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了一把头:“我现在付钱。”
“那不行啊,那我这堵车时间算谁头上?!”
林顾没搭理他,开门走出去,那司机也从车里走出来,伸手拉他,“怎么你要逃...”
“微信到账,100元。”
机械的声音似是拉长了音调,那司机顿时收了音,看着青年淋着雨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朝人民医院跑。
整个米县似乎都在下雨、堵车,各处的车笛声错落响着,贯穿雨丝和树木,他跑得很快,遇到的每一张脸都是晏施,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晏施,晏施在说话、晏施在走路、晏施在笑、晏施在注视他...
一定是晏施做的。
晏施是故意的,故意为他引路,其实在嘲笑他,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道观没人,大师估计也死了。晏施披着大师的皮,每一个温柔的,沐浴在阳光下的笑容都是在残忍地给予他凌迟,向他展示,他自己的弱小和无知。
晏施就喜欢看他绝望无奈的样子。
他喘着气,呼吸带起腹部的绞痛,眼前阵阵发晕,雨水和汗交杂着留下来,他跑进医院,鼻头发酸,摁电梯,上面的数字慢悠悠地变化。他等不及了,沿着楼梯跑上楼,顺着找到了顾晓莲所说的病房,却没找到人,他又跑去前台,像个无头苍蝇一般,问:“赵刨,赵刨在哪个病房,我是他孙子...”
他整个人湿漉漉的,眼眶酸涩,周围的氧气像是不存在了。
顾晓莲告诉他,小老头想跟他打电话,却没信号打不通,只能打去她那里,说了病房号,让他快点过去。
应该是受伤了。
他这样想,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断手断脚吗?没关系,坐着轮椅也可以,大不了把老头接过来,他这样想着。
晏施只是为了警告他,下手应该有轻重的。
护士安抚道:“这位家属不要慌张,我现在给你查,别急。”
有小孩子坐在凳子上,和旁边的妈妈撒娇说:“妈妈,我不要打针!我要...”还有人在玩手机,杂乱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全都化作晏施冷冽的嘲笑。
“啊,不好意思,这边没有查到‘赵刨’,是不是走错了,也许...”旁边的护士探头过来说了什么,很小声,但他听到了。
在嘈杂的环境中听得如此清楚。
“查不到,应该是在太平间了,我今天听说死了一个,伤势过重死的,没家属,咱们医院接不了,得转到省里的医院才行。让他打电话,结果没联系上家属,两个小时耗死了,也不能占着床位,就先放在太平间了......”
不可能。
他这样想,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走错,小老头也不可能死。
太平间一般都在负一楼,他只能坐电梯下去。
太平间里有很多没有家属的尸体,好几个房间,最新推进去的就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盖着白布,他一眼就看到了。
这里没有声音了,安静下来。一具具尸体躺着。
他认出来了,但还是掀开那块白布看了一眼。
嗯,是小老头。
下巴汇聚的雨水滴下来,他仰起头,又把白布盖回去了。手垂在身侧,眼眶里的泪水被他憋回去,他呼吸间都是消毒水的气息,过了片刻,就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吸吸鼻涕,以为自己完全把泪憋回去了,但在低头的一瞬间,面前那块白布上立刻多了一个圆圆的水痕。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的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都好像成了晏施,是死人,是鬼魂,是没有一点人性的东西。
总该付出代价的。
这就是他的代价,小老头的命。
他的一次选择,导致失去了珍贵的东西,是阴差阳错,也是命中注定。
换句话说,从他在厂里那个昏暗的宿舍里接到电话开始,他就必然失去一些东西。听到林步文的声音的时候,明明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连夜买车票回家,一身空荡地站在家门口,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内心的侥幸了。
他盯着眼前小老头的尸体,浑浊的眼泪砸下,他的眼前清晰起来。
他用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鼓起勇气恨林步文、杀林步文。而彻彻底底恨上晏施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很有意思,有的人在面对生死时第一感觉是悲伤,而林顾不是,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怪胎,是在扭曲中已然病态的正常人,他面对尸体,最想想的是因果,为自己开脱,若是无法开脱,那就赎罪,等一切结束,再悲伤。
在他眼里,悲伤是奢侈品。
道观道士消失,大师已死,皮囊被剥下。他该绝望的,实际上却没有。
他的眼泪还在掉,立在阴沉沉的太平间里,空旷而渺小。
他没回家,赵车马失联,他去了那个小小的院子,没找到,之后又跑到厂附近,打听着找到了宿舍,依旧没人。一个宿舍的说他因为今天下雨没法干活早就走了。
他淋着雨在路上骑小电动车,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下来,细密地织成了雾。衣服打湿,风一吹,冷得发抖。他从这一刻开始厌恶寒冷,生理性的厌恶和恶心。似乎晏施就藏在雨里,悄咪咪伸出手抱他,将他完完全全包裹其中。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像是晏施的耳语,雨水流过耳侧,似是晏施凑在他的颊边含笑低语时留下的痕迹。
事实上,晏施估计不会这样藏着掖着,见了他这副落魄的模样,会毫无掩饰地袒露嘲弄和窃喜。
林顾回到楼里,这栋居民路今日的楼梯格外湿重。他想回家洗澡换身衣服,打开门,他就看到顾晓莲坐着轮椅,在门口,仰头,眼眶通红。
看上去应该是哭过。
“哥,赵爷爷怎么样了?”
林顾在外面捏了一把自己湿透的衣服,挤出一摊水来,他走进去,绕过门口的顾晓莲,“走了,县医院接不了,没有家属配合转医院,硬生生耗死了。”
顾晓莲伸手拉他,手指扯着湿漉漉的衣服,喊了一声:“哥。”
林顾也就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顾晓莲吸吸鼻子,仰头看林顾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呼吸稍重,“是我的错,如果我腿是好的,就可以直接赶去医院,先带着赵爷爷转院了。我——”
林顾打断:“不是。”
“不是你的错。”林顾重复了一遍,“与你无关。”
林顾沉默地往里走,拉了两件衣服,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顾晓莲的背影。仍然待在客厅里。
家里格外空荡,物体的影子也好像成了人影,一时间,房间里人影绰绰。
“小老头给你打电话时具体说的什么?”
林顾一边擦头,一边坐在了小板凳上。
顾晓莲通红的眼睛眨了眨,又哗啦啦地开始掉眼泪,“他说他受了点伤,县医院治不了,需要家属带走转到市里,问你在不在家...我说不在,然后你电话也打不通,我我我...我之后又跟赵爷爷打,也打不通。我,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我以为...如果我那时候...”
林顾扯了卫生纸给她。
“其他的话呢,关于他怎么受了伤的,一点没说吗?”
顾晓莲哽咽着:“没说。”
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青年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心的神色,只能从发红的眼尾窥见少许难过,她的手心又被塞了纸,她发觉自己出了神,低头擤鼻涕擦眼泪。
林顾翻了翻手机。
小老头给他打过三个电话,他都没接住。之后就是顾晓莲给他打的十几个电话。
他又翻了翻小老头的手机,没有给赵车马打过电话,打的第一个电话是给邻居的,接通了。救护车是邻居叫来的。但邻居不想多管闲事,之后没有带着小老头转医院,过了一个小时,打电话给其他的亲戚,无人接听。最后四个电话,三个是打给林顾的,最后一个是打给顾晓莲的,时长三分钟。
小老头的遗体惨不忍睹,肩膀缺了一大块。手臂都要掉下来,只剩下一小块肉和皮黏连着。这样的伤势,在三分钟内只说了几句话,似乎也正常。
从打给邻居,到医院,被拒,再到打给林顾,长达二十几分钟,即便无人接听,也要执拗地等着,最后才是顾晓莲。
如果只是简单的几句话,那在这样的伤势下,等待的三十分钟算什么。
是说出的话顾晓莲不能听吗。
关于鬼怪,关于晏施。
或者是,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介于老头的思想守旧,估计不愿意自己死了之后还被人检查尸体,也不愿意被火烧成灰,他带着老头的尸体回了一趟老家,葬在了荒废多年的地里。
“嗯,咱俩没血缘关系,我说我是你孙子,你估计还要骂我不要脸。”
“随便吧,我家这地早八百年没种过了。你将就一下。”
“这村儿里年轻人都没了,地也荒了,人少,挺安静的。”林顾坐在坑前说话,一下一下玩着地上的土。这里下雨小,没成泥,都是土块,然后往老头的棺材上砸,“你要是不乐意,就过来找我吧。”
他站起来,跟旁边等得不耐烦的雇工一起埋,把土往坑里推。
“把我送去市场街那,给你加五块钱。”
男人坐上三轮车前面,拍拍手里的土,瞥了一眼又扣又年轻林顾,粗声粗气:“行。之后运花圈也找我,给你优惠。”
林顾把铁锨往车上丢,双手撑着翻上去,回:“行!”
埋了老头,他去老头家里看了两眼。
老头无亲无故的,唯一一个儿子也消失了,应该没有人处理现场。他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摸了摸,摸到钥匙去把门打开。
按道理说,那么大的伤口,应该流很多血。事实上,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没找到一丁点血迹。
干干净净。
找不到一丁点线索。
他转头锁了门提着水果去找隔壁的邻居。
“有人吗?”
门开了,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抱着手机,抽空抬眼问:“我爸妈都出去买菜了,不在家,你有事吗?”
他注意到小姑娘玩的是市面上正火的某四字游戏,越过小姑娘的头顶,把院子打量一圈,说:“爸妈不在,别给陌生人开门。”
小姑娘游戏里的人物死了,抬眼奇怪地打量他,“你到底干什么的?”
林顾提着一袋子的青提,问:“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不知道啊,去办事了,晚上吧,晚上应该能回来。”
林顾退了一步,里面的小姑娘立刻把门关上了。
-
老式居民楼,林顾提着一袋子的提子往上走,与701的女人擦身而过,林顾看向那女人的背后。湿哒哒的女孩依旧跟着她,把整个楼道都浸湿了。他顺便上了七楼,看到701的铁门和墙壁变得五颜六色,其中最突出的是红色。
一股狗骚味。
是黑狗血。
字迹凌乱,写着辟邪什么的。
顾晓莲今天又做了饭,她与一般的人不一样,不喜欢待在舒适区,喜欢把有限的食材做出新花样。林顾随便一些,什么菜都往里面放,熟了就能进嘴。
他吃着,抬眼,说:“你不用想太多,好好学习就好。”
顾晓莲点着头:“好。”
林顾在网上找了不少所谓的“大师”,掏钱询问有关冤骨的事,他辨别不出真假。但这是他想到的伤亡最小的办法。
他从未接触过这种知识,也想过自己去看那种玄乎的书,只看了一行就放弃了。这与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7月25日凌晨四点。
张留担心晏施来找他,按照林顾说的改了说法。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收拾东西,然后搬远点。
上边的视线已经全部聚焦在顾六鸣那边。
他一报上去,上边当真随随便便直接消除了对林顾的怀疑。是的,完完全全。顾六鸣逃离在外,抛弃顾晓莲,甚至稍稍往里挖,就会知道顾伟国当时还找了道士帮忙,再加上之后顾伟国和张群的突然死亡,几乎坐实了被不干净东西缠上的名头。
张留放轻了脚步,生怕遇上林顾。刚到五楼的拐角,就见楼道里坐着个黑影。
青年就坐在楼梯上,还没等他回过神,那身影动了动,刺眼的手电筒的灯光直射他的眼睛,让他短暂失明。
“等到你了。”
声音幽幽入耳,窜起阵阵凉意。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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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 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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