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夫人微微颔首：“但塞拉菲娜，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狡猾。她留了后手——将林赛的基因序列记录，并入了‘回响者2号’的实验记录里。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终于产生了一丝母性，担心诺克家族不会接受这个被她编辑过的孩子。”

布拉德低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这导致我们最初认为，那段关键的基因是存在于宁宁的身体里，且只是回响者计划实验方案的一部分。毕竟，实验细节只有她一个人清楚，哪怕是老夫人也未知全貌。”

“然而，漏洞很快出现了，”诺克夫人接续道，“当时为了治疗宁宁的核桃征，我们找来了基因学家，对那段序列进行了大鼠造模。结果明确显示，携带该序列的胚胎，注定会不可逆转地分化为哨兵。这与宁宁的向导属性不符。”

她看向艾伦：“所以，真相大白。我们如今知道了，那段序列是另一个实验的造物，存在于另一个人体内。老夫人很快就怀疑到了林赛头上。”

艾伦的眉头紧锁，抓住了逻辑上的矛盾点：“为什么塞拉菲娜会担心你们不接受林赛？既然她的存在能促进我的‘社会化’，让我更稳定、更易于控制，按理说，对诺克家族有利无害，你们应该对她照单全收才是。”

诺克夫人在心里笑艾伦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天真。她回答：“艾伦，林赛对你而言，是刀鞘于利刃。刀鞘固然能保护刀锋，让其更安全、更持久，但同时也限制了斩断一切的锋芒。诺克家族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能改变世界格局的、毫无束缚的‘大杀器’。”

“什么？”

“让我们回到初衷，制造一个强大向导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军事应用，是为了掌控战场。如果不是为了国家，谁愿意投入如此巨大的成本？你要明白，以现有的技术，把一个普通人甚至一个向导改造成哨兵，相对容易。但反过来，把一个普通人或哨兵稳定地改造成向导，则难于登天。”

她进一步解释道：“这取决于基因表达的根本差异。哨兵基因是显性的、完全表达的，如同开关一样直接。而向导基因的表达涉及极其复杂的多层次调控，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单靠粗暴的基因编辑，无法让其稳定运行。否则，塞拉菲娜和老夫人又何须倾尽心血，启动‘回响者’计划？”

“也是……”艾伦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你被制造出来的初衷，就是成为‘塞拉菲娜2.0’，能够同时将上百哨兵编入自己精神控制，把战场变成棋盘，操控他们。就好像国际象棋中威力最强的‘后’，是足以颠覆战局的存在。”

“但是，”她话锋一转，“塞拉菲娜私自造出了林赛。她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变数。谁都无法预测，这样一个与你高度匹配的哨兵，会对你产生何种影响。据一般理性推论，当一个向导找到了完美匹配的哨兵后，就会本能排斥与低匹配度哨兵进行共鸣，这会大幅削弱其广域操控的能力。因此，包括老夫人在内的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为回响者制造一个专属哨兵，虽能促进社会化，但更会削弱作为兵器的战斗力。”

诺克夫人叹了口气，似乎也对塞拉菲娜的矛盾感到不解：“塞拉菲娜或许在创造你之后，也有过一丝不该有的心软。她或许短暂地幻想过，你能摆脱工具的命运，过上某种‘正常’的生活，所以才创造了林赛，作为给你的‘礼物’。但很快，她意识到，这可能会阻碍你成为第二个她。”

布拉德插嘴：“而一个不够强大的‘回响者’，是不会被诺克家族接受的。于是，她为了保护你，将林赛隐藏了起来，篡改记录，让我们所有人至今才发现真相。”

而巧合得是，两年前，林赛来到了A星的阿塔纳修斯大学，和他相遇。

就此，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后来，因为星际实习，她和他组队。而他在不知不觉中，被诺克家的老夫人盯上。两人被不断试探，一步步走入家族的圈套。

这或许不算坏事。在这时候落入诺克家族的圈套，总比死在赛默飞世尔家族手里要好。

艾伦沉默了片刻，脑海中闪过林赛那双总是倔强的眼睛，最终只是极轻地开口：“她对林赛……真的很一般。”

不过，也多亏如此，林赛对诺克家族而言，并没有利用价值。她可以逃过一劫。

诺克夫人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艾伦，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心想：是啊，哪怕林赛和塞拉菲娜长得那么像，尤其是那下半张脸的轮廓，几乎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同样身为人母，她无法理解塞拉菲娜。让她去改造卡勒布？绝无可能。

或许，只有在林赛尚未出生、尚未成为一个具象生命时，塞拉菲娜的母性还未被彻底唤醒，才能下得了那样的决心吧。

如果她还活着，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看到那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脸庞，是否也会为当初的决定感到后悔？

多想无益。

今天，诺克夫人还有艰巨的任务要完成。

她收回思绪，看向艾伦，语气变得复杂了些：“但你必须知道，塞拉菲娜非常爱你。她从未将你视为冰冷的实验品。她坚决拒绝在你身上打那种实验序列号——那数字烙印，宁宁身上就有。而且，她极力保护你的**，将你严密保护起来，从不允许任何人看清你的脸。”

“她一直用她的方式保护着你，直到离世。甚至在她死后，这种保护仍在延续。”诺克夫人继续道，“她曾明确告诉过老夫人，‘回响者1号’依然存在，并终将成为诺克家族未来的‘心脏’。她要求我们，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

艾伦点点头，他正是猜到了这一点，才敢在梅尔夫人面前联系诺克家族解围。

不过，他还是有些唏嘘：“甚至，不惜改造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让她成为只为稳定我而存在的附属品？真是天大的讽刺。”

“不仅如此，”诺克夫人说，“她原本想要亲自培养你，开发你的潜力，让你最终能继承她的所有力量和地位。”

艾伦猛地抬眼：“难道，黑塔的那些记忆碎片……”

“是的，”诺克夫人肯定了他的猜测，“你那时还小，但或许还留着些记忆。她从Q星撤离后，就将你带回了A星的黑塔，在那里亲自指导你进行训练。但是后来……”

她的语气沉了下去：“因为埃徳蒙亲自率兵攻打了A星黑塔，战火蔓延，一片混乱……她就是在那里与你失散的。”

艾伦努力回忆着那段模糊而破碎的记忆——那些曾在摔下悬崖的濒死时刻，反复闪回、纠缠着他的燃烧高塔和漫天烟幕。

他心想，原来，那些不是噩梦，是遗失的过去？

“但你仍然成长为了她所期望的‘形态’，”诺克夫人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赞叹，“你的精神体，坚不可摧的迷宫型精神图景，你兼具攻击与辅助的罕见向导能力……都带着她的影子。”

“我并没有完全长成她期待的样子。”艾伦摇摇头，平静地承认，“我的精神图景，不再是迷宫型的了。”

布拉德发出了一声质疑：“什么？”

诺克夫人也眉头蹙起：“这是什么意思？”

“拜她女儿所赐。第一次进入林赛的精神图景，我们的图景就产生了某种深度的融合。此后，我的图景里就永远留下了属于她的那部分。它不再是一个能兼容并困住所有人的‘迷宫’，现在……它似乎只为她一人产生最强烈的共鸣。恐怕，连塞拉菲娜也未曾预料到这种后果。”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我确实考虑过，是否该向你们坦诚这件事。诚然，这样的我，在你们眼中的价值会大打折扣。但隐瞒同样没有意义，这件事迟早会暴露。”

出乎他意料的是，诺克夫人并未表现出太多失望，反而沉着地说：“不，这没关系。这一切……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我们已经开发出了相当成熟的图景干预术，足以精准地抹去你身上所有关于特定匹配者的痕迹，让你恢复到最稳定的状态。只是，会让你承受一点痛苦。”

好一个向导格式化。

艾伦暗暗想，这种技术的应用市场到底在哪里？这世上，真的存在想把前任抹得一干二净的人吗？哪怕代价是让自己承受痛苦？

“所有形式？”艾伦追问，“包括精神结合，甚至……永久结合产生的印记？”

这次是布拉德开口回答，他带着对技术的绝对自信，信誓旦旦：“所有。都能彻底清除。届时，你将重获最稳定、最强大的迷宫型图景。”

沉默良久。

“为什么非得是我？又为什么非得是她？她……塞拉菲娜，当时难道不能选择别人吗？”艾伦问。

诺克夫人回答：“我对这件事很抱歉，这确实从一开始就改变了你的命运。不过，因为你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当时的战乱环境，如果没人接管，你和你的姐姐根本活不了多久。况且，你的父母本就是诺克家族的军官，‘回响者计划’本身也是诺克家族与她的合作。于公于私，她选择你，既合乎家族的规矩，也是当时情境下的权宜之计。”

“那林赛呢？”艾伦追问，“她就非要编辑自己的孩子不可？”

“难道她可以去随意编辑别人的孩子？自从《基因伦理法》颁布后，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极为抵触，哪怕明知这能带来能力上的提升和未来的坦途，但心里那道坎，没人过得去。”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艾伦一眼，“动别人的孩子，是重罪。但处理‘自己的财产’，总归有更多的操作空间和……‘正当性’。”

接着，诺克夫人试图用一种怀柔的方式触动艾伦。她的语气放缓，慈祥地说：“其实，艾伦，你也该知道，你的父亲卡莱尔，生前曾是诺克家族的外派军官，也是查尔斯公爵的旧友。”

她观察着艾伦的反应，继续试探：“我们昨天刚刚确认，查尔斯公爵……战死在了地下实验室。”

她示意布拉德。

后者沉默地递过来一件折叠整齐、边缘带着焦痕和裂口的深色斗篷。

布拉德说：“这是他留下的斗篷，也是他意图赠与你的遗物。在他第二次重返地下城前，就立下了遗嘱，他所有的遗产……都将转赠给你。你看，他其实从一开始就认出了你，尽管时隔多年。”

“我们说这些，”诺克夫人语气诚恳，“是想告诉你，从血脉来讲，你本就是诺克家的一员。这个世界上，并非没有真正关心你、认可你的人。”

然而，这番感化并未奏效。

艾伦排斥地把身体往后一靠，反驳：“查尔斯已经死了。你们现在把他搬出来，又想证明什么？他真的是你们‘自己人’吗？在我眼里，你们不过是利用他，现在又想通过他来利用我。这其中有多少真情实意？毕竟，一个死人，他的故事，还不是任由活着的人编排。你们现在就算说他是我的生父，恐怕也会有人相信。”

布拉德点点头，赞许地说：“没错。不过，我们利用他不多，但利用你是真的。”

诺克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猛地侧头，对布拉德投去一道严厉的眼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闭嘴！”

艾伦笑了笑。

诺克夫人意识到，从刚开始，艾伦就在尽可能说一些难听的话。

看来，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已经置身一场谈判中了。

但在她眼中，对面那个年轻人所有的攻击性，都不过是虚张声势。他深知自己的弱小与年轻，资历尚浅。于是，只能故意展现出敌意。这是一种谈判策略，不过是为了在气势上抢占高地，以便在后续交涉中，能多少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

小小年纪，就学会这招了啊。

诺克夫人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轻易就看透了表象——他所有的挣扎，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想被轻易拿捏，不愿成为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他心知肚明，她也无比确信——眼下，他别无选择。

诺克夫人展开一个和煦的笑容：“把你叫来这里，还有第二件事。我们打算，立刻为你启动最高级别的证人保护程序。自从你在地下实验室展现出了过人的能力，赛默飞世尔的人就虎视眈眈。今天的状况，你也亲眼所见，尤其是梅尔，对你的敌意已经毫不掩饰。这里对你而言，不再安全。”

艾伦沉默了片刻，抬起眼，迎上诺克夫人的目光：“我会配合你们后续所有‘回响者’相关的计划，做实验品也好，上前线也好……但我的条件很简单，也很明确——”

“第一，为我姐姐申请同样的证人保护，为她争取一个毫无漏洞的本地身份，永久安置在Gamma星，确保她远离所有纷争，过上绝对平静的生活。”

“第二，”他继续道，“你们必须为林赛准备好Gamma星H1A签证的加速获取路径，不能因为她的赛默飞世尔血统，而在这方面为难她。在她自己准备好之后——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两年，如果她决定前往Gamma星，无论是加入康缔医院进行临床研究，还是仅仅实习——你们必须确保，她不能受到不公平对待。并且，我要你们以具有约束力的方式承诺，绝不将她卷入诺克家族的任何后续实验之中。”

她需要的是机会，而不是成为另一个样本。

布拉德抱着手臂，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玩味：“这么不信任我们啊？”

艾伦的回击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我见过你们地下实验室里那些被当做消耗品的孤儿。那种行径，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这样的家族，凭什么赢得我的信任？”

诺克夫人试图缓和气氛，带着一丝辩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艾伦。那个时代……行事风格普遍比较野蛮。现在我们规范多了，一切都遵循新的伦理准则。”

“规范？在这个宇宙里，但凡能叫得上名字的家族，我一个都不相信。”艾伦显然并不买账，“总之，在我的问题上，我们可以交易。但在林赛的问题上，没有商量余地。她绝不能卷入其中。她只需要在Gamma星，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她本该拥有的人生选择权。”

布拉德似乎觉得这场面很有趣，他挑起眉，语气八卦：“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这么费尽心思地护着？”

艾伦抬起头，目光坦率，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间最自然不过的真理：

“她是我的哨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