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继续追问细节:“你们会清除我的记忆,对吗?证人保护分为很多种,就我所知,最保险的方法更倾向于……清除一部分记忆。”
布拉德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笑,对诺克夫人说:“你看看,精得很。我们根本骗不了他。”
诺克夫人没有否认:“会有一部分清除。这是必要的程序。”
“哪一部分?”
“你会忘记既往所有的搭档。”
“有这个必要吗?”
“有的。这样你才能心无旁骛地发挥能力,这对前线表现也大有帮助,不至于让你遇险。”诺克夫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对了,问了这么多,你不好奇一下待遇吗?这才是最实际的问题。”
她不再给艾伦更多质疑的时间,转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厚重的文件,动作流畅地翻开,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平稳语调,开始陈述:“根据最高级别保护细则,你将获得以下待遇:一、在gamma星获得一个本地出生的公民身份及完整公民权限;二、位于首府中心第三主环区塞伦蒂姆湾一套安保公寓的永久产权;三、每年由家族信托基金支付的生活津贴,金额参照一级公务人员收入水平;四、无条件接入全民医疗保障体系、社会养老保险及商业人身意外险,覆盖全部医疗及重大风险……”
艾伦静静地听着,直到诺克夫人稍作停顿时,他开口打断了她:“理解,不用解释这么多细节,我回去自己会看。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但是,相应的,我提出的要求——关于我姐姐和林赛的——你们必须一字不差地遵守。如果我将来发现你们有任何失约……”
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我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最终是毁掉我自己,也绝对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诺克夫人看着他,那一瞬间,某种情绪掠过心头——那应该是嫉妒。
如果卡勒布能像眼前的艾伦一样,拥有这份即便身处绝境也要保护重要之人的锐气、敢于谈判和威胁的魄力,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她现在,或许就不必如此辛苦地栽培布拉德,逼迫他接手这一切。
当年,劝服布拉德这个野马般的逆子回归正轨、接手这庞大家业,几乎让她掉了层皮。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另一个想法占据了上风——身为她的儿子,卡勒布不应该、也绝不能像艾伦一样,直面这些磨难和抉择。
他理应拥有更简单、更幸福的人生。
诺克夫人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那么,我很高兴,今天的对话最终愉快地达成了共识。我觉得事不宜迟,现在就可以准备行李了。明天,你就可以跟着卡勒布和宁宁,一起动身前往gamma星。”
艾伦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有课题组的任务没有交接,最重要的毕业论文也还没有完成。至少,请让我等到毕业之后。再给我一年时间。”
诺克夫人似乎早有预料,她轻轻“啊”了一声,仿佛刚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你的导师是莱昂·唐纳教授?阿塔纳修斯大学计算机系,人工智能方向,没错吧?”
“是的。”艾伦心中掠过一丝疑虑。
“好消息是,”诺克夫人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他很快就要正式加入诺克家族了。这些年来,赛默飞世尔家族一直在对他的研究课题施加压力,毕竟AI辅助向导的技术严重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他很早之前,就在私下为我们做一些横向课题了。如今彻底加入我们,也是大势所趋。”
旁边的布拉德插话道:“这么说来,你还真和我们家挺有缘的,不是吗?随便选个导师,都能选到诺克的人。顺便一提,负责和唐纳教授对接的人就是我。说不定,以后我们还得经常打交道呢。”
艾伦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无奈:“怪不得我从入学第一年开始,就觉得唐纳课题组的项目格外多,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原来是这老头狡兔三窟。”
“目前这段时间,正处于过渡期,”诺克夫人补充道,“我们的人需要确保他与阿塔纳修斯的合约自然到期,切断所有联系,处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能加入诺克的研发团队。”
“怪不得,”艾伦若有所思,“最近课题组云端服务器的工作日志一点都没更新,我还以为是那些家伙又在偷懒,原来是课题组实质上已经解散了?”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名下的博士生怎么办?”
“会委托给计算机系的其他教授。”诺克夫人轻描淡写地说,随即话锋一转, “但只要加入我们,你仍可以在唐纳教授的指导下,继续完成研究。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安排。”
布拉德看着艾伦,追问道:“还有什么别的留恋吗?一并说出来。”
艾伦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人,干脆地回答:“哦,还有,我要去热海度假。度假结束之后,我才会跟你们走。”
诺克夫人闻言,无语地笑了:“真服了你了,还想着度假呢?热海?那在A星境内吧,现在太危险了。A星差不多已经是赛默飞世尔家的地盘了,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热海不算高新区,仍属于A星联邦政府的直属管辖范围,”艾伦据理力争,“在那里,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把我怎么样。”
布拉德试图用更好的条件说服他:“只是一个热海而已。到了gamma星,你会享受到更多、更顶级的休闲服务,远比那里强得多。”
“不,”艾伦的态度异常坚决,“我已经答应了一定要去。这次必须去。”
布拉德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摇了摇头:“呵,我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儿女情长。”
艾伦不想废话,看来是心意已决。他已经站了起来,似乎是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看也没看,就匆匆往手臂上套。
诺克夫人依然在犹豫,没有立刻同意。
布拉德见状,自告奋勇地拍了拍胸脯:“算了,夫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陪他一起去度这个假,不就行了?有我在旁边,我倒要看看,谁敢把他怎么样。正好,你也想历练一下我不是?”
诺克夫人撇了撇嘴:“给你的历练还不够多吗?我现在干什么都要带着你了。去热海历练?你不如直接说想放假了。”
夜幕低垂,哥德堡医院附近的临时驻车区,安静得出奇。空气里有廉价的机油味。
林赛自己也没想明白,怎么就跟着梅尔夫人和安东尼奥来到了这里。
她并不觉得,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亲近到可以共进晚餐的程度,整个过程都透着莫名的尴尬。
梅尔夫人的座驾是一辆外观低调的黑色大型房车,但一踏入内部,就会发现其奢华与考究之处。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厚实的浅灰色地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铃兰香气。一侧是舒适的环形沙发和固定餐桌,另一侧的小型厨房区内,一位身着洁白挺括厨师服、神色专注的中年男人,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是梅尔夫人出行时常带的私人厨师,擅长利用各地空运来的顶级食材,快速制作出媲美高级餐厅的菜肴。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银质餐具和雕花水晶杯。几道菜品被依次端上:煎得恰到好处的法式鹅肝,配着用雪莉酒熬制的深色酱汁,和切开的新鲜无花果;主菜是来自Q星高山牧场的低温慢烤小羊排,点缀着迷迭香和蒜瓣,旁边搭配白芦笋和黑松露土豆泥;沙拉碗里是水嫩的红菊苣、Salanova生菜、可食用花瓣、富含油脂的坚果和大颗草莓,淋着轻盈的覆盆子汁。
然而,再精致的食物,也难以化解林赛的拘谨。她只是觉得铺张浪费。
与这用餐氛围格格不入的是,沙发另一侧和旁边的柜子上,散落着好几摞厚厚的文件和数据板。茶几上摆着一台轻薄的便携终端,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不断滚动的星际市场数据和待批阅的报表——梅尔夫人明明忙得冒烟了,为什么非要叫她来吃这顿饭?
安东尼奥替林赛拉开座椅,动作略显生硬。
他沉默地坐在林赛对面,似乎也在努力适应这诡异的氛围。当梅尔夫人说话时,他偶尔会点头附和。
梅尔夫人已经脱下了外套,露出一件深紫色丝绒长裙。她笑了笑,脸上少了几分凌厉。
她似乎看出了林赛的紧绷,亲自为她斟了一点气泡水,语气放缓:“放轻松,孩子。这只是一顿简单的便饭,没有别的意思,别有压力。”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地落在林赛脸上:“只是……我还没正式见过姐姐的女儿。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然而,这份“体贴”并未持续太久。
在进餐时,她很快又将话题引回原点:“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尤其是下半张脸,下巴和嘴唇的线条,几乎一模一样。”
这句话像一枚细针,刺痛了林赛。她握着刀叉的手指微微一紧,感到一阵胃胀,让她对眼前香气诱人、价值不菲的食物提不起丝毫兴趣。
她不喜欢梅尔夫人总是提起塞拉菲娜,仿佛自己存在的意义仅限于此——塞拉菲娜的女儿。
但她选择了忍受,沉默地拨弄着盘中的芦笋尖。她怕自己如果反应过激,表现出任何的叛逆或顶撞,梅尔夫人又会转头去为难艾伦。
那个此刻不知在何处、处境可能更危险的人。
晚餐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梅尔夫人很会察言观色,她不再谈论塞拉菲娜,却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很高兴你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哨兵。不过,过度依赖单一的匹配对象,并非总是好事,”梅尔夫人切割着那块鲜嫩的小羊排,动作优雅,语气意有所指,“尤其是当这种联结建立在某种……不稳定的根基上时,很容易引发严重后遗症,甚至诱发难以忍受的结合热。那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尤其是对感官本就敏锐的哨兵。”
“梅尔阿姨考虑得很周全,”安东尼奥会在这时插嘴,“现在来看,你的匹配风险确实很大。林赛,你需要更谨慎些。”
梅尔的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林赛,你的身体素质和感官等级都很不错,结合热一旦失控,后果会比普通哨兵严重得多。这真的不是开玩笑。”
林赛彻底明白了这顿“便饭”的真正含义——让她主动放弃艾伦。
她只能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盘子里几乎没动过的食物,用叉子捅穿一颗西蓝花,假装没听懂那弦外之音。
他们凭什么这样断定?又凭什么来干涉?她死死忍住反驳的冲动。
这顿看似体贴、实则充满警告的奢华晚餐,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感到窒息。
梅尔夫人见她低头不语,便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仿佛刚才那些警告从未发生过,转而用温和语气问道:“林赛,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有没有考虑过留在A星?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进入赛默飞世尔旗下的顶级医院,我们会为你提供最好的平台和资源,让你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谢谢您的看重,我需要再想想。”
她稍作停顿,观察着林赛的反应,又补充道:“或者,如果你觉得临床工作太辛苦,也可以考虑不做医生。你作为哨兵,素质非常出色,来做教官也非常合适。我很欣赏你的综合能力。”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肯定与期待,仿佛已经为林赛铺好了一条金光大道:“一个人最终能否成功,天赋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心性。在我看来,你是注定会成功的那一类人。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人才被大材小用。”
林赛依旧低着头,用叉子无意识地碾着盘中已经不成形状的食物,对于梅尔夫人描绘的宏伟蓝图,她只是含糊地应道:“嗯……我会考虑的。”
态度模棱两可,明显不愿深谈。
这时,安东尼奥插话进来,他的观点与梅尔相左:“其实,回C星也不错。环境熟悉,压力也没那么大。”
然而,梅尔夫人立刻打断了他:“不,A星更好。”
安东尼奥有些不解:“为什么一定是A星?”
梅尔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因为A星正处于高速发展的阶段,有更多可能性和更大的舞台,这里才是未来所在。它需要林赛,而林赛也需要一个能让她大展拳脚的地方。回到格局已经稳定的C星,才是限制了她的发展。”
林赛沉默地听着两人的争论,自己仿佛成了一件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物品。
她加快了手中无意识摧毁食物的刻板行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这顿令人窒息的晚餐终于结束。
林赛几乎是立刻起身告辞,没再看安东尼奥一眼。
回到自己病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光屏,毫不犹豫,将安东尼奥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
她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未消的怒气。她受够了。
心烦意乱之下,她鬼使神差地走向了413病房。走廊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脚步有些急。
既渴望确认,又害怕听到答案。
令她意外的是,413的门半掩着,一道暖黄色的光晕从门缝里流淌出来,与走廊的冷光形成对比。
她轻轻推开门,第一眼看到艾伦的身影时,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房间中央,那熟悉的身影,让她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喜悦瞬间涌了上来——他在这里,安全回来了,依旧是那熟悉的黑色T恤和长裤,看上去懒懒散散 。似乎诺克夫人和布拉德并未为难他。
然而,这份安心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立刻捕捉到了不寻常的细节——那个打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以及他手中正在折叠的衣物。
他为什么在收拾行李?
要去哪里?如果是热海的话,似乎是太早了些。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很多问题挤占了她的脑海。某种迹象表明,事情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正朝着更未知的方向滑去。
“艾伦?”她快步走进房间,开口,“你没事吧?诺克家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艾伦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应道:“没事。我很好。”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灯光下,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微微汗湿的额头,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那双总是清澈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未加掩饰的担忧,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抿成一条紧张的直线。
他想,她什么时候也会变得这样害怕了?
而他的平静,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她环视了一下这间略显空旷的病房,目光最后落回到他身上,问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今天,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联系卡勒布?你以前不是最提防他吗?连他的号码都没存过。”
艾伦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自嘲:“当然是为了狗仗人势了。那时候,除了借诺克家的名头吓唬人,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林赛满意。她逼近一步:“那份档案里写了什么?”
艾伦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继续整理行李,摇了摇头:“没什么。普通的病历而已。”
他在回避。
她深吸一口气:“艾伦,其实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接受。”
艾伦叠衣服的动作停顿了。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转过身:“真的都会接受吗?别太高估自己了。你们这些优等生,总是自视甚高。”
“别跟我扯皮。你最好如实回答我,因为我一点都不好骗……”
“那我承认,你确实不好骗。早知道找搭档前筛选一下绩点了,超过3.8的都不考虑。”
“呵……什么意思,你现在不打算把我当自己人了?”
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痛楚。他像是更加疲惫了,移开视线:“我怎么可能不把你当自己人?”
林赛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那你告诉我,你是回响者1号吗?”
她还真是敏锐。
他没有回答,反问:“如果我说……我是呢?你会怎么做?离开我吗?”
林赛坚定地摇了摇头,毫不退缩:“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要妄自揣测我的选择。”
然而,艾伦却心想,你最好是选择离开我。因为你的不幸全部源自我。你人生的前24年,每一次匹配失败,每场找不到搭档、只能依靠AI辅助的考试,每个在静音室熬过的长夜,都是因为我。
可他根本说不出口。夜风穿堂而过,是艾伦又没有关上露台的门。两人固执地对视,谁都不肯让步。
艾伦凝视着她,想从她眼里找出任何一丝动摇。
他并没有找到。
过了一会儿,他松了口气,语气刻意变得轻松:“别想太多了。热海是个好地方,值得好好玩一趟。轻松上路吧。”
“那你会一起去吗?”林赛再次进行确认。
“当然。早上我不是说过了吗?”
他话音未落,林赛的目光被他床头柜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一盒拆封过的、强效抑制贴。
银灰色的哑光金属外盒,边缘印着一圈细小的蓝色医疗十字标志,和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厂商编码。盒盖半开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约莫创口贴大小的透明贴片,每一片都密封在独立的无菌铝箔袋里。
但最上面的两三袋已经被撕开取用,只留下皱巴巴的外包装。
她的眼睛睁大了。
“这是什么?”她几步上前,拿起那盒抑制贴,“你为什么要用这个?难道是发热期?你又经历发热期了?”
她问了一连串问题,显而易见地慌了:“你受伤了?是不是诺克家的人对你做了什么?”
上次他经历那场凶险的发热期,就是因为坠崖后重伤未愈。她还记得。
艾伦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握住抑制贴盒、指节都有些发白的手。
她所有的心思,都如此直白地展露在他面前,像一面镜子,反而照得他那些精心设计的借口,全都苍白无力。
他在心里叹息——她总是这样,让人没办法。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地下城通风系统永恒的嗡鸣。
他神色复杂难辨,里面翻滚着林赛读不懂的情绪。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她:“那,如果我说是结合热呢?你又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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