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出口,夜里的风带着点凉。卡勒布帮宁宁拎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宁宁用小皮鞋尖蹭着地面,眼神还往四处瞟。
诺克夫人已先行一步,她肩负着一项庄严的使命——护送查尔斯公爵的遗物返回故土,为他举行追授荣誉称号的仪式。
她的助理们留了下来,陪伴卡勒布和宁宁。他俩还在等待送行的友人们。
宁宁忽然说自己落了一双鞋在病房,要重新回去取一趟。
趁宁宁走远了,锅神走上前,拍了拍卡勒布的肩膀,低声鼓励道:“别放弃,我们会接着找办法,一定能延长宁宁的寿命。你们路上多照看着点。”
接着她转向布拉德,补了句:“宁宁现在跟我们还生分,你们到了Gamma星,多陪陪她。等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们也会找机会过去看她。”
布拉德点点头,说:“我们随时欢迎。顺便,您不考虑考虑跟我们技术部门的合作吗?”
“跟一个快退休的人说这?年轻人……不识趣。”
宁宁再回来时,发现,林赛和艾伦也到场了。她高兴地拉着林赛说悄悄话。
晚风卷着远处面包店飘来的甜香,吹得帆布行李袋上的绳结轻轻晃。
阿枫匆匆赶过来时,身上的围裙没来得及摘,下摆沾着点面粉——显然是刚从后厨跑出来。她手里拎着只硕大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黄油饼干。她走到宁宁面前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把罐子往她怀里一塞,说:“这罐你带着路上吃。”
她说不出更多的话,眼尾已经有点红了。
锅神见状,上前拍拍她的背,又攥了攥宁宁的手:“他们要是没照顾好你,就给我发简讯,我和阿枫马上过来看你。”
“遵命!”宁宁笑嘻嘻地回复。
宁宁最后拥抱了阿枫,又朝锅神、布拉德、林赛和艾伦挥挥手,这才转身跟上卡勒布。
巨大的行李箱滚轮,在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声响,混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寂寥。
就在他们即将融入夜色的前一刻,宁宁忽然侧过头,目光越过卡勒布的肩头,精准地投向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艾伦。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沉淀着一种深意。
卡勒布也随之停下脚步,顺着宁宁的视线望去,对着艾伦微微颔首。
他们即将成为同事。这一点,是在场所有诺克家族成员共同的秘密。
艾伦站在原地,下颌线绷紧,只是冷淡地点点头。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一旁正沉浸在离别愁绪中的林赛,对此毫无察觉。
她只是望着那两道即将消失的背影,想起实习开始的那一天,仿佛就在昨日。这期间,有多次千钧一发的濒死时刻,也亲眼见过人被杀死的瞬间,见过小的恶意,和大的阴谋。她身心俱疲。
说好可以划水的Q星实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现在,实习结束了,和卡勒布2年的友谊也走到了尽头。
她不禁想,难道二十岁以后的每一年,都会这样仓促失去一些重要的人或事吗?
哥德堡医院的走廊,昏暗而寂静。
安东尼奥刚结束又一次无意义的踱步,正靠在自己病房外的墙壁上,发呆。
他再一次下意识地划开光屏,那个熟悉的通讯ID下方,只剩下一条红色的系统提示:“您已被对方删除。”
林赛。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滚过,带起的不是愤怒,而是茫然和钝痛。
他试图理解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是对他所作所为的埋怨,还是彻底的决绝?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攻击了艾伦·克劳德?
“呵。”他发出一声冷笑。
一股混杂着不屑与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她竟然就这样决绝地切断了联系?不惜顶撞和背弃他这个兄长?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试图克制自己的怒火。
这时,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从走廊另一端走近。安东尼奥瞥了一眼,是个面容憔悴的陌生男子,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安东尼奥并未在意,只想避开所有打扰。他转身就往病房走。
然而,当男人在他面前站定,沙哑地开口时,那熟悉的声音,让他不禁回头:
“你是……6号?”
那个地下城治安官6号,呆呆傻傻、有些天真、有些善良的6号?
安东尼奥之所以没认出他,是因为,6号在执行任务时一直佩戴黑色面具,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可不论如何,在安东尼奥的印象里,那样活泼的一个人,不该长着眼前这张脸——一张被疲惫和痛苦刻蚀的脸。
他心中警铃微作,表面却不动声色:“看来我们都成了这里的常客。你又是因为什么事故住院的?”
“明知故问!”6号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直直刺向安东尼奥。
这突如其来的恶意,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并不知情,你最好先告诉我前因后果。”他大脑飞速运转,思维缜密地补充,“如果你是被名为奥斯卡·赛默飞世尔的人,或一个叫陈青云的人,或他们手下的任何人迫害了,那请你记住,我跟他们没关系,不是一伙的。你找错人了。”
6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恨意:“那边的护士告诉我,你也姓赛默飞世尔。你就说,是不是?”
“是。”安东尼奥犹豫地承认。
6号听到回答,变得更狂躁了:“那我就跟你没完!只要你姓赛默飞世尔,我就要杀了你!你们连我们这些实验品都不放过,非要赶尽杀绝!陈青云那个刽子手!”
“陈青云?果然是他?”安东尼奥心头一凛,一边提防6号,一边心想,奥斯卡那条走狗的名字出现在这里,绝非好事,“他杀人了?我怎么不知道?梅尔夫人也没跟我说啊……”
安东尼奥那看似无辜的、带着家族式傲慢的疑问,在6号听来,是极致的虚伪和嘲讽。
“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6号猛地踏前一步,病号服下的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你知不知道陈青云做了什么?!他杀了3号、4号、5号、7号!”
安东尼奥震惊得几乎无法维持表情。
他这才明白6号那彻骨的恨意从何而来,也瞬间理解了自己“赛默飞世尔”的身份在此刻意味着什么——他就是仇人的代表。
妈呀!哥德堡医院的护士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嘴,说八卦也得有个限度吧?患者信息是能随便告诉仇家的吗!
他很快在心中理清了原委。这些有编号的治安官,恐怕就是“回响者计划2.0”的幸存实验品。奥斯卡为了彻底抹除赛默飞世尔暗自推行2.0计划的痕迹,竟下令进行了如此彻底的清洗……
原来是这样。那真的完蛋了,奥斯卡真该以死谢罪。
梅尔也真是人才,天大的事竟然不告诉他,真是把“家丑不可外扬”的陋习贯彻到了极致。
对兄长的鄙夷涌上心头,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愤懑:可凭什么?凭什么他安东尼奥要站在这里,替他的人渣哥哥,承受这份来自幸存者的、正当无比的怒火?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自家人却一个个都给他添乱,林赛,奥斯卡……
巨大的压力下,家族训练出的本能,条件反射般地占据了上风: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仇家面前,流露出丝毫软弱或犹豫。
本就因林赛之事烦躁不堪的安东尼奥,此刻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尖锐情绪,支配了他。
他下意识地为家族辩护,试图维持冷静的姿态:“客观地说,即便奥斯卡不动手,诺克家族内部清理门户也是迟早的事。无法控制的‘残次品’,下场都是这样。”
这话一出口,连安东尼奥自己都暗自心惊。他本想缓和气氛,却不自觉用了家族内部那套最冷酷的逻辑。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在6号的伤口上撒盐。
果然,6号的呼吸骤然粗重,双眼瞬间布满血丝,怒火终于彻底爆发:“清理门户?残次品?!他杀了4个人!4条人命!他们不只是编号!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唯一的家人!”
安东尼奥冲动下的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6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彻底失去理智,猛地扑向安东尼奥,双手直扼他的咽喉!
“我要杀了你!!!”
“住手!”
医护人员迅速冲上来,奋力制止失控的6号。
镇静剂注入他的血管,剧烈的挣扎渐渐微弱。他最终瘫软下去,陷入昏睡,只有脸颊上残留着不甘的湿痕。
安东尼奥僵立在原地,看着6号被抬走。
走廊重归寂静,但他耳边却轰鸣不止。
他不仅为家族的残忍手段感到震惊,更为自己刚才那番出于自保的、冷酷至极的话,感到一阵心寒。
他摸了摸脖子,6号指尖的力度和恨意,尚未来得及传达到此处。他却产生了幻肢感,仿佛此刻,仍有双无形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安东尼奥回到自己的病房,紧锁房门,靠在椅背上喘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冷汗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后悔——刚才6号扑上来时,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的向导力混乱而稀薄,完全是个不堪一击的半吊子。他本可以好言安抚这样一个弱者。
但“半吊子”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扎向了另一个更隐秘的伤口——他的哥哥,奥斯卡。
那个自尊心比天还高、永远用完美假面示人的奥斯卡,本质上,不也是一个……残次品吗?
这么多年,他究竟是靠着怎样扭曲的意志,才在家族这座吃人的魔塔里,攀爬到如今的位置?
每一次运用那份不稳定的力量时,他是否都承受着反噬的痛苦?
而此刻,那个哥哥,正被埋在诺克基地的废墟之下,生死不明。
和林赛共进晚餐的那天,一结束晚餐,梅尔便连夜赶往基地,亲自指挥挖掘,至今杳无音信。
就在这时,一个阴暗的念头,如同深渊里的低吟,毫无征兆地回响在安东尼奥的脑海:
希望奥斯卡死掉。
如果奥斯卡就此消失,那些因奥斯卡而起的麻烦和仇恨,闲言碎语,无处不在的刁难和控制,也会随之消散……他的人生会轻松很多。
这个想法带来的惊恐,瞬间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魔。
他和凯撒·赛默飞世尔,那个两年前曾驾车意图撞死他、用刀亲手捅伤他的表亲,有什么本质区别?
凯撒只是看自己不顺眼,就可以下杀手。而现在,他安东尼奥,同样在期盼着亲兄弟的死亡。
他意识到,他正站在悬崖边上,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滑向那个他曾无比憎恶的深渊。
病房内的低气压,被仓促的脚步声打破。
门被推开,风尘仆仆的梅尔夫人出现在门口,她一贯优雅的仪容,此刻显得有些狼狈,发丝间沾着灰烬,昂贵的套装上也蒙着一层尘土。
她一接到安东尼奥遇袭的消息,便抛下诺克基地的一切,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安东尼奥!”她快步上前,目光急切,“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然而,安东尼奥避开了她的检查,眼神执拗地望向她身后空荡荡的门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奥斯卡呢?你找到他了吗?”
梅尔夫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疲惫地摇了摇头。
“没有……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她的声音在发抖,“恐怕已经……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本家交代这件事……”
就在这沉重的静默几乎要将两人吞噬时,梅尔夫人手腕上的加密通讯器,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与低频嗡鸣——那是来自家族最高级别的联络信号。
梅尔夫人脸色骤变,立刻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一道蓝色光束投射在病房中央,构建出一个男人的全息影像。
埃德蒙·赛默飞世尔。
他那令整个星系都闻风丧胆的父亲,此刻出现在病房的半空中。
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纹路,却未曾磨灭半分锐气。他双鬓斑白,眼神寒冷,仅仅是被那目光扫过,就会感到如芒在背。他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深色礼服,仿佛刚从某个重要的星际议会归来,与病房里灰头土脸的梅尔和心神不宁的安东尼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甚至没多看安东尼奥一眼,目光直接落在梅尔夫人身上。他的声音平稳,低沉,不带丝毫起伏:“奥斯卡已经回家了,他让你们不必担心。”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梅尔夫人和安东尼奥一时失语。
奥斯卡……回家了?在梅尔几乎认定他已死亡的时候?
他怎么做到的?
不等他们消化这个信息,埃德蒙的视线微微转向安东尼奥,语气依旧平淡:“安东尼奥,你也该回来了。A星不是你应该停留的地方。”
他顿了顿,改用了训斥的语气:“几年疏于管教,你就敢跑到如此偏远之地。安东尼奥,你以为我的耐心是无限的吗?”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定格在面色发白的梅尔夫人身上:“梅尔,孩子一时冲动,难道,你也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吗?把他给我带回来。”
全息影像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埃德蒙·赛默飞世尔没有一句废话,只是下达了不容抗拒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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