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颗葡萄

九年前,隆冬。

年仅六岁的秦一灼接过父亲递来的玉牌,记忆里模糊面容的父亲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动作却是毫不留情地将他丢下。

“父亲……父亲……”小秦一灼哭红了眼,“别丢下我!”

然而父亲好似一阵烟雾,倏尔就散了,只剩下秦一灼一个人,站在里阳商道的驿站里不知所措。

冰冷的玉牌像一块催命符,硌得秦一灼浑身难受。

正护送商队经过的王伯目睹了男人抛下秦一灼的全过程,他拔了一根旱烟,打量了一下细皮嫩肉的秦一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温声细语地安慰起秦一灼:“可怜见的,父亲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秦一灼放下擦眼泪的手,露出面颊那块印记,抽噎道:“我也不知道……”

王伯看到那块胎记,脸色变了又变,啐了一口:“晦气,还想把你卖去山里,有这胎记这下谁敢要你!浪费大爷时间,晦气死了!”

他打点了一下行囊,心道怪不得被亲生父亲抛弃,眼看横财化作灰飞,王伯不再逗留,赶忙护送商队前往里阳。

秦一灼不懂什么叫晦气,也不懂为什么要把他卖到山里,小孩子不理解大人,他只想和父亲待在一起,而不是在这冷冰冰的驿站独自落泪。但小秦一灼也朦胧地明白,从今天起他将不再有父亲,更没有家了。

他没有钱,没有家,又过了几天,驿站也不愿意再收留他,秦一灼只好攥着玉牌,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到了里阳。

正值隆冬,大雪纷飞,刺骨的寒风、冰冷的雪粒拍打在幼小的秦一灼身上,他冷得发抖,紧紧地缩成一团,汲取微弱的温暖。

刚到里阳的那天,他听说城主心善,还在城里设了乞丐所,他去了,但那里的人都不欢迎他。于是秦一灼只好抱着脑袋,在别的孩子的一声声“怪物”中落荒而逃。

秦一灼不明白,他不是怪物,也不晦气,但为什么人人都不喜欢他?他饿了好几天,如今饥寒交迫,只能拖着最后一点力气挪到城主府前,他想,“大善人”城主一定愿意收留他,一定会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怀着这样的期待,就好像划亮了雪地里所有的火柴,秦一灼轻轻叩响了城主府朱红的大门。

然而现实并不是想象,王伯再一次居高临下地用一种饱含恶意、轻蔑的目光,轻而易举拿走了他攥紧的,关于父亲最后一点念想的玉牌。

秦一灼想起王伯尸体上定格的表情——惊恐、震惊,一如他当年失去玉牌。

衣冠禽兽,死不足惜。

秦一灼恶毒地想着,跟在周自衡身后,最后看了一眼那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周自衡在前面走着,懒洋洋招呼了一声:“快跟上。”说完便不再管秦一灼。他想起那个被打了一巴掌的小厮,带着秦一灼原路返回,两个人到门口时,那小厮还在大门附近扫地,紧紧盯着脚下那方寸土地,摸鱼似的有气无力的划动扫帚。

许是注意到有人来了,小厮打起精神,装模作样地干起活来。周自衡没多大兴趣管别人家奴仆尽不尽心,他只强硬地捏起小厮的脸,仔细看了看小厮被打的脸颊,见他红肿消了不少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一灼在周自衡身后,听到这熟悉的问话莫名其妙看了周自衡一眼,这话真是格外老套,秦一灼怀疑他套近乎都是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

方才周自衡捏起小厮的脸,秦一灼看到一张清秀平静的面容,原来是个女孩。他心想。

“我叫葡萄。”小厮低下头,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府里的下人多没有自己的名字,主人家惯用“代号”指代他们,即便如此,这葡萄听得周自衡也是有点无语。

“刚才我们敲门,你不让我们进府,这是为什么?”

葡萄飞快抬头瞥了一眼周围,见王伯不在才怯怯开口:“城主府只进不出,你们进来就出不去了。”

“只进不出?”周自衡不信邪伸手拉了拉大门,门轻易便开了,他还想迈腿朝府外走去,只是还不等葡萄阻止,一支飞箭就直射向周自衡面门!

那箭矢又快又狠,周自衡微微一扭头,箭矢就擦着他鬓角的碎发射进了地里。这一箭仿佛无声的警告,一旦周自衡踏出府邸一步,便是真正的“只进不出”。

秦一灼惊出一身冷汗,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目睹身边人遭受的危机,魂不守舍地碰了碰周自衡的鬓角,见他无事才松了口气,重新退回周自衡身后。

葡萄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见周自衡轻松淡定躲了过去,这才惊魂未定地开口:“看吧……只进不出。”

周自衡凝视着半支都没入土地中的箭矢,并没有多大惊吓,他分析道:“观这角度,从院墙上射出来的可能性极大,看这力度,应该也是专业用弓的人。”

他再次捏起葡萄的脸,严肃道:“这些日子,城主府发生了什么事?”

城主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说这个,所有人都会有不同的猜想,但在这其中,葡萄这个“看大门”的小厮说的话,一定是最有份量的。

“其实在我看来,最近的怪事无非是来的人少了,出的人没了,还总有人一直死去,城主也不管不问。”葡萄低声道。

“最开始的时候,不知是谁刚风风火火进府,一眨眼人就死了。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些人,但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于是城主大人开始雇江湖人士,雇了十七八个,如今也不知道在何处。府上的下人们胆战心惊过了许久,总害怕自己就是下一个亡魂,但你也看到了,只要不踏出府门一步,其实还是很安全的。相比之下,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清闲了,城主整日在书房里,我们这些看门的下人伺候不到他,自然好过了起来。”

葡萄说的和周自衡了解到的差不了多少,也可以和李城主所说对得上。

现在这城主府有两明一暗三波势力,城主做局杀死驿站信使,雇佣江湖人士,这是在明的第一波势力。院墙上有人监视围拢城主府,不许人出去,这是在明的第二波势力。

只有误入此地,让无论是城主还是院墙那一方都摸不着头脑的周自衡、秦一灼二人,勉勉强强还算得上在暗的第三波势力。

城主的目的尚且是一团乱麻,他为何要做局杀死驿站信使?又出现一个虎视眈眈的用弓之人,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周自衡有些头疼,心知不管是拿到盘缠还是拿到线索,自己这番都得付出心力,真让人不痛快。

周自衡在独自思索的时候,秦一灼也没停着。他在里阳城比周自衡待得久,自然更清楚牵扯其中的商道、驿站,但他没有说话,只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略带深意地看向葡萄。

葡萄和秦一灼对视,轻轻咧嘴露出一个笑。

周自衡目光放空,没注意到秦一灼和葡萄的眼神交锋。

在秦一灼看来,能隐藏身份把自己扮做小厮,而不是成为婢女的人,她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是否隐瞒了什么,这都是需要探究的。只可惜周自衡过于自负,他或许并没有真正相信葡萄口中的话,但强大的实力让他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于是两人各怀心思告别了葡萄,继续往府内走去。

周自衡在城主府闲逛,像是把它当成自己家一般,走到哪都得摸摸枯萎凋谢的花草,再发出“不过如此”的感叹,活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城主府大半的花草都在冬日里枯萎,萧瑟得立在道路两旁,只一处暖房里花草如春,盛放热烈。两人站在小径上看向这由暖石、好玉、温泉砌成的春房,还未靠近就感受到温暖的热风拂面,驱散了冬日的寒凉。若说城主府其他地方只能看出小有资产,但见过这一处暖房才能真正感受到奢靡。

温泉汩汩,花香弥漫,上好的暖玉在阳光的映衬下散发温柔透亮的光。牡丹芍药在暖房里盛开,步入暖房就像是走近了春天,丝毫感受不到冬日的瑟缩。

周自衡赞叹,走近了才发现花丛中掩盖了一块小木牌,上书“如春房”,正是暖房的名字。

而在如春正里,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正卧在竹椅上,她衣衫轻薄,在鲜花暖玉的照耀下像一只卧睡优雅的狐妖。

可惜周自衡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赞美人图的心情,他朗声唤醒女子:“这位夫人,莫要再睡了,再睡这如春房就要塌了!”

秦一灼:“……”

如今城主府内忧外患,这么说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总感觉就是十分不对。秦一灼面目扭曲了一瞬,有时候还是很难适应周自衡莫名其妙的冷幽默。

女子并没有睡熟,她听周自衡说完,轻轻笑了起来,睁开眼扫了他们二人,便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塌与不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说得,李城主散尽家财为您建这么一处暖房,这话要是被他听见,可是一腔真心付诸东流了。”

女子闻言笑得更灿烂了:“油嘴滑舌。他建便建了,左右不过是拿着钱寻乐子,但要说这是为搏美人一笑,那我可担不起。”

说完她便从竹椅上坐了起来,丝绸一般的衣衫从肩膀上滑落,露出雪白凝脂的肌肤,好似天边雪。

秦一灼尴尬得移开了目光,周自衡却啧啧,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这府上娇妻美妾,娇妻与李城主有共患难之情,可惜富贵后却被城主弃之敝履。美妾呢,那更是数不胜数,今日她得宠,便赏个房子,明日她得宠,又赏个院子。所以要说这如春房有多金贵,那倒也不见得。”

周自衡没兴趣听李城主后院的二三事,他直奔主题:“好姐姐,我见着如春房已经是天上仙境了,您却不以为意,想必是见过更好的,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城主他库房在何处哇?”

秦一灼:“……”

实在是有些生硬。

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你可真好玩。库房么,从我这如春房往后面走,看见个叫沧金楼的小阁楼,进去便是了。”

周自衡得知位置,拱手便要走,女子娇媚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什么都比不过一滴泪,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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