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投稿?”
德田秋声才刚搁下笔,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司书突然出声道,把他吓得不轻。
“只是想写点什么而已……”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话说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未经同意进入别人的房间是很失礼的行为吧?”
德田秋声收拾完桌面后,才转过头去看对方。
司书背着手站在他椅子后边,距离不远不近,他在心底估摸了一下,大概率是看不清他稿纸上的字。但也不好说,毕竟听这人方才说的话,显然来了有一小会儿,就站在那个地方,看着他从思索纠结再到落笔,最后画上代表结束的句号。
他又怎能保证对方不是在扫过这寡淡无味的文章过后,退到礼貌的距离,才出声打破这个房间里的安静。
“我有好好敲门,也认真打过招呼了,是你写文太专注了吧。”
司书的声音唤回了德田秋声走神的心思,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也琢磨不出有什么心思。这让德田秋声无意识想起了自己生前的一位友人——岛崎藤村,同样都会给人留下一点类似懒散的模糊印象。
只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岛崎的性格要比司书难搞多了,各种方面上来说。
“或许是那么回事吧……”德田秋声喃喃道,很快又察觉到对方的疑惑,他摇了摇头,转移话题道:“那司书你过来找我是做什么?”
“闲着无聊就过来了。”
司书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把它转过去,坐下,手臂交叉压在椅背上边,微微驼背,把头靠了上去。
他望着眼前的德田秋声,没有丝毫打扰到别人的自觉。
德田秋声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无论是先前自己濒临“消逝”的处境,还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位司书都没有对他含糊其辞,而是用一种简洁明了的话语,帮助德田秋声快速理解了现状。
虽然很感谢对方的坦诚与直接,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德田秋声确定以及肯定这么一件事:
这个人根本没有考虑过让一个曾经转生过的文豪接受自己已经绝笔、想要保有记忆回到图书馆就得在异世界二次转生会有什么样的心情!无论是他又或者是别的文豪落得这样的局面,司书都会以同样的言辞和方式,将这些事全都一字不落地告诉他们。
一切都是基于司书所坚守的原则之一——尊重文豪的知情权。
得亏他是德田秋声才能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还能依旧保有良好的精神状态。
德田秋声稳了稳心神,一边思索着等会要不要带对方暂且离开这个房间,一边不忘与对方闲扯着。
他并不反感司书的不请自来,毕竟原先还在图书馆时,就有不少新转生的文豪找他寻求过帮助。类似的情况在他身上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同样,他也不反感必须听从对方安排的现在,为此哪怕要求他上阵杀敌也无所谓。
虽然司书迄今为止提出的要求也只有一个——无事不外出,仅在他彻底适应二次转生后的身躯为止。
只是涉及到写作这类过于**的事情,德田秋声还是难免感到害羞。他清楚自己的作品算不得什么稀奇的读物,没有像镜花那样华丽的词藻,也缺乏有趣的灵魂,只是普普通通地记述着那些事物,问题从未得到过痛快地解决。生前尽管有希望过谁能读懂他的作品或者引发过谁的共感,成为他们前进的路引、哪怕仅仅只是道路的警示牌。但是后来在图书馆的时候,他又意识到,比起这些,他更害怕那份欢喜之后的空虚和**。
就像比起与人同行自己更擅长独自一人,所以,比起作品能够被他人所认可,他或许更希望能维持现状。
就这么不起眼着、不被注视着,不用去背负那些期望和夸赞,也不用去考虑是否辜负了谁,只在独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里,静静看着那些风景。
德田秋声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够欣赏却无法沉浸进想象的天空,于是变得不知趣味又笨拙。所以他也并非有心要去贬低或者推辞他人的心意,只是觉得那些感悟都是对方自己所领悟出来的,他不过是把一件容易引起思考的事情如实记述下来而已。
“你又走神了,秋声先生。”
平淡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在德田秋声耳旁骤然炸响。
他猛然回过神,眼前的人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似是透过他外表的那一层皮囊,看穿他的所思所想。
德田秋声感觉心底那一整块地的阴影都暴露在灼热的日光之下。
他迫切希望转移这个话题。
“抱歉,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那个稍后再说吧。”
司书直接打断了德田秋声的话。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直了直腰,态度也比先前端正许多:“抱歉,是我先前欠缺考虑了。”
虽然仍旧坐在椅子上,但道歉的语气却不似作假。
德田秋声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为告知他现实的真相以及自己不请自来而打扰他写作的事情而抱有歉意。
但是……
“这和司书没有关系,”他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只是把事情说出来了而已。
“而且在这个世界,也只有司书你和我是互相认识的人了,所以也算不上什么打扰。”
“当然,正如秋声先生所说的那样,你我都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为此需要相互扶持、彼此帮助。”司书并不反对德田秋声的说辞,而是顺着他的话,点出了他们要面对的现状:“所以坦诚和交托信任也是不可避免的。”
德田秋声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自然不难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也很清楚他们之间的戒备。
司书与他在图书馆里所认识的另一位司书截然不同,后者就算再如何强作淡定,言行之间都会不由得带上对文豪的崇敬,由此他可以轻松找到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且进行定位。而前者对文豪的态度却过于平静,即使言行之间不失礼貌,本质上看待他们与普通人并无区别,或许在对方的眼里,他们仅仅只是加上了一个特殊称谓的人而已。
就和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德田秋声需要更多了解一些事情,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时用来缓解自己的不安。
“我曾提起过自己与你并非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司书看了他一眼,“对你们那边文豪的兴趣与了解也是寥寥无几,仅仅只有不弄错名字的程度而已。”
“但正如‘作家是作家,作品是作品’所说的那样,我也不愿用「作品」去定义你们的存在。对我而言,文学终究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借助它充裕精神、补足思想进而拓宽眼界,一点点诞生属于我自己的思想和精神,所以,在我的世界里,作品可以是作家的一生,但绝对不是一个人的全部。”
“反过来说——难道除了文学之外,你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吗?”
德田秋声似乎听见了谁人的质问:
你拿起笔,写下作品,成为了一个唤作「秋声」的作家,就要忘却一个名为「末雄」的人?
他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
他是一个站在地上的人,无法沉浸于幻想,也不愿向天空张开翅膀,只希望自己能够不离开那片名为“现实”的土地。
那是他的根,是他的开始和结束,生与死。
为此他需要无数次确认自己是谁。
是德田秋声,还是德田末雄?
那都是他。
但在成为一位作家之前,他首先是一个人。
现在回想先前的诸多忧虑,自己想必再次被人之常情占据了头脑。但德田秋声对此并不悲观,倒不如说,他由衷庆幸自己并不盲目乐观。
因为这也是属于他的“现实”。
所以他看向那位年轻的炼金术师,真诚道:“谢谢你。”
“这是秋声先生自己的努力,我只是加速了一下进程。”
司书说。
“作为庆祝,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其一,由于你自身的特殊性,这个世界的时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且短时间内无法完全修复,简而言之,就是这里有很大的概率引来侵蚀者那边的注意。”
“其二,好在经过我方的一番‘努力协商’之下,这里的世界意识允许且将协助我将一位特殊的人士请来这里,在不久之后,他会和你一起在这里努力打工,直到你们一起回到图书馆。”
“其三,不知你是否有所察觉,结合我这段时候的观察,你已经逐渐脱离了原先图书馆对你的影响,正一点点向你生前的最后一刻靠近。”
“其四,受限于这个世界的原主人对文学的限制和不重视,你如果想去投稿的话,文稿会有极大的可能不被上面通过。但你要清楚,这并非是针对你一个人。”
“以上,报告完毕。”
说完,司书还做了个“敬礼”的手势,但话里话外明显透着几分玩味。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借助文学认识生活,借助生活使文学更进一步,两者缺一不可,我是这么认为的。
秋声的冷静很多时候并非源于他自身的理性,而是首先认识到“事情已经发生了”的现实,但他又笨拙不懂得怎么说话,是个习惯依赖自己的家伙,很容易走进死胡同里还不认错,想要他想得通,非得要人掀开他的伪装、揭他伤疤才行(叹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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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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