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衡从睡梦中醒来,就见一个白衣披发男子坐在自己床头,他撑起身,低低唤了声:“师娘。”
谢允面带愁容,他掀起被子看了看周自衡的膝盖,红彤彤的一片,看样子被罚跪之后伤势还没好。“你别怪你师父,她也是气坏了。”
周自衡点点头,“我知道的,我没怪她。”
少年周自衡还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他见谢允仍在病中,关切问道:“师娘怎么来了,你的身体……”
只是他的关切却越来越像水中作画,轻易便被水波荡尽,谢允愁得心里直叹气,面上不显,只对周自衡调皮地眨眨眼睛,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师父生气不管你,我是你师娘,可不能不管。”
周自衡垂头,不再说话。
谢允担忧更甚:“你师父告诫你不要选择红尘……你怎么……”
“红尘它,很特别……和我一样特别。”周自衡目光看向放在床头的红尘,剑尚在鞘中,只能看见火红热烈的剑柄,像一团浓烈的火。周自衡在剑冢里看到它的第一眼,红尘还插在一块灰扑扑的巨石上,那么艳红的剑柄从远处看像石缝里开出的鲜花,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浓烈的情绪击中了他,周自衡第一次有了非比寻常的**。
——我要得到它。
带着红尘回到圣山,林有别被他气个半死,从前总是温柔和煦的师父破天荒发了大火,让他跪在山门外思过。
谢允闻言不再劝周自衡,故作轻松地笑笑:“还记得许义吗?他之前也去了剑冢,比你晚点出来,想找你玩,你伤好了后见见他吧。”
周自衡皱眉,显出孩子气般的不耐来:“他家不是有断雁刀了吗,来剑冢干什么,恶心死了,师娘,我不想见他。”
谢允很少关注这两个小徒弟的交友,原以为许义隔三差五上山是和周自衡感情好,没想到周自衡却十分不喜欢他,顿时有些头痛。
谢允挽起周自衡的衣袖,那枚桂花果然已经从淡黄转为金黄,他有些头疼,本来略带病容的脸色更加难看:“折桂颜色又深了,……你要多交朋友的。”
周自衡神色淡淡,一旦褪去情绪,他便像飘渺的风冷漠的云,和世间犹如隔了一块玻璃,远得令人心惊。
谢允对这个徒弟很是烦恼,周自衡亲缘关系单薄,他和林有别捡到他时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什么父母亲戚上山寻亲。碍于折桂令的诅咒,他们二人又很担心周自衡的情绪,只是这些年延缓诅咒的方法用了众多,却仍是收效见微。
谢允身体不适,出门太久就有些气喘,只好起身离去,最后嘱咐周自衡不着急练剑,先养好膝盖再说。
他走后不久,林有别探头探脑推开了房间的窗户,正和周自衡对视了一瞬。
周自衡奇怪:“师父,你和师娘怎么不一起来?”
林有别轻轻咳了一声,确认谢允已经走了,才推门进来:“你师娘生我的气呢。”说着,也掀开被子看了看周自衡的膝盖,见没什么大问题才安心坐在他的床头。
周自衡见两人坐的位置甚至都一模一样,不由得有些无语。
林有别过来并不是为了训诫周自衡的,她瞥了一眼周自衡小臂上金黄的桂花,假装不在意道:“你师妹从家里给你带了礼物,过段时间你也帮我送份回礼给他们吧。”
周自衡敏锐地察觉到林有别希望他下山这一意图,但他还是没有多问,点头道:“送去席堡吗?”
林有别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师妹和你一起回去,你们不必过于匆忙,但也不要拖延太久……”
“嗯……主要是你从未离开过圣山,师父希望你这次下山可以多玩一会,但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让我们太担心。”
说着,林有别摸了摸他的脑袋。
林有别原意是想让周自衡多见见世间百态,多看看人间四季,没想到周自衡这一去,人还未归,“红尘剑主”威名倒先响彻整个武林了!
林有别两眼一黑,顿时觉得自己又走了步错棋,等到周自衡和席冰漪回来,看着自己徒弟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见到颜色更深的桂花,她的不安达到顶峰,恨不得回到过去掐死那个乱出主意的自己。
“……你到底干了什么!!”
林有别崩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周自衡立刻清醒过来,警觉地睁开双眼,就看见秦一灼困顿地歪到在床头,自己肩膀的伤势被很好地包扎过,就连一身血衣也被换了。
周自衡松了一口气,脊背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城主府,而他也在几天的紧绷中无功而返。
他掀开自己衣袖,果不其然,那支桂花颜色又深了。
周自衡头一次感觉到焦躁烦闷,明明离解开诅咒只剩一步之遥,就差那么一点点……
林有别曾估计折桂令最终会在这两年爆发,如今时间所剩无几,线索又随着李城主的死去断得一干二净,梅花山庄几次三番“暴露”,周自衡怀疑是祸水东引,但又不得不顺着对方的钩子前进……一切没有随着事情解决而消弭,反而越来越扑朔迷离。
周自衡实在烦躁,他扭头看了看正在睡梦中的秦一灼,小孩这几天补了营养,脸庞圆润了不少,或许是对现在的生活格外满意,睡梦中都带着幸福的笑容。
周自衡猜测秦一灼应该是守了自己很久,他杀了人回头找到秦一灼后,还没走几步就昏了过去,想必应该也是秦一灼把他背了过来。周自衡又想到雨夜中那抹莹莹的黄,这也是他怀疑梅花山庄只是个祸水东引的幌子的原因。梅花山庄以冶炼锻造兵器闻名,世间没有人比他们更注重兵器本身的气度名节,把令人恶心的奇怪东西抹在兵器上,想想也不可能是梅花山庄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周自衡思绪有些飘远了,他望向窗外星河倒悬的黑夜,一场瓢盆大雨过后,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蔓延在空气中,带来新生。
他的情绪安定下来,躁动的心缓缓变得平和,有力得在胸腔中跳动。耳畔是熟睡的秦一灼的呼吸声,轻轻得,像一首有节奏的安眠曲。
周自衡眼皮沉重了起来,他彻底放松下来,任由自己坠入黑甜的梦乡。
熟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席冰漪现在在干嘛。
而此时,刚刚结束自己的游玩,回来圣山的席冰漪,正从自己师父口中得知她的师兄早就离家出走了!
“什么?!”席冰漪不敢置信,“他、他、他胆子肥了?还离家出走了?!”
林有别轻轻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你也就在我面前敢对你师兄这么大呼小叫了。”
席冰漪小脸一红,轻咳了声道:“师父,师兄他去哪了啊,你知道吗?”
林有别捏了捏手里收到的信件,有些担忧道:“你先看看这封信。”
席冰漪接过,飞快地看了个大概。信里写到:有别,得折桂令者得天下,折桂大会必将再开。折桂大会上,你我恩怨,做个了结。
席冰漪挠挠头:“师父,这是谁寄来的啊?折桂令是什么,折桂大会又是什么?”
林有别和谢允将周自衡身负折桂印这件事瞒得很好,闻言也只略做解释:“折桂令是一块令牌,只有拥有折桂印的人用血肉骨骼灵魂奉养,才会开花结果,形成折桂令。传闻得到了这块令牌就得到了天下,而令主拥有再开折桂大会的权利。”
林有别还没说完,席冰漪就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道:“折桂大会!我听父亲说起过,听说那个大会很隆重,被邀请的人必须参加,而且擂台上生死不论,听上去是个寻仇的好地方。”
林有别:“……”
……确实是个寻仇的好机会。林有别慢吞吞地想到,看了一眼那封信,这不就有人要来了结恩怨了吗。
“所以这和师兄有什么关系?”
“嗯……你师兄正在寻找阻止令牌出现的方法。”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句话确实是实话。
“冰漪,我和你师娘没办法离开圣山,得麻烦你再下山一次,找找你师兄了。”林有别叹气。
席冰漪信誓旦旦:“包在我身上!抓离家出走的坏小孩,我最有经验了!”
林有别笑了:“可不是让你抓你师兄回来,是让你帮他一起解决问题。”
说完林有别突然想到席冰漪这跳脱的性格,一时间也有些不确定自己让席冰漪去找周自衡,究竟算是帮忙还是添堵呢。
睡梦中的周自衡皱了皱眉,不安地翻了个身。
一夜暴雨过去,天气还有些昏暗,在灰蒙蒙的白日里醒来,周自衡还有些头疼。深秋的暴雨太伤身了,在里阳这些日子里,他伪装开朗带着假面、处心积虑交际情报、忍受苦楚孤注一掷、威逼利诱妄想成功……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心力,到头来只得到几具尸体一处没落的城主府。
周自衡情绪再一次冷了下来,他目光远远,最终定格在屋外正打着拳的秦一灼身上。
“左三,力度不对,要更快。”
秦一灼听到屋内周自衡低沉的声音,愣了片刻,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说他左手第三次挥拳的力度不对,于是他根据周自衡的指导重新来了一遍,果然更通畅圆融了。
“右四,从下方出拳。”
“右六……”
周自衡躺在床上看着秦一灼打完完整一套拳,中间不时指出他的错误,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秦一灼认真执着的模样好像一道灰色的剪影,周自衡没想到秦一灼如此认真地学习拳法,不由得有些呆愣。那些已经坠入深海的情绪仿佛被重新加工了一遍,逐渐变得平和。
没关系。周自衡安慰自己,至少不是没有收获,对方不在意李城主口中的秘宝,说明他很有可能已经掌握了关于折桂令的核心,如今暴露在眼前的只有梅花山庄,既然对方要引他们过去,那去看看梅花山庄也未尝不可。
况且,周自衡也很清楚,自己只知道所谓的秘宝与折桂印、折桂令有关,但并不清楚秘宝上到底是“促生折桂令”还是“摧毁折桂令”,从近期武林上的传闻来看,想必是前者可能性更大,否则也不会引得这城主府鱼龙混杂,各方势力交织。
想到这,周自衡心情彻底晴朗了起来,恰巧秦一灼打拳洗漱完进屋,周自衡便问道:“这里是何处?近期里阳有没有什么异动?”
秦一灼摆上几盘粥食,缓缓道:“这里是杏林药铺,老板对我有恩,原意再收留我们一次。最近里阳的大事就是城主府被烧,李城主死亡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最近正是最混乱的时候,如果再不走,等京城来人,怕是不好走了。”
虽然早就见识过秦一灼对里阳上下的熟悉了解,也赞叹他的思维敏捷,但能知道京城的事,周自衡还是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秦一灼。
秦一灼笑了笑,他最近身体越来越好了,除了冻疮还有些作痒外,其他地方都长得格外结实,这一笑,倒像是春风拂面,格外阳光。
周自衡接过秦一灼递来的碗,看见这一抹笑容,他抿了抿嘴。
“吃完收拾一下,我们要启程去庄兰了。”周自衡淡淡道,“先去见一位老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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