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只有零星几道脚步声和砸地声的舞蹈室，今日多了道惨叫。

“腿！腿，我的胯好像也有点死了！！！”

方惊芜趴在地板上，手臂后抬握住脚踝，盆骨低着没铺软垫的硬地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在“翻小船”。

“我不学了，我不学了！”

方惊芜鬼哭狼嚎般叫嚷着，孟桉然和她同样的姿势，趴在她旁边，却游刃有余，抿着唇朝她笑，弯着眼睛，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

方惊芜跟着孟桉然走进舞蹈室，没忘记诗久夏交代的事，磨蹭着东转一会儿西转一会儿，眼见鼻尖渗起一小层汗，拉着孟桉然小声叫热，让开空调。

以往舞蹈教室只有她一个人时为了节省电费她都不会开空调，更何况热着暴汗更容易瘦，她也就没太在意这些。

听见方惊芜这么一说，孟桉然立马找出遥控器调到合适的温度，陪她在原地坐着。

不过既然是来陪人练舞的，就没有让人干坐着陪她的道理，更况人一安静下来就容易想事情，等房间的四个角落都被空调的冷意填满，方惊芜拉着地上的人站了起来。

“怎么了？”孟桉然懵懵的被方惊芜拉到扶手边，身后是大大的落地窗，有些不知所措。

方惊芜嘿嘿一笑，把孟桉然搁置在栏杆边，拎起放在最前面的黑色音响，自己退到她对面的位置，拍拍裤子坐下。

“跳舞啊，我是来陪你跳舞的。”方惊芜笑得眼睛眯成一把弯弯的小勾子，举起双手在身前朝孟桉然比了个心。

“以前就听说你跳舞很厉害！但之前总是有活动和比赛，都没看过，这次能大饱眼福了！”

“而且还是独家表演！只有我一个人能看那种！”方惊芜端正坐姿，双腿盘坐着，后背挺的很直，示意自己已经做好了当观众的准备。

孟桉然被方惊芜一番话搞得不好意思起来，在那道注视下，脸慢慢变成一个熟透的番茄，连忙撇头，声若蚊吟，“没，没有！我跳的很一般！”

“……世界上跳舞好看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她，她们都很厉害！”

孟桉然说完这句话，头慢慢垂下来，没有再去看方惊芜期待的眼神。

可不等她伤春悲秋，方惊芜干脆利落的打断了她。

她举起一只手，好学生回答问题般，清脆又大声：“报告！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世界上确实有很多很多跳舞很厉害的人，可你也是其中之一！”方惊芜歪着头，理所当然的说，“而且我认为她们都不会比你跳的更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无论我再遇见多少技术高超的舞者，你都一定会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人！”

“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我心中比过你！世界上也不会有第二个这么厉害，这么可爱的孟桉然！”

方惊芜嘹亮地诉说自己的观点，把孟桉然还没来得及汇聚成型的悲观冲散，坦然自若，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

孟桉然被方惊芜逗得想笑又想哭，攥紧手中被空调吹得冰冰凉的扶手，有些紧张地开玩笑，“那你这样对别的人来说岂不是很不公平？”

方惊芜哪里管对别人公不公平，一番话说的理直气也壮：“要是我说什么事做什么决定都一定要中立和公平，那我的朋友和从我身边路过的普通人有什么区别？我就是偏向朋友啊！”

“其实……”孟桉然轻轻摇头，想说自己其实跳得很普通却又被人打断。

眼见孟桉然又要否认些什么，方惊芜直接捂上耳朵装聋，“我不听我不听，你的嘴里根本就吐不出肯定自己的话，我不想听。”

说着方惊芜指向自己身后，孟桉然正对着的那面镜子，“长得那么漂亮一个小姑娘，成绩又好又有气质，身材还好，怎么不懂得欣赏自己。”

“你再说我不爱听的话，我放学就带你去门口的小吃摊乱吃，让你一夜长胖三斤！”

孟桉然闭嘴了。

她踌躇着看方惊芜一眼，以为自己真的惹方惊芜生气了，抬起双手舒展开身体，歪着头看盘腿坐在地上，腮帮子鼓着一团气的人，朝后踢了一下腿，又试探着转了个圈。

这是在跳舞哄她呢。

方惊芜装出来的生气一下子破功，捂住嘴笑起来，“你好瘦，跳舞也好看，长手长脚的，像一只……”

声音顿了一下，方惊芜在脑海中寻找一个最适合形容孟桉然的词，许久后她吐出三个字，“竹子精。”

孟桉然不解，怕又说错话，只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她。

方惊芜也撑着下巴，很认真地给她解释。

“很瘦，却坚韧有力，长于无人看管的竹林，却依旧茁壮成长，有对抗一切的力量，以柔制硬，以硬克柔，很像你这个人，不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孟桉然以为方惊芜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她那深深藏着不愿意让人看见的童年，知道她那早已腐朽发霉，了无生机的青春，知道她那寄人篱下，独自成长的窘迫和难堪。

知道她的束手无策和麻木痛苦。

她知道了，所以才会在今天说这么一通话，告诉她，你走到这里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吃饭前好不容易咽下去的酸又泛起来，愈加汹涌，清晰的世界里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数十年的痛苦堵塞在她喉口，叫嚣着要让她把这些年无法说出口的伤吐出来。

孟桉然慌乱的错开视线，转头快速抹掉眼泪，再回头看方惊芜时脸上又带上往日的微笑。

她没有再说话，耸耸肩，拉伸了一下身体，回想着自己这些年来上台表演过的舞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跳给方惊芜看，以答谢她的鼓励。

方惊芜在旁边根据她的指令放歌，视线也一直放在她身上，没有刚开始那股兴奋得像是要原地跳个霹雳舞鼓励她一样的劲，而是一直用兴奋，带着欣赏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没有鼓掌，脸上的笑却一直没下去过，好似不用其它肢体动作，也能从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她的赞赏和鼓励。

窗外摇曳的树枝衬着少女灵动的舞姿，阳光穿透窗玻璃在地板上，割出几块明亮的几何图形。

孟桉然一只脚踏了上去，细碎的光洒在她鬓角的碎发上，她转动着身体，把数年来的柔软和坚韧放在阳光和那道温柔的目光下曝晒。

另一个女孩坐在她正前方的位置，不曾被其它东西所吸引，眼中只有那道清隽的身影。

至于刚刚的嚎叫……纯纯是方惊芜自找的。

方惊芜原本是在很认真的看，结果看到后面，玩心大起，拉着孟桉然要一起跳。

孟桉然乐得有人陪她，换了首简单舒缓的音乐，带着她跳些没难度的双人舞。

结果没想到方惊芜跳着跳着，还真跳自信了，不满足这种简单的舞蹈，要让孟桉然教她自己跳的那些舞。

孟桉然那敢真的带着她跳那些舞，她的那些动作就算是会跳舞的人来都未必能保证做的出来，更何况方惊芜一个外行人，只好哄着她，带她做些简单的拉伸动作。

但舞蹈的拉伸动作那像平常体育课前的热身运动，没学过舞蹈的人动起来简直要老命，根本受不住。

于是后来练舞室没能安静下来，惨叫声穿透整个楼层，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虐待，挨打了。

一墙之隔的走廊外，诗久夏坐在走廊中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瓷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单词本，听着里面的笑声和求饶声，扬起嘴角背单词。

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时，诗久夏从阴影里站起身，佯装成刚来的模样，将练舞室的门推开一个小缝，探头看里面的人。

“快出来，放学回去了。”

方惊芜和孟桉然正在给彼此锤腿放松肌肉，听见她的声音抬头望去。

诗久夏走进舞蹈室，伸出两只手给俩人借力，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指指门外，“玩开心了吗？玩开心了咱回家。”

孟桉然亮着眼睛，轻轻点头，方惊芜率先推着两个人往外走，用行动表达想法。

事情的处理速度比诗久夏想的快得多。

大概每个知道的人都心有不甘，都愤懑，都铆足劲想多做些。

从艺术楼下去，经过公告栏时旁边已经围满了人，方惊芜和诗久夏对视一眼，拉着孟桉然走过去看。

离那里越近，一些声音愈加清晰。

女孩们围在一起，抱着对方的肩，看着公告栏笑，哽咽，颤抖，喜悦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这人终于栽了，等这一天好久了！”

“不知是那位大神举报的，我真的得给这人磕一个！”

“我的世界要安静了吗？一个人回教室时不用怕别人跟着了吗？不会再有人强迫我谈那个狗屁恋爱了吗？”

“我靠，好想哭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真的恨死他了，我只能看见他的高高在上，和他藐视所有，不把我的”不”当一回事的得意。”

“畜生终于落网了，妈妈，我不用怕一个人在教室了。”

“今天回家我要吃两碗饭庆祝，并制作一面锦旗送给到校长办公室。”

“谢谢为民除害的大好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人民永远把你放在心里。”

那片地方热闹着，讨论着各种庆祝方式以及自己的感谢。

麦观殊脚步放得越来越慢，却没有后退和站定。

周围的声音慢慢消失，她仿佛处在一个完全真空，没有人的世界里。

立在人群最外围，她朝众人张望和讨论的地方看去。

那是一份学校行政处出的一则开除通知，右下方盖着鲜红的公章，严肃郑重。

编号：【10161】

日期：【6月20日】

学生：【段肖】

班级：【二零二二级一班】

学号：【20220139】

【正式开除通知】

【二零二四年六月二十日，经学校管理层核验，该生屡次借机骚扰校内女同学，对本校女生进行，造谣，恐吓，威胁，校园霸凌，等极其恶劣的行为，严重违反学校规章制服及纪律，现本校给予开除处分，并承诺永不录用该生。】

【我校致力于所有学生都能在阳光和健康友善的环境中学习成长，也鼓励各位同学勇于举报所有不良行为，为本校学子共建良好的生活范围。】

【我校再次重申，无论是何身份，是何性别，学校坚决不允许任何一种欺凌行为在学生中流行，更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对本校学生造成严重身心损伤，一经发现，立做开除处理。】

【望所有学生共同监督。】

而在那通处分通告发布不到十分钟，另一个爆炸消息从校长办公室传了出来。

——诗君华于当日再次向学校捐款六百万，并附赠一栋新建艺术楼，以及一批新的艺体器材。

麦观殊有些颤抖，似乎是不敢相信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一转眼，中午在教室里发生的事就像她做了一个记忆深刻，此刻却变得模糊的噩梦。

好像那股带着打量，审视意味的目光从来没有落在她身上，那些尖酸，刻薄，恶心的语言也没有跟着风送进她的耳朵里，也没有人问她，你爸妈为什么不要你，她也没有束手无策的蹲在教室后排里，希望没有人看见她。

忽然，右手手腕被俩只温热的手攥住。

孟桉然回过头，诗久夏和方惊芜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笑。

“快回教室吧，谢谢你的勇敢。”

临近夕阳，闷热渐渐退去，有一根发丝拂过孟桉然的眼睛。

她在夕阳和人群中笑起来，她说，“好。”

而现在，她从梦中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