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彼岸

劫后余生的喘息并未持续多久。

身后被鳞粉封锁的通道,如同一个无声警告,催促着他们必须立刻离开。

两人挣扎着起身,沿着狭窄的通道继续前行。幸运的是,这条通往翡翠湖的备用路线受损似乎并不严重。

越往前走,空气越发潮湿,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水声。终于,那扇厚重的、镶嵌在岩壁中的防水闸门,再一次出现在视野尽头。

闸门旁的墙壁上,赫然挂着数个密封箱。

他们今天才看着神父打开这些密封箱,取出蛙人套装。现在,神父已然死了,尸体都凉了很久了。

“是这里了!”

林赛快步上前。密封箱弹开,里面只剩下两套基础型号的蛙人装备和氧气瓶。

“我们运气真是好,正好还剩两套。”艾伦感叹。

没有时间犹豫。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脱下破损的外套,换上黑色的全封闭蛙服。冰冷的合成橡胶紧贴皮肤,带来一种窒息的束缚感。他们互相协助,背上沉重的氧气瓶。

没有内置通讯器。看来,之后上浮途中,他们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手势交流。

艾伦转向林赛,用食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指向林赛的装备。

林赛立刻明白,她凑近他,双手仔细地按压、检查他颈部、腕部所有关键的密封接口,确认橡胶服完美贴合。

接着,她竖起大拇指。

轮到艾伦。他同样仔细地检查了她的每一处密封,动作快速而有力,确保万无一失。最后,他拍了拍她氧气瓶上的气压表,表针稳定地指在满格区域。

他看向她,点了下头。

沉重的闸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一股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门后是一片幽暗的地下水域,水色在他们头灯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诡异的翠绿色。

这就是“翡翠湖”,湖水体量可与一个小型水库比拟。

前方是生机还是险境,无从而知。他们只知道,没有退路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跨入快速上涨的湖水中。

当水没过头顶,刺骨的寒意包裹全身。世界瞬间变得寂静,只剩下沉闷而放大的呼吸声和气泡上升的“咕噜”声。他们没有推进器,沿路也没有路标,只能冲着头顶一点似有似无的微光,奋力游去。

面前出现了一个狭窄的石缝。挤过那个狭窄缝隙时,林赛背上的氧气瓶被一块尖锐的岩石刮擦过。

谁都没有在意这看似无关紧要的碰撞。

深度计的数字不断减小,上浮过程起初很顺利。

然而,就在他们接近中途点,水压开始产生明显变化时,那道刮痕所在的位置,氧气瓶的接口终于承受不住内外的压力差,发出了一声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起初只是几个极小气泡逸出,但几乎是瞬间,裂缝在水压下撕裂开来。林赛突然听到自己的氧气管路内发出了可怕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紧接着,供给的空气流量锐减。

她猛地回头,惊恐地看到,大量气泡正从氧气瓶接口处那道裂缝中疯狂涌出。

艾伦在前方不远处,用余光看到她的游速变慢了,也回过了头。

隔着目镜和深绿的湖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能指向自己的氧气瓶,然后指向自己的喉咙。希望他能立刻明白。

他几乎是瞬间发现了那串致命的气泡,折返向她游去。

他试图用手去堵裂缝,但那完全是徒劳。他一把抓过她肩上的气压表——指针正在疯狂地跌向红色区域。

恐惧瞬间攫住了两人的心脏。林赛感觉肺部已经开始产生灼烧感,下唇开始变冷发麻,缺氧的眩晕如同黑幕般猛地砸下——她意识到,氧气要见底了。

艾伦摇了摇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一只手做出“缓慢呼气”的手势,这是减少氧气消耗、防止肺部损伤的方法之一。

同时,他集中精神,强行开启共鸣,试图干预并降低她的循环耗氧量。

但氧气流失太快了,向导对哨兵的体能调节也不是万能的。在绝对的无氧条件下,**凡胎根本无法承受太久。

林赛对艾伦的共鸣反应很糟,始终无法建立链接。她的瞳孔开始放大,挣扎的力道变小,意识正在被冰冷的湖水吞噬。

不能再等了。

他不再尝试使用向导的调节能力,而是猛地一把将她拉近,一只手拍了拍她的面罩,试图让她继续保持清醒。同时,另一只手开始拆自己的氧气瓶接口。

只要把自己的氧气给她就可以了。

但当他把氧气瓶接入她的管路时,才惊恐地发现,她的嘴唇已经微微张开,双眼微阖,眼神失焦,脸上痛苦的表情凝固了——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和自主呼吸。

氧气无法被她主动吸入体内。

艾伦没有犹豫,他将手伸向林赛脑后,直接扯开了面部的气密锁扣。

冰冷的湖水瞬间涌入她的面罩,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艾伦猛地扯开自己的面罩,低头,贴上了她苍白的嘴唇。

这不是一个吻。他用自己的嘴唇紧紧封住她的,将肺里储存的宝贵空气,直接渡入她的口中。

他用指腹按她的颈动脉,感受着那虽然微弱但依然存在的搏动。随后,他用手捧起她的脸,拍了拍,试图唤醒她。

一连串珍珠般的小气泡,从他们紧贴的唇边慌乱地逃逸升腾,在头灯的光束中闪烁着微弱的光泽。

那些气泡是个好的预兆——林赛醒了,她呛咳了几下。

在突如其来的氧气刺激下,求生本能让她贪婪地汲取着这渡来的生命之源。

艾伦迅速回身,将自己的氧气瓶固定在她身上,自己则继续向头顶的微光游去。

寒冷和窒息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

他知道自己无法活着离开这片水域——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对人类来说远超极限。那不是单凭求生欲或意志力就能跨越的难关。

但他握住了林赛的手,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动机。

现在,他全部的感知,只剩下那只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的、林赛的手——她还活着,和他一起朝同一个方向努力上升。

头顶那片荡漾着昏黄光晕的水面,太过遥远。每一次划水都异常沉重,肺部的灼痛和身体的冰冷让他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失去意识。

唯一的念头,就是手中那只手绝不能松开——这个简单的触感,是他对抗逐渐模糊的意志、逼迫自己不得不前行的唯一凭依。

“哗啦——!!”

两人破开湖面的那一刻,迎接他们的不是刺目的阳光,而是一片浩瀚而温暖的琥珀色光芒。

夕阳正悬在地平线上,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层次分明的橙红与绛紫。

破水声惊起了湖边几只有着透明翅膀的小型生物,它们振翅飞起,融入那片璀璨的光晕之中。

艾伦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无比甜美的氧气,都带着湖水蒸发后的清凉和黄昏特有的、混合着植物与泥土的芬芳。

他剧烈地咳嗽着,浑身刺痛,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胸腔。

在最后的上升途中,缺氧早已剥夺了他的视觉,整个世界沉入一片纯粹而绝望的漆黑,仿佛正坠向无尽地狱。

然而此刻,一片温暖的光芒却逐渐渗透进来,缓慢地驱散了眼前的黑幕——那是夕阳的余晖。

它并不刺眼,只是温柔地、固执地映在他的视网膜上,将意识从深渊中打捞而起,仿佛将他从地狱的边缘,重新带回了人间。

他第一时间低头查看林赛。她也在呛咳,夕阳的金色光芒勾勒出她湿透的侧脸和睫毛上细碎的水珠。

她看上去脆弱不堪。

“林赛!”离开水域后,他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呼唤她。

林赛的瞳孔缓缓聚焦,映入她眼帘的,是艾伦的轮廓,以及他身后那片无比开阔、正在上演日落的穹顶。

劫后余生的恍惚感,被这突如其来的壮美景象放大,让她一时失语。

“太阳……”

她微弱地叹息,仿佛确认着什么。

“我们出来了。”

艾伦的声音肯定,他环顾四周。翡翠湖在夕照下呈现出更加深邃的墨绿色,湖畔茂密的紫色蕨类植物边缘都闪烁着温暖的金光,远山变成了连绵的黑色剪影。

黄昏的静谧笼罩着一切,仿佛要将方才水下所有的惊心动魄都温柔地抚平。

艾伦支撑着,半抱半扶地将林赛带离湖水,两人最终踉跄着、彻底脱力地瘫倒在岸边的苔藓地上。

身下是坚实而温暖的大地。他们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望着头顶那片不断变幻色彩的黄昏天幕,除了喘息,只剩下一片沉默。

疲惫感如同晚潮般席卷而来。彼此脸上都残存着纵横交错的水痕。晚风抚过他们湿漉漉的衣衫和疲惫的脸庞,蒸发水汽,也一点点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意与恐惧。

过了好一会儿,林赛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侧过身,用手肘支撑起自己。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艾伦近在咫尺的、湿漉漉的脸,和他那双依旧明亮的蓝色眼睛。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艾伦的脸庞、脖颈,最后落在他血迹斑斑的手上——那是他身上最早的一个伤口,在和她一起坠下废弃层时被钢索划开的……一瞬间,水下最后那一刻的记忆汹涌回溯——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因惊恐而发紧:“你…你的氧气…你刚才是不是…”

她几乎说不下去,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后怕:“你差点把自己溺死!”

艾伦顺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下。随即,他重新躺回她身边的苔藓地上,望着天际那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以及某种释然。

“别瞎想。我计算过,死不了。你看,我们不是都上来了吗?”

“真的没事?”

艾伦摇摇头,眼神仍飘忽在远方,不愿意直视她的双眼:“真的。与其担心我,不如想想别的。眼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考虑。”

“什么?”林赛缺氧已久的大脑转不过来,只是将潜意识里的担忧尽数吐露,“我不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获得了某种能力。从刚刚开始,我就一直被你蒙在鼓里。我只知道,你一直在作死的边缘试探!凡事皆有代价!”

他看着她,蓝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有某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柔和。

“代价?不是你现在需要担心的事。”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林赛,你不如想想,拥有了这样的能力,意味着什么。”

林赛沉默了,她紧紧咬着下唇,发尖不断往下滴水,看上去忧心忡忡却无措。

艾伦望着头顶那片陌生的、却自由真实的天空,继续说:

“意味着你再也不用被困在赛默飞世尔家族的规则里。你可以去任何地方——gamma星的康缔医院会为你的能力敞开大门。S级哨兵,这足以成为最好的敲门砖。甚至,只要你展现的价值足够大,诺克家族会毫不犹豫地为你提供庇护和H1A公民签证。到了那时,你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不再受任何制约。”

林赛的呼吸微微一滞。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话为她勾勒出一个她几乎不敢想象的、广阔的未来图景。自由……那是一个多么遥远又诱人的词汇。

这一切,正是她梦寐以求、日思夜想的,从未对人言说的。

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艾伦好像看透了她的内心。

“因为你已经足够强了。” 艾伦最后说道,“即使再强,作为个人,也无法抗衡赛默飞世尔给你的禁制。但是,只要你的实力能够引起诺克家族的注意,自然会有人去替你抗衡。到时候,安东尼奥和他身后的那些人,再也无法左右你的一切决定,包括你的实习、就业、落户、婚姻,以及往后所有。甚至,你会成为他们最忌惮的存在。”

一股滚烫的热意莫名冲上林赛的眼眶。她猛地别开脸,掩饰性地眨了眨眼,将那一丝突如其来的脆弱逼退。

他所说的那些,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平凡的梦想,但对她而言——她渴望了太久,以至于当它被如此直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时,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

林赛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稳定不变的蓝色,看着他笃定的神情。

她承认,他身上确实有种气场,如同夜雨中的灯塔,在召唤着、蛊惑着,暂时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安。

“但我并不是S级的哨兵,”林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只有这次…只有和你搭档的时候,才能达到那种程度的能力。”

她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向躺在身侧的艾伦:“其他时候,我做不到。”

艾伦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坏笑,那双蓝色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看啊,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在诱导自己说出口。

林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所以说…如果你不再和我搭档,我的未来,仍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生硬:“但这么说,就好像我的人生必须全部依仗你似的…这让我感觉…”

艾伦表情微妙地等着她说完,并没有接话,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多了几分深意。

林赛有些烦躁地别开脸:“但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会求你一直和我搭档,牺牲你的人生和我捆绑在一起,以此轻易换取后半生的坦途。那样太投机取巧,更像一场交易。”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对自己保证:“如果我走正常的医学科研人才引进道路,凭借我自己的论文和成果,或许十年后…我也能靠自己拿到H1A签证。”

“你是说,你要在10年内获得国自然青年、面上、杰青、优青、长江吗?”

“不是不可能……”

艾伦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那笑声爽朗而肆意,毫不掩饰,甚至惊起了不远处湖边几只正在饮水的小型生物。

这几乎是林赛印象中,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毫无保留、甚至称得上畅快的大笑,与他平时那种带着嘲讽的低笑截然不同。

这反差让满心纠结的林赛一时愣住,随即感到一阵莫名的无语和尴尬,仿佛自己刚才那番认真的思考成了一个笑话。

“你笑什么?”她有些恼火地问,脸颊微微发热。

艾伦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重新看向她时,蓝色的双眸却多了一层认真。

“我笑你啊,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想得那么复杂,给自己套上那么多不必要的枷锁。”

空气中的轻松感忽然沉淀下来,变得有些不同。他看着她,非常直接地说:

“林赛,其实只要你开口,我就会答应。”

林赛怔住了,似乎消化不了这过于突兀的转折,下意识地反问:“……答应什么?”

“答应永远做你的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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