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一时哗然。
卫家的人都知道卫约素向来是个长得十分秀美,却又十分懦弱的人。
卫老爷和卫夫人对她多有责难,可她向来是以德报怨,哪怕他们二人对她鸡蛋里挑骨头,卫约素也爱躬自反省。
若是放在往日碰到这样的事,卫夫人定然会挑出最难听的话来讥讽她,然后再让她罚跪在众人面前,待看到旁人对卫约素的指指点点和议论,才会觉得身心舒坦。
可今日,卫约素突然性情大变,竟然还敢当着面顶嘴!
卫夫人在众人面前觉得挂不住脸,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当下怒喝道:“你这是在哪儿学的规矩?做母亲的数落你几句,你还非得顶嘴不成?别以为你跟你姑姑关系好,她在这儿,你就能狐假虎威。告诉你,你是我女儿,即便我做错了说错了,你在我面前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此话一落,卫蓉的目光从卫约素身上挪开:“大嫂这说得是什么话?约素这孩子大了,纵使如何,你做母亲的都应该在众人面前给她留面子,而不是让她平白无故地成为众矢之的!”
卫夫人冷笑一声:“别这么一唱一和的,反倒让旁人觉得你们姑侄情深。”
眼瞅着好好的祭祖被卫约素的一句顶嘴闹得不像话,卫老爷让其他人先去做事,一边同卫约素道:“今的事儿,你母亲并没有错,你说你有孝心,为何平日里不尽孝,偏偏挑这种能出头的时候?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好,这是话粗了些,你莫要置气,来,同你母亲赔个不是,这事儿就算了了。”
卫夫人同卫老爷平日里相处得并不融洽,可在这个时候卫老爷还是给她留了几分尊面,这让卫夫人很是受用,于是她略舒展了下肩膀,有些得意地看着卫约素。
好像这样,就能在卫老爷那个心头好什么“素”面前也胜了几分似的。
卫约素生得柔美,白衣玉立,身姿柔软,样貌清丽脱俗。加上她的名字,卫夫人看到她的每一眼,都选择性地遗忘她是自己的女儿,而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假想敌,卫老爷的心头好。
祠堂大厅内的人群散了开来,袅袅的檀香烟尘从铜鼎升起,扭曲了卫老爷和卫夫人的面容。
上辈子自己是怎么做来着?卫约素回想。
她记得自己诚惶诚恐,卫夫人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生怕自己惹他们不喜。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又喜欢过自己呢?
无论身份是否被戳穿,只要是卫约素这个人,他们便是对她难以有好颜色的。
卫约素上辈子愚钝,怀揣着白日梦去焐他们俩的心。
重来一世,她不会了。
卫约素平时他们道:“我没错,为何要道歉,倒是卫夫人你,像个疯妇一般,我们名义上是母女,可你所行所为有哪点像我的母亲?从小到大,旁人都觉得你对我严苛,殊不知你只是想对着我发泄你的怒气。因为卫老爷对你忽视、无视,甚至为了怀念自己心爱之人,不惜把他女儿的名字都取一个‘素’字。所以,你愤懑,你恼怒,可你又懦弱,不敢同卫老爷置气,就把所有气撒在我身上,好似这般,你就真的折磨了那个女人一样。”
卫府里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就这样被卫约素轻飘飘地说了出来,甚至还戳中了卫夫人心底的疤痕,她当即嘶吼道:“你做女儿的,就这么跟这自己母亲说话?”
“如果可以,我也不愿做你的女儿。”
卫约素平静地丢下一声惊雷。
卫老爷被她话逗笑:“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不做卫家的女儿,能去做什么?卫家让你吃喝不愁,你娘只不过对你责备了几句,你就想断绝关系?好,退一万步讲,你想离开,你要出府,你可知府外柴米油盐多贵?离了我们,你靠什么过活?也罢,我们父女一场,我原谅你的幼稚和莽撞,你且同你母亲好好道个歉,再在祠堂跪个十天半个月把自己的过错想明白了,这事儿也就这么罢了。”
卫夫人心里仍有不忿,可身边的嬷嬷把她的怨气强压了下来。
嬷嬷叹了口气,也不知卫夫人究竟怎么想的,明明是自己的亲女儿,可待她还不如一个洒扫的小丫鬟。
卫约素看穿了他们的伪善,也懒得同他们浪费口舌,转身就要离开。
雨幕落了下来,凉似剪,绵如针。
卫约素利索地朝门口走去,卫老爷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他看着她的背影,好像觉得把一直贴近自己的亲人赶了出去,可他一向又高高在上惯了,哪怕想让她留下,说出来的话仍是难听至极:“你还未出嫁,翅膀都硬了?也好,你就出去吧,等没钱没立身之处,到时候就知道求着回来了。”
卫约素脚步都没停一下,直到出府之后,她才回头看了一下卫府。
卫府是扬州城有名的商户,城西大部分铺子、门面都是卫家的,日进斗金,修缮的府邸自然气派又富丽堂皇,可卫约素只觉得那是一只张开嘴的虎口。
雨落得更大了,卫约素出了府邸之中,只觉得一直闷闷作痛的胸口舒畅了许多。
毕竟,她终于离开了那个终究要埋葬她的那个地方。
大悲大喜,她的心神彻底松懈下来,继而眼前失去了光亮,唯有带着泥土味道的泥水沁润她的脸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在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个撑着油纸伞从轿辇中走出来的男人,他慢慢走向自己,然后迎着她的涣散的目光仔细地端详着她。
沉重的雨水不停地落在卫约素的睫毛上,她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意识就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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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通身暖洋洋的,一只柔软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卫约素缓缓睁开眼,姑姑的身影渐渐地由虚转实。
见她醒来,卫蓉也才松了口气,唤人把汤药拿来:“你啊,干嘛同他们置气,他们惯是这种性子,最后倒是让自个儿受苦,何苦来哉?索性到时候就在我家住下,如何?”
卫约素还说一句话,就被身旁的丫鬟扶了起来,卫蓉娓娓道来:“你刚走没多久,你娘跟你爹便又闹了起来,我趁他们混乱着,忙吩咐人去寻你。那么大的雨,你也不知道找个避雨的地方,好在我来得及时,不然你身子这么弱,生一场大病可有你难受的...”
她絮絮叨叨地啰嗦着,卫约素听着听着,眼里就泛起了泪光。
上辈子,她记忆中所有的温暖都是姑姑给的。
其实姑姑过得也并不是很好,她大龄出阁嫁给一位官员做填房,府内也是一堆子糟心的事,可总愿意抽空来帮衬自己。
被养母逼嫁给孙老四之后,姑姑曾托人来寻过她,可她没敢出去。
她总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其实是霸占了姑姑对那位真千金的疼爱,因此她愧疚,她不敢去抓住这生命中仅剩的温暖。
可到了最后,依旧是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依旧疼爱她的姑姑拖着病躯去赎自己的尸身。
卫约素靠在卫蓉的肩侧,眼泪不可控制地落了又落,卫蓉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好啦,多大的人了,以后只要你愿意,就住在姑姑家,别管其他有的没的。”
话音刚落,院落就想起一阵吵闹声,卫蓉神色一僵,安抚了一下卫约素,唤人道:“你出去看看,又是何事?”
丫鬟刚应一个是,人还没出去,只见一个少女手执一本册卷,挑帘而入。
她不过舞勺之年,通身却有一股精明之气,挑得极高的凤眼透露出一股子不好惹,见卫约素躺在床榻上,她先发制人道:“这个就是蒋夫人的侄女吧?往日便听说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今日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卫蓉面露尴尬之色:“婉儿,你怎么来了,我们有什么事儿待会说,约素她病了,别惊扰了她...”
话还没说完,便见蒋婉伸出食指抵在卫蓉唇上:“嘘,您别说话,我可找了你许些时候了,今儿不逮着机会明儿又要在哪儿去寻你?”她看了一眼卫约素,淡然道:“有些话本该回避客人的,可卫姑娘既然也是从卫府里出来的,有些事儿还是知道得好!我爹,也就是蒋夫人的夫君蒋玄道,不过外放的六品小官,本就是托了天子的福分吃上一碗皇粮,理应爱惜羽翼。可自从蒋夫人嫁到蒋府来后,明里暗里都拿着蒋府的名义去给卫家疏通关系。蒋夫人,你且看看这本册子里说得是否属实?”
她将手里的那本册子丢到卫蓉怀里,卫蓉只不过翻了几页,就白了脸。
蒋婉又道:“如今太子刚册立不久,各方势力动荡,我父亲虽然只是六品小官,但在朝野里盯着他的人也不少,咱们做子女的虽说不能给父亲帮什么忙,可看到家宅之中有拖后腿的还是得支会两声。蒋夫人您说是不是?”
卫蓉身边的嬷嬷见她如此咄咄逼人,刚要冲出去辩解几句,便被卫蓉拦住,她赔笑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见目的达成,蒋婉也不废话,转身就要离开,临行前对卫约素道:“今儿刚见卫姑娘便犯了这事儿实在唐突,前几日我兄长替我寻了几匹浮光锦,我瞧着有一匹颜色十分适合卫姑娘,等过两日便托人送来,也算是给今日的事儿赔个不是。”
她前脚刚走,卫蓉身边的嬷嬷便没忍住道:“呸,谁稀罕她这么施舍?”借着又气愤道:“这蒋姑娘说话倒是阴阳怪气,一口一个蒋夫人,她不该叫你一声母亲?还有什么我们用了他们蒋家多少关系,她怎么不说说我们卫家每年给他们输送多少银钱?”
卫蓉也沉默半晌:“她恨她父亲再娶,心里有气性也是正常。”
“可也不能总这样吧?卫姑娘还在这儿呢!这不是...”嬷嬷的话还没说完,卫约素就开口道:“没事,等我身体好些了,我便自己去找个住处。”
卫蓉勉强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道:“也好,我在城内还有一处宅子,空着也没人住,你且先住进去,等到时候有空了我也来给你解闷儿。”
卫府和蒋府的事一茬接过一茬,卫蓉劳心劳神,这时突然眼前一黑,继而从胸腔深处闷出一阵咳嗽,嬷嬷替她顺展身子,又递给她参茶,担忧道:“夫人也该多为自己想想,蒋府的哥儿姐儿都对您有敌意,而你膝下无一儿半女,眼瞅着大人都这般年纪了,若是他走到前面,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卫蓉却想得开:“不碍事,我终归是有地方去的,大不了搬出去和素儿住在一块。”说罢,又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释然道:“也许是我和子嗣没什么缘分,也好,我瞧着那些妇人生养也却是劳累的紧,没有孩子倒是省了我许多事...”
这厢卫蓉漫不经心地说着,而卫约素却心神大震。
上辈子,姑姑就是怀胎之后又落了胎,之后便添下红之症,最后也败在这个病上。
卫约素在心头推算片刻,姑姑就是在这时怀了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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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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