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里阳

深秋。里阳城南一队人马疾驰而过,打马卷起一片枯黄的落叶,迅疾的马蹄踩碎枯叶,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周自衡来到里阳城不过月余,他每天雷打不动早起去客栈对面的包子铺买两个肉包子,和包子铺老板唠唠近日里阳城的奇闻异事,再从隔壁茶水摊要一碗最便宜的茶水润喉,就这么开启了他一天的捧哏日常。

“哦呦,谁知道城主最近在搞什么,一天天都不安生咯。”包子铺老板是个鳏夫,瞧着三十岁左右,他一边给客人拿包子,一边和周自衡唠嗑,“要不是我没那本事,我高低得去凑凑热闹的!我家浊清可就指着那二十两白银讨口子了,二十两!我得卖多少年包子啊!”

周自衡这么些天来,早就对包子铺那儿子了如指掌了,姓甚名谁啦,考了什么功名啦,得了哪个达官贵人的青眼啦,老板恨不得贴榜昭告天下他儿子有多优秀,他对儿子有多少期待。

周自衡抿了口劣质茶水,笑道:“老板你做不了城主差事,不如让你儿子试试。”

谁知老板一下就变了脸色,连忙摆了摆手,怒道:“什么话!我可就这一个宝贝儿子!”

里阳城在整个温王朝都算不上名——位置较偏,往东走深了就要和密林接壤,只有往南才能接触到商路,因此里阳城最重要的经济贸易全系于南边的商路上,这几天城主也正是头疼这条商路的问题。

“要我说,”周自衡摇摇脑袋,装作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点评道:“南边不好走,不如往西边,那西边的庄兰城过得不也是有滋有味的吗。”

包子铺老板哼哼笑道:“没那个墨水你还要抖落,我看你天生就是吃我包子的命。”

“里阳庄兰由随进山相连,且不说如何穿过这绵绵山脉,就算打通了路,人庄兰做的是海上生意!里阳如何能凑热闹!”

周自衡做出一副不懂事的肤浅模样,笑道:“海上如何做不得了?海上贸易四通八达,多少奇珍异宝异域精品,我看在里阳未必不受欢迎呢。”

“你呀!”包子铺老板叹气,“你从内陆来,哪知道这海上生意都是被庄兰张氏垄断了的,人家张氏手底下还有那什么,断雁刀许义为他们卖命,谁敢从他们手底下抢生意!不要命啦!”

周自衡嘿嘿一笑捧道:“还是老板消息灵通。”

包子铺老板听闻更得意:“哼哼,我江湖人称里阳第一顺风耳,什么事我不知道?也就是我拿媳妇去得早,不然何至于在这卖包子度日。”

周自衡确实感兴趣:“您儿子取名浊清,这寓意可不凡,为何沦落到在这卖包子挣个三瓜两枣的钱的?”

包子铺老板摇摇头不出声了。周自衡只好转了话题,聊到那断雁刀许义,说他也是忠肝义胆,早年间张氏许他一口热粥,又给了他安葬父母的钱财,没想到后来学了断雁刀就去张氏报恩了,这段佳话在江湖上流传许久,也不知真假。

包子铺老板听到这种江湖传闻就格外有精神,他赞叹道:“我也听说了,要真是如此,那许义确实对得起这名字,也不付断雁刀传承了。”

周自衡闻言笑笑。

周自衡又和包子铺老板叽里呱啦唠了唠,临走前他往包子铺背后的深巷里瞥了一眼,遗落了一个肉包子。

今日是十五,周自衡必须早点回客栈歇息,而过了今日,他也必须要从里阳城启程了。

里阳城虽然位置不佳,经济一般,但周自衡下山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这里,自然是有原因的。这一个月里,他几乎将这里的三教九流都聊了个遍,才得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里阳城主守着一个“秘宝”。

因为这个秘宝,所以即便里阳城内经济不景气,他城主府照样金碧辉煌堪比龙宫;也是因为这个秘宝,所以他雇了一堆江湖人做保镖,只是最近,城主府内似乎风雨欲来。

周自衡不告而别离开师门下山,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无论是为了那个似是而非的“秘宝”,还是为了日后的盘缠,他都必须要去城主府一趟。

他的房间在客栈二楼,打开窗边正对着包子铺老板的街道,周自衡凝神看了会包子铺背后的深巷,无言片刻,便关了窗。

夜深。

今夜十五的月亮还不甚圆,深秋的夜晚格外寒冷,薄纱一般的云雾遮住明月,像飘渺的烟。月光清冽,映在周自衡床边放着的一把剑身上,映出寒光,剑身似刀非刀,正是“红尘”。

周自衡冷眼看着镜中的自己,星眸剑眉,本该是多情眼,却冰冷得像一潭死水,他狠狠闭上眼,掀翻铜镜,深吸了一口气。

不多时,他终于受不住这剥皮剔骨般的疼痛,轻轻发出一声哀嚎。

第二天明,天气难得晴朗,明媚阳光驱散深秋的寒意,尽数洒在蜷缩成一团的周自衡身上。

冷骨受了一点阳光,昨夜的痛楚稍微远去了些,周自衡撑起身子,发出一声惊喘。

不能再等了。周自衡看向镜中冷汗淋漓的一张脸,心道:过去十六年里,每月十五折桂印从未如此难熬,想必是年岁渐长,折桂印日渐成熟,已经迫不及待要夺食了。一旦这两年内还未解决,周自衡很难想象自己该如何煎熬。

折桂印生来便刻在他的骨血里,每月十五必然发作,很难说不是哪个仇家给他下的诅咒。可惜周自衡有记忆来便在师门生长,师父也对此忌讳入深,否则他也不会突然离开师门寻找出路。

不过十七的年岁,周自衡却老气横秋得像是二十几的青年了,他利落收拾好行李,带上一两件换洗衣服,背着小包裹就离了客栈。

刚走出客栈,阳光更耀眼洒落,周自衡松松骨头,懒洋洋晒了会,便往包子铺背后深巷走去。

许是今日实在太早,这一条街上都无甚摊铺,正好省了周自衡编借口为何要去那人迹罕至的深巷。

这一条横向的街道,阳光正好,是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这一条竖向的深巷,狭窄逼仄,透不出一点光亮,是荒凉黑暗的遗忘之所。

听到巷口传来动静,乞丐缩在发臭的垃圾桶后面,握紧了手中尖锐的石头,咽了咽口水。

这巷子很少来人了,他有些紧张惊恐,却也只能小心翼翼从垃圾桶后探出一点点脑袋,要从这可怜的遮蔽物后看得来人的一点首尾。

外头阳光太亮了,来人背光,轮廓昏暗,乞丐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来人——他背着一个包裹,浑身上下没什么金贵的饰品,却把一身黑褐短打穿得格外神气,光是站那就与这乱巷格格不入。待看清面容,小乞丐又惊于那一双亮得出奇含情眼,稍微对视便觉得少年意气风流。

“你是谁?”

“这几日缘何偷窥我?”

小乞丐和周自衡一同发问。

周自衡本以为这深巷里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以为又是师父的哪个仇家追了出来,却万万没想到是个模样消瘦的乞儿。

这小乞丐瑟缩在垃圾桶后,手里还紧紧攥着石头,显然是在这里阳城没少受过欺负。观其模样,瘦弱得如同十二岁孩童,头发枯黄四肢纤细,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周自衡走近了垂眼打量,却看见昨日他丢的那个肉包子,包子皮被撕下来吃了,荤肉却丁点未动。

周自衡挑挑眉,突然有点感兴趣了。这孩子长期营养不良,缩在垃圾桶后,每日必然是只能捡点垃圾糊口,就这般饥饿的情况下,他捡到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竟然能忍住不食荤腥。要知道,这般羸弱的肠胃要是乍入荤腥,必然不适,严重了在这无人问津的深巷,可就要变成断头饭了。

周自衡惊讶于小乞丐的聪慧,于是没有在意小乞丐对自己问题的沉默,只蹲下身子,平视着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离得近了,周自衡看清乞丐脸上一块奇怪的胎记,形似一朵欲绽的花苞,形状虽美,却生于眼下颧骨处,乍看如同妖怪般丑陋,只有细看才能发觉面颊生花的俊俏。周自衡了然,温王朝天听不喜面容有损之人,久而久之形成风气,百姓也厌恶起来,怪不得这乞丐不在城内乞丐所安置,只能在这深巷里苟且偷生。

见周自衡目光落在自己面容胎记上,乞丐连忙捂住脸偏过头,却依然沉默。

他从未见过如此霁月风清之人,周自衡身上蓬勃的少年朝气令他耳热,然而要问他姓名,他却茫然无措。

流落里阳城少说三五年,每日愁生愁死愁吃愁穿,谁还曾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来往何处,以前那一点追究早就在生活压迫下消散了,如今突然被问起,他脑子里只想起这人日日和包子铺老板的对话。

“……我叫秦一灼。”

周自衡挑挑眉,秦一灼沉默这么久才回答,名字这么古怪,想也不想就知道这是受了包子铺老板那儿子浊清的启示,化用了一下就拿来用了。

但周自衡也不在意,他笑道:“我叫周自衡,野渡无人舟自横,可惜周非舟,衡非横。”

“原以为你日日偷窥是要寻仇,如今看来不是,那在下便告辞了。”

周自衡直起身子欲走,谁知秦一灼却勾了勾他的鞋子,只听他低声道:“……你要去城主府。”

周自衡不意外这小乞丐能猜到他的目的地,但他仍好奇秦一灼挽留他的想法。

秦一灼在里阳城苟且偷生了多久?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初流落至此,百姓看他面容的嫌恶,乞丐所里其他乞丐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乞丐所是其他人的容身之处,但不是他的,秦一灼只用了短短一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能在里阳城出现便已是城主开恩,再想不自量力妄想乞丐所里遮风避雨的住所,便是罪大恶极。

这些年来他和野狗抢食,被百姓冷眼,被其他乞丐欺辱,所有的坏事压在他一人身上,外面那条街越光鲜亮丽,越衬得他肮脏不堪。

秦一灼从未感受过命运的痕迹,只在今日,只在现在,只在这个人的注视下,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应该有不同的选择,他甚至后知后觉体会到什么叫另一种可能。

另外一条路让他目眩神迷,于是他狠狠抓住了开启道路的钥匙,如同他昨天抓住那个“遗失”的肉包子,如同他今天抓住了周自衡的鞋子。

“我知道城主的困境,我也知道商路的问题。”

秦一灼紧张到发抖,却仍然坚定地抬头与周自衡对视:“——带上我。”

周自衡望着那双眼睛里的不甘、坚定、痛苦、憎恨,仿佛昨夜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就算如此又怎样呢,他本质并不是会对同类施以援手的人,相反,他漠视所有人,不在乎今日谁因谁而死,更别提一个小乞丐意图冲破命运的祈求。

周自衡从包裹里掏出最后一点碎银,未对秦一灼说什么,只独身出了深巷。

秦一灼感受掌心的鞋子一步步离开,他艰难地爬起来,身体因为虚弱摇晃了好一会,但他还是扶着墙,一点一点挪向巷口。

不能就这么放弃。秦一灼心知肚明,一旦放弃,就等同于放弃自己的人生,他再也不想过这种痛苦的流浪生活。即便机会渺茫,他也必须孤注一掷。

但他虚弱的身体怎比得上周自衡的脚力,即便秦一灼追得头晕眼花,周自衡还是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秦一灼靠着墙站在横街竖巷的交界处,他身体止不住得发抖,也不知眼睛是从未接触过如此明媚的阳光,还是感念自己生如蜉蝣的命运,不知何时他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待眼泪流干,他才发觉不知何时周自衡正拿着一件崭新的袄子,默默地看着他。

“穿上它,跟我走。”

秦一灼接过温暖的袄子,满手冻疮的手从未接触过如此温暖的面料,他鼻子一酸,又落下几滴清泪。

泪水从他面容的花苞上滑落,阳光照耀下,美得惊心动魄。

可怜世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颠倒爱恶,吠形吠声,附和喜好,不知宝玉。

周非舟,衡非横,所以周自衡其实是假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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