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岳。千余年前。

“哈哈哈哈——”

山洞里，两名金丹法修正在斗法，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笑声。其中一个惊疑地向上望去，另一个被荆棘追着抽，手忙脚乱地施法抵挡，但还是被扎出满手血点子。

“英华，你也该看够了吧。”白圭疼得龇牙咧嘴，“帮帮忙啊！”

“可是白叔叫我别老是救你。”一杆枪插进岩壁里，而名唤陆英华的金丹女修坐在枪杆上，“免得你总不长进。”

“你再不出手，我就要交代在啊啊啊啊啊！”

陆英华一脚蹬在岩壁上，顺势拔出长枪，在空中挽一个枪花，直直向下攻去。她的攻势迅捷生猛，瞬间挑开白圭面前的法修。法修猝不及防，被枪扫到岩壁上，后背撞得生疼。他刚要重新掐诀施法，手指都还没碰到一起，陆英华的枪已经又刺中他的手，血流下来，手指失了力气。

“白圭！”陆英华喊道。

白圭应声，绘出一连串符文。符文转着圈绕在那法修身上，把他绑得结结实实。他再打出一道符文，法修眼球向上翻，昏了过去。

白圭心有余悸：“他操控荆棘那招，用得真是厉害。”

陆英华不以为意：“反正没有我厉害。”

“嗯，对。”白圭敷衍着，试着模仿那名法修施法。荆棘从地下冒出来扭了扭，转眼又隐没了。他回去要再练练，把这招学过来，以后肯定大有用处。

陆英华和白圭被长辈委派来追捕逃犯。这群人常常袭击落单的修士，不光抢劫财物，甚至还会拿走门派的令牌，私下贩卖。这桩案子原委清晰，犯人狡猾但不太狠毒；长辈把这件差事派给他们，其实也是选出不太危险的敌人给他们练手。他们追着蛛丝马迹寻到这处山洞，是逃犯们的一处小据点。料理完看门的法修，也不用他们往里搜寻，已经又有人听到打架的动静，出来迎敌。

来者是个佩剑男修，看见同伴倒在地上也不在意，只上下打量着陆白二人。男修看见陆英华手里的长枪，又看看她的着装，“啧”了一声。

“花里胡哨，哪有习武之人的样子？”男修嫌弃地说，“都用不着我出手，你跑两步就会被长裙绊倒，然后那堆乱七八糟的簪子就会扎穿你的眼珠子。”

陆英华素来喜欢华服珠宝，她乐意打扮得繁复累赘，却忍不了别人对此说三道四。她准确地从满头珠翠里拔出最长最锋利的一支，怒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它会扎穿谁的眼睛！”说着，她也不用枪，一手高举着簪子，一手就要去捉对方的领子。

白圭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往回拖：“他的衣服上有毒！冷静！英华，冷静！”

陆英华勉强被他拦住。她没看出来那件衣服有什么不对劲，但既然白圭说有，大概就是有吧。男修很遗憾似的拔剑。白圭又说：“剑也淬毒了。”

“嗯。”陆英华终于认真起来，重新握住长枪。

“好眼光。”男修嗤笑，一剑刺出。

转瞬之间，陆英华已经拨开剑，攻至他眼前。她的枪和她的眼神都是那么锋利和明亮，衬得她身上繁丽的穿着黯然失色。见过她战斗的人都会明白，金玉绝不会影响到她。她喜欢它们，但就算它们全被打成碎片，也不足以让她有半点分心。

白圭双手不断绘出奇异的符号，在空气中闪闪发亮。它们有的向男修飞去，是攻击的符文；有的又向陆英华飞去，是防护、治疗的符文。陆英华看都不看，任符文四处飞舞。她动作快得看不清，而白圭仍旧配合得巧妙，没让任何一个符文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陆英华活得嚣张，但她嚣张有嚣张的道理。她是修仙世家出身，上数几代人都是天生的仙胎；她兼具修炼与习武的天赋，筑基时期曾在群菁会上拔得头筹；她平时和同为修仙世家出身的白圭结伴行走东西两岳，两人的能力和性格互补，面对同阶修士的发难，从不会让对手讨到半分便宜。

今天也不例外。撞上陆白二人，男修深感倒霉。阳谋阴招都用尽，他眼看没有取胜的希望，果断放出一阵毒雾，趁机逃跑了。

白圭随即施法驱散毒雾。陆英华站在原地，倒没有深追。

“干脆放他走，等他回了老巢，我们正好去把他们一网打尽。”陆英华琢磨。

“那你要怎么再找到他呢？”白圭问。

陆英华卡了卡。她拎起枪，就要往男修逃走的方向追去。

“别追啦，我在他身上留了符文标记。”白圭又说。

陆英华瞪他一眼：“不早说。”两人都觉得好笑，很快又忍不住一起笑了。他们往山洞更深处走去。岩壁上出现了斗法的残留痕迹；越往里走，痕迹就越多。地面上分散着灰烬，空气中似乎还有余温与烟尘——斗法的修士中，至少有一人擅长控火的法术。

白圭捏着个符咒，一看见前方有人影就扔过去。符咒化作汪洋水流，兜头浇了对方满身，也熄灭了这里所有的火焰。与此同时，陆英华飞跃而起，一枪抡下去，狠狠用枪杆敲对方的脑袋。擅控火法术的男修还没来及使出本事，就被“哐当”敲晕在地上。

白圭注意到另有一名金丹女修倒在地上，浑身是烧伤，不知是昏迷还是醒着。估计刚才就是她在与那名男修斗法。白圭为她绘出几个疗伤的符文，见她始终没动静，又用手抬起她苍白的脸，喃喃低语着在她额头上勾勒出醒神的符文。

符咒生效了。

睫毛颤抖着，她睁开眼睛，眸光潋滟如一汪春水。白圭手中还捧着她的小脸，心怦怦直跳，一时呆住了。还是女修自己从他手指间退开，低声向他们道谢。她身上穿的似是一套浅色衣裙，被烟熏火燎地烧焦了一大片，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刚要支起身来，腰带却干脆地碎成几段，簌簌落下灰烬。

白圭耳朵通红，赶紧站到一边，别过头不看她。女修掩着衣襟慢慢站起来，使劲收紧腰身，想尽量用半截腰带把衣服系上。但被烧过的腰带材质受损，她一用力，更是碎得不成样子。她不知如何是好，看起来都快哭了。

陆英华看不下去，从头上拔下一只压鬓金钗，徒手把它拗弯。她捏住女修的衣服，用金钗卡住，使劲一扭，竟然真的成功把衣服固定住了。

陆英华，作为深受许多商贩店主喜爱的，既有钱又不把钱当回事的世家子，大方地说：“送你了。”

数日后。

“我们前几天救的那个金丹女修——她叫丁梨——她说她想当面感谢你，让我帮忙约时间。今天晚上？戌时你有空吗？”白圭说。

“有吧。在哪？归藏门？”陆英华问。

“归藏门后山，你之前耍枪把石头撞下山峰，差点砸到人的那个地方。我到时候带她过来。”白圭喜滋滋地说。

陆英华觉得他高兴得莫名其妙：“你傻笑什么？”

白圭压了压嘴角，但完全压不下去。笑容扩大，他这副样子的确不免显得傻气：“我去探望过她几次，帮她治治伤什么的。——我觉得她心悦于我。”

“她跟你说了？”

“是她的眼睛告诉我的。”白圭充满感情地说，“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样。”

陆英华回忆了一下，那女修的眼睛确实水汪汪的。她说：“被火熏得吧？”

白圭无言以对，自顾自地继续说：“毕竟我当初救了她，估计她从那时起就芳心暗许……。”

“‘你’救了她？”陆英华说。

白圭干咳两声，说：“是吧。你打架，我救人。”他继续列举证据，“她问了我的好多事情。还问了你，问你我的关系。”他如临大敌地提醒，“你到时候说话千万注意点，别让她误会。”

陆英华表情嫌弃：“在你挨揍的时候救过你百八十次的关系，行吗？”

白圭痛心疾首：“就是不能这么说！也显得我太弱了！说是朋友行不行？”

“行行行。”

后山。戌时。

归藏门是风水宝地，此处后山尤其景色怡人。今夜天空晴朗，漫天星光如碎银倾泻。如果想谈心或者增进感情，这样的地方再合适不过了。丁梨轻声对白圭说，她想和陆英华单独聊聊。

她一说话，白圭就开始紧张，连内容都没听清就忙不迭点头同意了。他依言离开这里，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就按捺不住好奇和焦虑，不由自主地躲在一块怪石后面，又绘出一大堆隐匿自己的符文。陆英华和丁梨就在不远处，谁都没发现他。

丁梨行礼，声音轻柔：“谢谢你的救命之恩。陆道友先是救了我，又替我解围。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英勇又善心的人，连名字都好听——我能叫你英华姐姐吗？”

陆英华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她虽然在金丹修士中年龄不大，但本领高强，自认为当得起同辈一声“姐姐”。“当然可以。”她说。

丁梨取出一只木匣，递给陆英华：“英华姐姐将自己的钗子送给我，我想，一定要选出最好的回礼给姐姐。这个，不知道英华姐姐喜不喜欢？”

陆英华打开木匣。匣子里是一枚梨花钗，钗头几朵梨花有的含苞有的盛放，姿态栩栩如生。花瓣上泛着贝母光泽，就算在夜晚也流光溢彩。钗子的用料算不上名贵，但做工精致，设计也有巧思，陆英华看来看去，确实喜欢。“我很喜欢，谢谢你。”她说。

丁梨又说：“其实我还有别的话想问英华姐姐，姐姐愿意回答我吗？”

陆英华心情很好：“行，你问吧。”

此时，丁梨试探般地轻轻挽她的手臂：“不知道英华姐姐喜欢什么样的人？”

正在偷听的白圭一激灵，紧张起来。

陆英华则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她从来不会顾虑交浅言深之类的事情。丁梨挽她，她没当回事，只当丁梨生性就爱挽人胳膊。丁梨问她问题，她就想了想，答道：“活泼点，能让我高兴的。”

丁梨好像挺喜欢这个回答，眼睛亮了亮：“别的呢别的呢？”

“最好是武修吧？比较聊得来。”陆英华琢磨，“但不要太能打，完全打不过也很烦人。”

丁梨好像又喜忧掺半，晃了晃陆英华，问：“不是武修就不行吗？”

“也不是。”陆英华纠结起来。她喜欢自己当武修，至于别人爱修什么她才不感兴趣。但如果是她“喜欢的人”……

白圭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偷偷探头去看，满天星光下，丁梨眼睛里全是盈盈柔情，他什么时候见过她这副模样？不好的预感从他心中升起。果不其然，丁梨柔声唤道：“英华姐姐——”

陆英华回过神来：“什么？”

“那时候英华姐姐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的英姿，我真是一刻也忘不掉。”丁梨面色绯红，细声细气地说，“我性格好，愿意天天哄姐姐高兴；虽然我不是武修，但我肯定不是姐姐的对手，不会叫姐姐生厌。姐姐、姐姐你觉得我怎么样？”

不是吧？白圭沉默着倒下，两眼无神地望着夜空。

东岳，高阳苑。现在。

议事厅内，一群修士正在商议如何转移大量法器。坐在上首的，是妙觉、太瑛两位化神真人。东岳的聚灵阵即将修建完毕，西岳的聚灵阵却才刚开始建；因此妙觉真人手里有不少闲置的刻阵法器，她爽快地答应将它们借给太瑛真人，省得后者还要花大量人力财力去炼器。

“以防有人冒名顶替，不如你给我一个信物。到时候，我派的人会带着信物来。”白圭说。

陆英华同意。于是她在随身锦囊里翻了翻，捞出一枚梨花钗。梨花雕刻得栩栩如生，花瓣上泛着贝母光泽。虽然法器不会变旧，但从钗子的设计和工艺上看得出来，这是一件陈年旧物。陆英华把它递给白圭。

白圭的表情扭曲了。他拒绝接过：“非得用这个吗？”

陆英华纳闷地看了看梨花钗：“这个怎么不行了？”

白圭的表情更加地扭曲。他堂堂一个化神真人，归藏门之主，当然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重提当年旧事——太丢人了；但他也完全不想用它当信物。他含蓄地提醒陆英华：“你忘了？这是丁梨送给你的。”

陆英华茫然：“谁？”

“……你先送了她首饰，这是她的还礼。”

“有这回事？”

行。他就知道。她早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换一个吧。”白圭说。

陆英华露出“你事真多”的表情，看得人窝火。她干脆把手腕上的镯子捋下来给白圭。这枚镯子是她常戴的法器，能将运转灵力的速度提高两三成，对修炼与作战都大有益处，足以让天下修士眼馋，作为信物又过分贵重了。但白圭明智地没有再提出异议，免得陆英华失去耐心。

事情很快敲定，众人都各自散去了。白圭走后，陆英华又翻来覆去地打量着那支梨花钗。终于，她在梨花底部发现娟秀小字刻着“梨华”二字。

丁梨？梨华？她到底谁啊？陆英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