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罗家家主罗香凝

天禧三年冬,江宁府秦淮河畔。

天刚蒙蒙亮,雪还未停,罗府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几个小厮拿着扫耙鱼贯而出。

打头的那个支了木梯,将门口两侧灯笼里的蜡烛吹灭,便带着手下人扫起雪来。

“今年真冷!打我出生起,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你才十几岁的黄口小儿,能有什么见识!”

“动作都快些,今日几个庄子上的管事要来给主子请安回话,可别出了茬子。”打头的吩咐道。

几人听了手上都加了三分力气,雪下的青砖露出来,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开去。

“刘管事,咱们主子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一个小厮凑到打头的人身边,讨好的帮他把前面的雪扫干净,顺带套话。

刘管事对他的奉承颇为受用:“你是新来的吧,少不得我提点一二,免的你出错受罚挨皮肉之苦。咱们主子,那可是个狠角色!想当初,老爷夫人和大公子遇难,罗家乱成一锅粥,咱们大小姐,才十三岁的娇娇女,就亲手把带头闹事的奴才用匕首捅了个对穿!一起作乱犯上的,都被打了个半死,男的全阉了送进了君笑阁做小倌,女的亦都发卖了事。”

“当时主子说了句话,吓的底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刘管事想起当日大小姐罗香凝慢条斯理的擦拭手上鲜血时的样子,不禁心口发凉,又暗自庆幸。他在罗家十来年,原本不过是个小厮,因听了主子命令紧关大门,不叫贼人逃窜出去,后来论功行赏便被提了门房管事。

“主子说了什么?”小厮好奇道。

“她说,以后再有叛乱者,不必费事,直接剁了包包子喂狗!”

…… ……

梅馆。

“主子,庄子上的管事都到齐了,在前头西暖阁等着,奴婢服侍您更衣吧?”侍女抱香掀起帘子进来回禀道。

罗香凝闻合上账册,放下朱笔转了转酸疼的手腕:“不错,还算守规矩,我还以为,这些人仍不把我放在眼里,今日下雪,天又这样冷,他们又要托大不来了!”

抱香笑道:“主子定下的规矩,一月一报账。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来。头两年,有不听召唤的,都是什么下场,可不就是旧例在那摆着!”

“若不是主人雷霆手段,咱们罗家早被歹人鸠占鹊巢,你我怕是也要被人欺辱,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另一个侍女拾桑从里间卧房走出来,手里拿了件银红绣宝相花云锦披风:“主人,今儿个天冷,加件披风吧!”

罗香凝皱眉:“我有孝在身,怎么能穿艳色,换那件鸦青色鹤氅来!”

拾桑却道:“主子您忙得都不记得日子了,中秋的时候您三年孝期已满,却仍每日穿的粗糙素淡,因着怕您伤心,奴婢们也不敢提。只是您这样,二公子和二小姐也不敢逾矩,也跟着穿麻吃素,奴婢看了实在心疼。”

罗香凝沉默半晌,终于松了口:“罢了,我这几年只顾着自己感怀,倒连带着弟弟妹妹还有你们跟着吃苦。咱们家也算富贵,总不至于短了吃穿用度。抱香,一会儿你拿了钥匙去库房,拣几匹合适的料子,送去红绣坊,给府里丫头婆子管事小厮们,都做两件冬衣,不必节省。”

“谢主子恩典!”抱香福身谢过,将罗香凝扶到妆台前,捧出妆奁盒子来替她插戴。

拾桑手巧,为罗香凝挽了个牡丹头,搭配七支折骨金钗,右鬓簪凤凰展翅缠丝步摇,又掐了一簇刚开的水仙戴上,暗香浮动,衬得整个人清丽起来。

罗香凝看着镜中的自己,高贵端庄,沉稳大气,美则美矣,却全然没有十六岁少女该有的娇俏。

三年前,父母和哥哥从京杭运河北上东京经商,却在半路不幸沉船。罗香凝痛失亲人,罗家元气大伤,损失了唯一的一条商船,北方的生意也断了,家业折损过半。

罗香凝一夜之间从一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少女成长为杀伐果断的罗家家主,经历了第一次杀人,处置了许多试图颠覆罗家的贼人,但凡有二心的都被清理出去。又用了三年时间,才将罗家江南的生意堪堪稳住。

她的心不是不抖的,但她退无可退,她还有一双弟妹要抚养,绮明和绮绣那时才六岁,就没了爹娘,罗香凝怎么舍得他们再受苦。

况且,罗家的商船,是整个金陵最大最稳最结实的,怎么会就无缘无故的沉船,罗香凝觉得父母和大哥的死,另有隐情。但她查了三年,毫无头绪,亲人的尸骨也未找到,只立了衣冠冢。

寻常出门做生意,罗香凝都穿男装,用的也是大哥的名字:罗锦严。虽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是女扮男装,但是看破不说破,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只要有钱赚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不想别的,只求能保住罗家富贵,将弟妹抚养成才,如果可能,再查明当年沉船一事的真相,告慰父母哥哥在天之灵。

逝者已逝,罗家蛰伏了这几年,韬光养晦,现下也该摆出些高门大户的派头来。自己要扩大生意,绮明过两年要参加县试开始考科举,绮绣也该带出去历练历练,不管哪样儿,都少不了和其他世家豪门结交。人都是看表象的,你若寒酸,别人便看不起你。

罗香凝起身,接过抱香递来的手炉,换上高底云头鞋,便出门走进了漫天风雪里。拾桑忙撑了红罗伞跟上去。

穿过花园游廊,到了前厅,大厅里摆了两排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盆水仙,翠绿的叶子间打着花苞。正北一张软榻,榻后是香案,供着嫘母养蚕画像。

屋里地龙烧的火热,罗香凝脱了披风,只穿了藕荷色妆花缎褙子,配百褶绣折枝茶花茜裙。早有丫头婆子在桌椅和软榻间架好了屏风,搬来暖脚榻,奉上熟普洱茶。

香炉里添了四合香,罗香凝坐在软榻上喝了口茶,就捧着兔毫盏暖手。

“把管事们请过来吧!”拾桑来到外间吩咐,底下丫头应了声“诺”,便去西暖阁请人。

不一会,十几个管事进来,恭恭敬敬一揖及地:“大小姐安好!”

“各位叔伯都是跟在父亲身边的老人了,都是我的长辈,不必多礼,请坐吧。今日风雪交加,还劳烦各位辛苦一趟,是香凝的不是。拾桑,快上茶!”罗香凝端坐在屏风后道。

管事们排资论辈落座,拾桑先从每人那里将这个月的账册收上来,才吩咐丫鬟们端上茶来。

拾桑转到屏风后,把账册呈给罗香凝看,悄声道:“主子,都齐了!”

罗香凝略翻了翻,就放在一边,准备回去细看。

“周伯,我上次吩咐的事办的如何了?”罗香凝问。

为首的管事周通,忙起身回道:“回大小姐的话,您吩咐的事都办妥了。今年收的蚕茧都送到了咱们家的红绣纺,绣娘们正忙着缫丝染织。桑园里每棵桑树都用草席子包了,根下施了塘河泥,准备养冬。蚕籽也已收集完毕,只等着腊月浴蚕。另外,采下的桑葚果子,也都浸泡过搓去果肉,取出种子晒干,收藏在绢袋里,准备明年开春播种育苗,就可以将被火烧毁的桑林补种了。”

“很好。那夏日火烧了我们三十亩桑林的贼人,可抓住了?”罗香凝又问。

“尚未查到。”

罗香凝嗤笑一声,声音严厉起来:“半年了,你给我来了句尚未查到?那片桑林可是我哥哥亲手嫁接的大花桑!专门用来喂养四眠琥珀蚕,其蚕丝所织妆花锦缎,是我们罗家特产,只供京都皇家御用!因此罗家才能在这江宁安身立命。动了桑林,就是动了罗家的根基,周伯,你知不知道其中利害?”

周通吓的冷汗直流:“大小姐息怒,自您将扶南影卫调任到庄子上,他带着几百侍卫,已将庄子护的固若金汤,再无人敢来惹是生非。百亩大花桑林保护周全。”

“呵!我都把哥哥留下的底牌给你了,若再出纰漏,你自己去我父母坟前一头撞死谢罪吧!”啪的一声,罗香凝把手中建盏扔在地上,摔的粉碎。

“属下无能!”周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其他管事见了,也纷纷从椅子上滚下来跟着跪了。

“属下派人查探,那贼人乔装打扮一路北逃,过了秦淮河,往**县方向去了。待要抓住细问,却不知被何人接应藏了起来,便…跟丢了。”周通伏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答道。

屏风后半晌无动静,管事们跪的腿软筋麻,无一人敢出声。

终于,罗香凝开口了:“是我急躁了,诸位叔伯起来吧。如今江宁府丝绸织造,竞争何其惨烈,稍有不慎,便会被别家吞并。我们罗家虽名在三甲,但前有谢家、卢家虎视眈眈,后又有许多后起之秀,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我自是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上下齐心,让我们罗家的生意,更进一步,把我们损失的商船买回来,也能去北方和西域开疆扩土。”

“大小姐天纵奇才,巾帼不让须眉。我等拜服,甘愿追随罗家,誓死不悔!”管事们跪在地上大声道。

罗香凝也有些动容:“如此香凝代罗家谢过各位了!火烧桑林之事,你们不用再查了,**县是谢家和卢家的地盘,他们两家世代结盟,才奠定了百年基业。暗地里打压其他商家的事情没少做,桑林被烧之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用这种下作手段,我看他们这江宁第一织造的名号是要做到头了!”

“大小姐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忙了一年也该歇歇。拾桑,一会儿给每位管事封十两银子,过几日冬至,叔伯代我给乡亲们买些节礼,并替我问好。”罗香凝看看天色:“雪刚停,后厨已备下酒菜,各位叔伯用了午饭再走。”

“不敢叨扰大小姐,若无吩咐,我们这便去了!”众人站起来向着罗香凝施礼。

拾桑走出去笑道:“诸位管事莫要推辞,这是主子的一点心意,咱们罗府的四司六局,可不比宫里的差,诸位有口福了。婵儿、娟儿,带管事们去西暖阁用饭,记得酒要热得滚烫的送上去。”

“是,拾桑姐姐。”两个婢女应了:“诸位管事请!”

回梅馆的路上,拾桑小声问罗香凝:“主子,府上的影卫都被您派去庄子上和绣房、铺子了,如今罗府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若有人图谋不轨,可如何是好。”

罗香凝停在一棵梅树下,打量着米粒大的粉红花苞:“自从父母哥哥去世后,总有人针对罗家,想置我们于死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罗家独树一帜的妆花工艺,能与缂丝媲美。带来荣华富贵的同时也伴随着杀身之祸。拾桑你很细心,提醒的很对,前几次情况紧急,府中的影卫都被分派各处,现在罗府守卫松懈,若有人趁机作乱,必难以抵挡。”

“叫扶南回来,明日随我到清风阁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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