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障。
林顾在心里骂了一句,冲了水,开门出去洗手,抬眼就看到镜子里晏施阴沉的脸,挂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一具身体长出了两个头,骇人恐怖。
沈姨又跟他唠家常,说了好多,却没再提顾诺言。
林顾被她喂得饱饱的。出门时,沈姨又给他抱了个大西瓜,说什么多吃点,下次还来。他上楼去,走了几步,没听到关门声,扭头看见沈姨站在门口看他,背光,有光从那缝隙里泄露出来。
他看不清沈姨的面孔,黑洞洞的。
外面都黑了,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也没人维修。
林顾心下莫名涌上惧怕,张张嘴,笑着说:“姨你回去吧。”
沈姨摆摆手,让他先走,“这楼道里黑看不清,我记着你小时候不是怕黑吗,顾婶儿老说,你先上去,我等你进去啦再回,木事木事儿,我在屋里儿坐着也没啥事!”
林顾抱着沉甸甸的西瓜,嗯了一声:“沈姨,晚上锁好门,白天也少出门,最近不太安全。”
沈姨笑起来,枯槁的头发稀疏,摆手:“知道知道,赶紧回吧,外面蚊子多!”
林顾踩着那点光线上楼,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大,像是怪物。开了门,趴在楼梯上看着沈姨关门才回。
水能用了,他把衣服洗了洗,又拖了地,随后**着上身坐在小凳子上翻菠萝蜜。
他不确定是不是水果出了问题。
给楼里人都送了,他记得楼里最小的小孩就是那女生,其次就是他,剩下的都多多少少比他大,都不在家里。除了三四十岁的,还有一部分住户年岁已然到了六十岁靠上,无人供养,就在这楼里孤单地过。
这种水果,在小县城少见,而且贵。一般的老人都不舍得吃,放到冰箱里,放到坏也不吃,就等着孩子回来吃。
而唯一吃上菠萝蜜的就是那女生,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晏施也蹲在他的旁边,林顾问:“能闻出来吗?”
晏施:“有点。”
林顾满脸问号扭头,就听到晏施说:“臭。”
晏施:“人体,外,我感知,不到。”
林顾知道,不过是再确认一下。他用刀一个个切开,又继续剁,没找到。最后都剁成水儿了都没找到。他放下刀,反思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晏施就在他面前扒拉那些菠萝蜜碎片。
三十万买来的房子。
渑县落后,往北发展,南边的老街一时半会不会拆迁。这样的老房子没人要的。工作不明,有钱,而且待人友善,平时不见人影。
命案发生后,他们几个邻居应该都成为调查对象,但是没被特殊关照,说明对面的张留没有前科,而且行为正常,没有嫌疑。至少命案发生的近一个月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
那女孩被判定为自杀,没有挣扎和药物痕迹。
他张嘴问:“普通人吃了你的脊骨,有什么作用?”
晏施抬头,窗外的月光在他的脸上积成空明的水潭,下眼睫很长,抬眼时尤其明显,“唔,挺多的。”
他细细数起来:“放大**,身体溃烂,发疯,扩大情绪,带动,身体变化...挺多的,把握,不好,死,变鬼。”
林顾听到‘鬼’字,想起来林步文,问:“我爸吃没?”
晏施摇头,抬头看他:“没。”
九点了,他又翻了翻菠萝蜜,还是没找到。他就捏了一小块吃了,已经坏了,味道很奇怪。他问:“你能感知到我体内的脊骨数量吗?”
晏施的眸子亮了:“有。”
林顾吃完剩下的菠萝蜜,起身刚要收拾东西,就感受到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他摸出来手机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
他当时骚扰电话挂了,还没揣回兜,就又打过来。
他终于接了,那边传来女生的呼喊和哭泣声,无助极了:“哥!妈跳楼了,怎么办啊!?”
是顾晓莲。
林顾沉默片刻,问:“舅舅呢?”
顾晓莲没有察觉到林顾语气的怪异之处,意志接近崩溃:“他今天下午回来的时候突然在家里跳楼了,妈晕倒了......顾六鸣不在,我...我...我把妈送进医院,她刚刚醒了...她好好的...”
顾晓莲显然被吓得不轻,把林顾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舅妈进急救室了吗?”
顾晓莲背景音里有些嘈杂:“进了...哥,我...”
“哪个医院?”
顾晓莲又有了哭腔:“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离他这里有两条街的距离,他拦了一辆出租往人民医院赶,电话一直没挂。顾晓莲本来只是崩溃,却没有发出纯粹的哭声,一听他要来,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问了一句:“表哥呢?”
顾晓莲崩溃:“不知道...他不在家,电话也打不通。”
夜晚,有的店铺没关,近处是老街,一个店铺一处白色的灯光,店铺之上是黑黑的夜空和少许居民楼的灯火,远处是新街,高楼大厦灯光璀璨,车辆穿梭。耳边的声音含着哭腔,晏施的头搭在他的左肩上,说:“菠萝蜜,脊骨。”
菠萝蜜个屁啊菠萝蜜,现在像是可以去找邻居要饭的时候吗?
林顾打字:明天去,今天太晚,会被当成变态。
晏施:“饿。”
林顾还是听他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感受,诧异地看他一眼。
神经病,饿就吃啊,跟他说什么?
顾晓莲还在哭,像是要把自己哭晕过去。林顾声音也带了些哽咽:“舅舅下午回家就出了意外,怎么没人告诉我?”
“舅舅下午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舅舅这么好的人,还是老师,不会想不开的。”
顾晓莲的思绪也被引导到这方面,“爸下午去...去...去哪儿了,好像没出去,又好像出去了,我没注意...我当时正在...在玩手机,余光看见我爸把窗户...打开了...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不然我肯定会拉住他的......我看着他突然爬上去...然后前倾,直接掉下去了......”
“直接死了。我、我......”
“妈听见声音跑过来看我...还当我是把什么东西扔下去了...我崩溃大叫,妈一听晕过去了。”
说到这里,顾晓莲崩溃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眼睛酸痛,孤单地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手一阵阵发凉,黑长的发耷拉下来,她捏着手机,屏幕上的倒影狼狈不堪。
手术室的门冰凉苍白,唇被咬得发红,手机里只有猎猎的风声。骨节发白,她将自己的头埋进手臂里,又有泪水涌出来。
“晓莲。”清澈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她抬头,看见青年站在那里,她撑着椅子站起来,跑过去抱住林顾。
“哥!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
林顾好久没被人这样抱过了,他没推开,任由她抱了一会。晏施的脑袋重重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搭理,安抚性地拍了拍顾晓莲肩膀,“舅妈不会有事的。”
张群死了才好。顾伟国不会和顾晓莲说晏施的事,却会和张群说。
顾晓莲只穿了一件睡裙,身形单薄,眼泪浸透了他的衣服。
五六个小时,到了凌晨五点,夏天天亮得早,天际刚有了朝霞,下了病危通知书。张群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哭声渐停的顾晓莲仿若被惊醒的幼兽,拉着护士的袖子,求医生救救张群,没得到回应又扭过头来拉林顾。
林顾红着眼眶,看着她极力想要挽留生命的模样,不知想的什么,主动拥抱她,软下声音:“别怕,你还有顾六鸣。去看看舅妈吧,最后一面了。”
那些崩溃的话语消失了,她泣不成声地伏在张群的床边,拉着那只手,求床上的人醒过来。林顾坐在床边看着,目色冷淡。
张群躺在洁白的床上,手腕从手术服的袖口里伸出来,脖子上那条项链不见了,头发枯黄。她不睁着眼的时候,单凭这副躯壳,看不出来任何尖酸和神气,若是睁着眼,那深棕色的眼睛转动,就能带着整个身体活起来,变成他厌恶的人。现在看她死气沉沉,他反倒没那么浓烈的情绪了。
直到上午九点,张群没醒过,九点三十三分咽气。
顾晓莲趴在张群身上哭,林顾坐在床边的塑料凳子上,看着这一幕。
顾六鸣始终没影。
顾晓莲亲眼看着顾伟国跳楼,没有任何当事人,她趴在玻璃上看,看到的只有顾伟国绽开的身体和皮肉,穿着怪异的装束,身上的手机不翼而飞。
是自杀吗?也许是。她亲眼看着顾伟国跳楼,没有任何人逼迫。
那失踪的手机和怪异的装束怎么解释呢?
她不知道。
顾六鸣经常失踪,联系不上。在张群死后五个小时,终于给她回了电话,那时她站在正在求人把三轮车借给她,好拉尸体回老家,埋进土里。她才高二,平时沉迷手机,爸妈的人脉和周围的邻居她都不熟悉,现在那大伯仗着她年纪小,非要500块钱一趟,说什么是拉死人的,必须加钱。
她打电话给亲戚,没人有愿意帮她。施舍她钱的少之又少,最后零零总总加起来只有一千。顾六鸣听到她崩溃的哭叫,说一句“马上回家”,便挂断电话。
下午三点二十七,顾晓莲用张群的手机,对通讯录上的人挨个打电话,有的人接了,有的人没接,她嗓音沙哑,听到了敲门声。她知道了原因。
顾伟国和张群都是借了别人钱的,不是高利贷,每个人借个几万,加起来,也有三十几万了。
她站在门口,身后的房屋空荡,顾伟国和张群的尸体都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面前的人里有她见过的叔叔阿姨,曾经坐在一张桌子上和爸妈谈笑风生;有她不认识的叔叔阿姨,长相陌生。而她迷茫地听着那些债,那些数字。
空调房是冰凉的,那些人擦着汗一拥而入,说什么今天一定得给钱,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有的人瞧见她迷茫的样子,一扬手,仗义说:“算了算了,我那几万块钱不用还了。”
顾晓莲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把门关上,面对门站了两秒,眼里的泪憋回去,扭头,踩着粉兔子拖鞋,说:“叔叔阿姨吃不吃西瓜,我们慢慢说。”
她站在冰箱前,借着冰箱门的掩饰,眼泪掉出来,点开顾六鸣的聊天框,发出的消息缀上感叹号。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背后的声音还在响。
“顾伟国那憋崽子欠了我六万呢,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说是老师呢,就是个老赖,每次都请我喝酒,灌醉了好说不出话。”
“张群欠我两万,这女的可...”
“老东西,你有钱吗?你是不是就仗着人爸妈死了,来欺负小姑娘,坑钱哩?!”
“小声点,小声点,大家个都没得欠条,我就要几千块钱。马上喝不起酒喽——”
“你这老东西,不是...”
顾晓莲想把西瓜切开,她笨拙地双手捏着菜刀,然后切下,重重地落在案板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她切完西瓜,狼狈地抱着西瓜去客厅,放到那十几个人面前,笑着说:“叔叔阿姨先吃,我去拿个本子,把叔叔阿姨的账都记清楚。”
她拿着花哨的笔在本子上记了一行又一行,手指都发白。她顶着眼里的红血丝,地上是这些人吐的瓜子,还有浓重的几乎令人晕厥的烟气,她颤抖着手,强忍着眼泪,说:“叔叔阿姨把欠条出示一下,我会优先这些有欠条的还。”
一大股烟跑到面前,有个大叔顶着啤酒肚,听到她的话笑了一声,“呦,这是不是没有欠条就不还了?”
“我当时跟你爸可玩得最好,你爸一说借,我直接就给了,三四年不还,没让你还利息就不错了。还在这里要欠条。早知道你爸就是个老赖,谁借给他啊?!”
“就是,当时拿了他弟家的赔偿费,好几十万呢,还是不还钱啧啧啧,看看,吃香的喝辣的,还是个老师呢...”
“要我看呢,就是个老王八哈哈哈哈哈!”
“张群那贱人也是,脖子上成天戴项链,也不知道还钱!”
“...”
污言秽语、乱七八糟。
顾晓莲低头看着笔尖的墨水浸透了纸,看着纸上的纤维,她又想哭,还是忍住了,仰起头,说:“叔叔阿姨,如果还想要钱,嘴巴就放干净点。”
她紧张地手都在抖,不清楚自己的面部表情是怎样的。
静寂一刻,突然又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不还钱?!那就告你!”
“我不仅来你家闹,还要去学校闹!”
“我可没说啊,我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如果都有钱,谁愿意来逼着人要债,我妈七十岁了,生了病的,我必须要钱啊!”
“谁不是呢!我孩子才几年级,我得让他上学啊,我交不起学费了,我也没办法啊,要是有钱,谁愿意来逼人一个小姑娘!”
“...”
顾晓莲捏着本子,空调呼呼吹着风,她脑子乱糟糟的,却还是礼貌说:“叔叔阿姨再过几天,我一定挨个还,地址都记上了,到时候上门还,好不好?”
又是一顿叽里咕噜。
烟味逐渐散尽,她盯着纸上的每一个数字,唇齿干涩,桌子上乱七八糟摆着西瓜瓢,手机叮咚叮咚作响,她心中扬起一丝希望,却是医院的电话。
催她快点带走尸体。
她应该是回应了的,然后又给顾六鸣打电话。好几个,没接通。
她坐在小凳子上,盯着眼前的纸,安安静静的,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安安静静地流泪,最后给今天的大爷打去电话:“400块钱,你把我爸妈的棺材拉回张村。”
她不知道正常价格,她平日跟朋友出去玩,买的奶茶都要七块。她只能尽可能往低了猜,四百块钱,压低了一百块,够了吧。她这样想。
她没好意思再给林顾打电话,让他帮忙。
因为高年级考试连续三天的假期,明天就是她返校的日子。她坐在凳子上,又麻木地拨了几个电话。她不知道这些人谁跟张群关系好,有的骂她,有的可怜她...她都不在意了,她需要钱,部分骂张群的人会给她钱,有可怜她的却不给她钱。一晚上过去,她得了三千。
好消息,她知道顾伟国的银行卡密码,几乎都是一个。她翻箱倒柜,找到那些银行卡,一个个查过去,最后汇合起来,有五十万六千三百二十三。
张群的一共有十七万六千五百一十二。
但她仔细地翻过去,发现,顾伟国在银行的贷款就有七十万。
她盯着那个数字,盯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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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顾帮顾晓莲联系了棺材铺的老板还有负责丧葬的队伍,压了价,发给她。他担心顾晓莲报警,站在那栋居民楼里,却听到了催债的声音。他站在那等了一会,肩膀上的晏施脑袋重重压着。他听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提着新买的西瓜站在二楼201的门前,敲门,“兰叔!在家不!?”
兰叔耳背严重,必须大声说话才能听到。他敲了门,察觉到背后有人经过,微微偏头,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女人,多了不少白头发,脸上的皱纹和老态也更加严重,女人背后跟着那女生的鬼魂,女人上楼,那女生也跟着上楼。
那女人没注意到他,往上走着。
一时,他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鬼魂。
等女人上了楼,他才又敲门,喊了一会,门总算是开了。
这里的老人都缺少陪伴,更不会拒绝孩子的索要。更别提林顾嘴巧讨喜,小时候喜欢到处玩,他傍晚提着菠萝蜜出来,上楼,吃了。
这两天,他几乎都躲着张留走。一层层走过去,他吃了两块脊骨。并且天天拉肚子,几乎虚脱。在第三天的正午,他接到了电话,是医院的。
顾晓莲跳楼了。
但没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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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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