你们的护照。”
会议结束后,安东尼奥、林赛和艾伦三人一同走向食堂。
午间的食堂,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诱人香气。
长长的取餐台上,琳琅满目的菜品冒着热气:有淋着深色酱汁、烤得滋滋作响的肉排,堆成小山的金色炸薯角,散发着罗勒清香的意面。还有便携式红油小火锅。
他们刚端着餐盘找到位置,就碰见了宁宁和卡勒布。
宁宁正努力端着一块比她脸还大的肋排,卡勒布则捧着一盘沙拉菜。
宁宁很自然地挨着他们坐下,立刻开始八卦:“嘿,听说你们要去热海玩了。你们三个都会去吧?”
艾伦最先回答:“没兴趣。课题组还有很多活没做完。”
“哦?”宁宁眨眨眼,咽下嘴里的熏肉,目光特意在林赛和艾伦之间转了转,“可是,林赛已经签字确认要去了诶。”
她紧接着用叉子指向安东尼奥:“那你呢,去不去?”
安东尼奥点头:“去啊。我也需要休息,不是机器人。”
就在这时,艾伦的声音清晰而自然地插了进来:“那我也去。”
安东尼奥立刻皱起眉头,侧目看他,餐刀顿在半空:“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不是说不去吗?”
艾伦面不改色,甚至从容地喝了一口柠檬汁,才淡淡地纠正:“是你听错了。”
会议结束后,林赛回到自己的病房。
她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打开了便携式终端。
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她开始检索一切与“塞拉菲娜”相关的信息。
网络上的公开资料并不多,大多语焉不详,褒贬不一,充满神秘色彩。她动用了几个高级权限的学术数据库和新闻档案库,甚至购买了关于塞拉菲娜生平的电子传记。
她逐字逐句地研读,目光扫过那些描绘塞拉菲娜惊人成就的文字,试图穿透官方辞令和英雄叙事,捕捉任何一丝不协调的细节。
传记中不乏对其迷宫型精神图景的赞叹,称其为“天赐的堡垒,无人能窥其全貌,亦无人能撼动其分毫”。
但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她想要看到的,是塞拉菲娜行为模式上的改变,比如,某次重大事件后诞生的新决策模式,带有某种微妙的倾向,诸如此类。然而,这些记载往往隐晦。
她只能通过自己的思考,在那些同质性极高的扁平化记叙中,挖掘蛛丝马迹。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终端散热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她终于累了,揉了揉眼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绕这么多弯子,还不如直接问艾伦。
她调出了与艾伦的私人聊天界面。
冷白色的光屏上,过往的通讯记录十分简洁。全是任务交接、坐标发送、复盘计划,没有一丝冗余的情感,也没太多闲聊。
一条条看下来,像在翻阅一份行动日志。
她的指尖悬在光屏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今天,此刻,由她来打破这公事公办的现状吗?开启一个注定危险、可能无法回头的话题?如果真这么做了,又要问他什么问题?
「你的眼睛为什么变色了?」
「你的精神图景到底怎么了?」
「你和塞拉菲娜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是回响者1号吗?」
她盯着空白的输入框,光标安静地闪烁着。
这时,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了。
“换药了哈。”
她掀开林赛小腿上的纱布,用碘伏棉球消毒了伤口三遍,换好新纱布,固定好胶带,转身推着车就走了。
门被风带得晃了晃,没完全合上。
林赛松了口气,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终端拉到腿上。屏幕亮起来,是才看了10页左右的塞拉菲娜传记。
她没在意半敞的门,直到一阵风从门缝钻进来,才恍惚抬了抬头,却猛地顿住。
门口站着个人影,逆着走廊的光,轮廓有些模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敲了门:“可以进来吗?”
是艾伦。
他穿着常服,挎着个黑色帆布包,袖口卷到小臂,推门走进来时,给人一种,正走进阶梯教室、上微积分课的男大学生既视感。
他要是真这样人畜无害,就好了。
他目光先落在她腿上的终端,再抬眼看向她:“哟,学着呢?”
林赛像是上班摸鱼被抓包的下属,啪的一声,合上终端,眼神有点闪躲:“看文献……”
艾伦笑了笑,走过来,他没去拉椅子,而是直接屈腿坐在床沿,体重压得床垫轻轻陷了点。
他看了眼她藏在身后的终端,又好像没看见似的,反而指了指她小腿上的纱布:“这个,还疼吗?”
“好多了,感觉不到疼。”
“行,那就好,可以麻烦你帮我办个事了。”
艾伦说着,就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罐冒着白气的黑咖啡,递到林赛面前——罐身印着Firelock的标志,还是冰的,罐壁都凝了层小水珠。
林赛眼睛亮了亮,伸手接过来时,感叹:“居然是冰的,好久没喝到这个了。这牌子不是C星才有吗,A星也就进口商店买得到。你哪里买的?”
“那是你没找对地方。地下城这么多隐蔽的进口链,怎么可能没有Firelock的咖啡?上午去买美瞳,看见冰柜里有这个,顺手买的。”
林赛拧开拉环,抿了口咖啡:“那太谢谢了。”
“谢早了啊。”艾伦冲她眨眨眼,身子往床沿凑了凑,“这可是贿赂——埃尔文医生,帮我看看我的检查报告。”
林赛差点呛着,身子坐直些:“哥德堡这几天的检查结果吗?你愿意给我看?”
艾伦从包里摸出一沓纸,递过去:“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身体在废弃实验室发生的变化吗?我想了想,反正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还是坦诚相见比较好。”
“再说了,”他往她那边偏了偏头,“你好歹是医学院出身,比我懂这些,不算找外行吧?”
林赛接过报告,低头翻了两页,又抬头看他:“别捧我了。”
艾伦立刻笑了,手撑在床沿上,晃着腿——林赛翻报告时,会下意识皱点眉——他没说话,就这么看着,眼神里有些得意。
从基础体征到代谢指标,她一页页看得仔细。连所有影像学检查的片子,都是自己重新读了一遍,再核对影像师的意见。
翻到最后,她又倒回去,看了遍体能测试和精神图景评估那页,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点惊讶:“奇怪,各项指标都挺正常的啊。甚至精神图景的每个参数,都在标准范围里。”
艾伦撑着床沿的手紧了紧:“让你失望了?”
“不是失望。”林赛把报告叠好递给他,表情无奈,“看到你这么耐造,我就放心了。”
“多谢认可。顺便,下午有事吗?没事的话,陪我去个地方。有个 “大工程”,得请你帮把手。”
“什么‘大工程’?事先说明,我还是病号,不能干脏活累活。”
“不用你干重活,就靠眼神。” 艾伦笑着指了指报告,“先别急着把报告还我,你把你的也拿出来,对比对比。”
林赛愣了一下,手伸到床脚垫子下,摸了半天,把自己的报告抽出来,两份摊在腿上:“对比这个干嘛?有任何意义吗?”
“给你点友情提示——就看病案首页。”艾伦凑过来,“首页信息才有意思。”
林赛把两张首页对齐:“性别?你男我女,这算什么区别……年龄,差一岁,出生地……”
她顿了顿,盯着艾伦报告上的“Q星艾恩葛朗特”那行字,又低头看自己的——只有“C星”两个字,还是前几天入院、临时建档时,护士催得急,她随便填的。
“你出生在这里吗?”林赛有些震惊。
“是一个发现。但还不够。”
她再从头看了一遍,视线扫到病案号那栏,猛地抬头:“等等……我的病案号是5开头的,你怎么是1开头的?”
艾伦赞许地笑了笑:“总算看出来了?我没看错,你可比你的表哥聪明多了。”
“我是前几天才临时建档的,而你是1开头的病案号,不就意味着——”
“意味着——我不是第一次在这家医院建档了,结合我的出生地信息,很可能,我是在这里出生的。一出生,就在这家医院建档了。”
林赛捏着两份报告的手紧了紧:“那你说的‘大工程’,就是去找原始档案?”
“是啊。”艾伦腾地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报告叠好,塞进包里,一副随时会动身的样子,“机不可失,在我们离开Q星前,我得了解我和父母的过去。不过,遗憾的是,这家医院在10年前还没普及电子病历。我的原始档案,大概率还是以纸质的形式,藏在档案库里。”
“那……”林赛的手指有点犹豫地指了指自己,眼神里还带着点没缓过来的懵,“要我……陪你去档案库找?”
说这话时,她还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缠着纱布的小腿,像在确认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不愿意吗,大小姐?” 艾伦往前凑了半步,语气又带了点熟悉的调侃,“你应该也好奇搭档的身世吧?万一我确实是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分子呢?早发现,还能趁早脱身。”
“哦……那,好吧。”林赛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报告往床脚垫子下塞时,都有点没对准,显然还没完全消化这个突发状况,“现在就动身吗?”
“是啊,走吧!我带路。”艾伦伸手,帮她把掉在床边的薄外套捡起来,递过去,“档案库在负二楼。”
“我们有通行权限吗?”
“现在没有,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了。”他难掩兴奋。
“什么?!”林赛正胡乱穿着外套,听到这话,嘴角往下撇了点,“你说的这……是正规的权限吗?”
艾伦没理她,只是大笑着,转身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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