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苔藓泛着油绿,程小满第三次将奥利奥拽回路沿时,袖口已经被蹭上哈士奇甩出的泥点。雨丝斜穿过宠物店暖黄的灯光,在橱窗上织出细密的银网,却浇不灭大型犬对洗澡的恐惧——这狗崽子正用后爪死死抵住防滑垫,喉咙里滚出委屈的呜咽。
“再不听话就扣你罐头了。”他半蹲下来,食指轻戳狗鼻,冷调嗓音里掺着无奈的语气。湿漉漉的衬衫紧贴脊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带狗洗澡本是姐姐程晓晓的事,但她临时要加班,刚好周五下午他又没课,便接下了这差事。
只是未料天气骤变,走半路上开始下起小雨,离宠物店越近越是感到烦躁的奥利奥,因着雨水感觉更加焦躁了,刚刚险些拽着他撞翻水果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玻璃门被顶开的瞬间,牵引绳猝然绷直。绳索快速从他手中溜走,程小满只来得及摸到绳尾,眼睁睁看着奥利奥化作黑白飓风冲进雨幕。水洼炸开的脆响混着木架倾倒的闷声,等他追到隔壁花店檐下时,只见落地窗碎成满地的玻璃碴子,蓝白绣球撒了一地,还有叶子缠在哈士奇尾巴上,随它转圈的幅度甩出细碎水珠,像场荒诞默剧。
看见主人跟来,奥利奥跑到他跟前开始转圈圈,程小满垂眸扫过狼藉,轻声说:“你的罐头没了。”
藤编花架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花架后缓缓站起一道身影,米色亚麻围裙上沾着零落花瓣,男人修长的手指正将一支折断的洋桔梗轻轻搁在台面上。
“需要帮忙按住它吗?”
温沉的嗓音裹着雨声传来,程小满抬头时呼吸一滞。那人眼尾微垂的弧度本该显得温柔,偏生被高挺的鼻梁削出几分锋锐,金丝眼镜滑落到鼻尖,露出瞳孔里淬着冷光的琥珀色。他伸手按住奥利奥乱晃的脑袋,露出一小截手腕,腕骨凸起。
“损失我赔。”程小满攥紧项圈,指尖无意识摩挲金属扣。余光掠过满地残花,喉间发涩——这数目绝非他兜里零钱能赔得起。“分期……行吗?”
男人忽然蹲下身,围裙下摆扫过碎玻璃,掌心覆上狗头,摸了两把,方才还龇牙的奥利奥竟乖顺地蹭他手腕,呜咽声渐弱。
听见他的话,男人转头看向他,少年微卷的短发被雨水打湿,耷拉下来遮住了额头,在昏暗的天气里,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显得格外明亮,衬得他的眉眼仿佛镀了光一样,在顾明州眼中清晰起来。不知为何,顾明州突然想起母亲以前养的一只猫,总是喜欢贴着他,每每拿一双眼睛看着他时就如同眼前这个少年一般。
母亲离世后,那只猫像是有感应一般,没过多久就去了喵星。
程小满对上男人的视线莫名有些紧张,特别是对方只看着他却不说话,“先生?”他出声提醒。
顾明州又低下头,金丝眼镜掩住了他眼眸中的情绪,再站起身时,他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说道:“没关系,不过是一些不要紧的花材,不必赔。”话音未落却见少年抿紧唇线,睫毛低垂。
如果他有尾巴的话,现在肯定也耷拉着。顾明州心想,余光突然扫见少年沾血的掌心——被牵引绳绳扣划破的伤口已被雨水泡得发白。
“打工抵债也行。”他转身面对程小满,镜片后的眸光扫过他攥紧的拳头,“比如帮客人包扎划伤的手?”
程小满猛地缩回右手,疼痛后知后觉地漫上来。他这才想起奥利奥挣脱时,牵引绳铁扣刮过皮肤的刺痛。风铃叮咚声中,男人已捧着医药箱走近,胸前的金属铭牌反着光映入眼帘
——「悦色花艺顾」
一片寂静中,程小满的手落入一片温热之中,对方凑上前仔细观察,这个距离让程小满看清两人的身高差,他不算矮了,但男人却比他高出一个头,此刻低垂着脑袋,让他看见镜片后黝黑的眼眸。
他正愣神着,下一秒,酒精沾上伤口的瞬间,绵密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顾明州看见他的反应轻笑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距离使他低沉的嗓音仿佛就在耳边。
“忍一下,一会儿就好。”说话间已经迅速给伤口消了毒,拿了纱布包扎好。“每周周末的时候要来店里帮忙,其余时间看你方便,工作内容就是帮我浇一下水、修剪花材,工资就当损失赔偿了,怎么样?”
男人安排的确实合理,他是本地青城大学的学生,也只有周末有空闲的一整天时间。奥利奥又开始不老实起来,不消停地蹭着他的腿,程小满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和他商量“以工抵债”。
程小满垂眼盯着纱布边缘整齐的褶皱,喉间梗着句“不必可怜我”,在垂眸瞥见纱布的瞬间又咽了回去,他抿紧唇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奥利奥呜咽了一声,他才察觉伤口被牵扯得有些疼。
“要签合同吗?”出口的嗓音好像比檐角垂落的雨滴还冷,仿佛方才被触碰时颤栗的指节是旁人的,玻璃柜上倒映出他绷直的脊背。
顾明州正在整理摔碎的花盆,闻言顿了顿。金丝眼镜链扫过少年紧绷的身体,在皮肤上烙下一线凉意:“工资日结,按市价七折抵扣。”他忽然拈起一片片绣球花瓣瓣,轻轻搁在程小满掌心,“合同可以签,明天可以吗?现在时间仓促没有准备。”
奥利奥猛地打了个喷嚏,程小满耳尖腾地烧起来,掌心花瓣像块滚烫的烙印。
今天的宠物店人有些多。程小满斜倚在金属椅上,拇指机械地滑动手机屏幕,耳边灌满奥利奥的哀嚎。那狗正被三名店员按在浴台上,湿漉漉的毛发甩出水帘,爪子扒拉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蹬紧后腿仿佛是要越狱,活像刑场赴死的囚徒。
掌心残留的温热触感挥之不去。半小时前,顾明州握着他的手说“我叫顾明州”时,干燥的指腹碾过他微凉的骨节。此刻微信界面还躺着那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棵逆光生长的梧桐,树影斑驳处蜷着半截猫尾,昵称很简洁——「顾明州」,简单明了的三个字。
奥利奥的越狱以失败告终。吹干后的蓬松白毛泛着香波味,趾高气昂地蹭他裤脚。程小满垂眼拽紧牵引绳,玻璃门推开时带起一阵风,雨后澄澈的天光刺得他眯起眼。
程小满在门口向花店张望了一眼,顾明州不知道去哪儿了,门口有几个男人,穿着简单的黑色工装,在沉默地、训练有素地收拾东西,玻璃窗已经装好了,刚刚的一片狼藉好似没存在过,已经恢复了原样。
回到家时,程晓晓还没回来,程小满给奥利奥添好狗粮,自己简单对付两口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出门准备回学校了。他虽是本地的,但为了方便还是选择住宿,反正青城大学住宿条件很好,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一应设施都很齐全。
到校时是下午四点,回到宿舍,只有江鹤在,他正躺在床上玩儿游戏,听到开门声抬头瞄了一眼,“小满,我刚给你打电话怎么没人接啊?”
程小满闻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没电关机了,“手机没电了,怎么了?”
“哦是刚刚班长来寝室找你,说是群里那个表格就剩你还没填了,给你发消息你也没回,就让我和你说一下。”
将手机插上充电线等了一会儿才开机,他们都是大一新生,刚开学事情多,这一个月填了不知道多少个表格了,每次还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花了几分钟填完,回了班长的消息,程小满决定睡一觉,今天跟奥利奥拉扯耗费了他太多精力。江鹤看见他爬上床准备睡觉,便关了游戏戴上耳机开始刷视频。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江鹤压低的声音:“小舅舅你等一下,我马上出去。”随后他便迅速下床收拾东西,关门的“咔哒”声响起,程小满彻底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看了下时间,已经六点了,他睡了两个小时,坐起身时,发现另外两个个室友郝霖和张士奇都回来了,此时一个正安静地坐在桌前看书,一个抱着手机一脸蜜汁微笑,一看就是在和女朋友聊天。
他下了床,坐到椅子上,下一刻身体却已经趴在桌子上,他感觉浑身都提不起力气,呼吸间都是炙热的。郝霖听见动静转头看他,左手扶了下眼睛,如实告知他:“你的脸好红。”
张士奇闻言也看过来,“确实欸,小满,你不会是在发烧吧?”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体温计递给他,“你量一下吧。”
“谢谢。”程小满接过,夹在腋下等了一会儿,再拿出来时上面已经显示39.1度,今天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他不可避免的被淋到了,原本还抱有侥幸,看来今天是他的霉运天。
顾明州收到微信消息提醒时正在开车,这个时段路上有些堵,在龟速前进了一段距离后就又停住不动,他趁机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是昵称为小满的用户发来的
副驾上的江鹤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其实很不理解顾家每月都要进行一次家庭聚会的行为,与其说是家庭聚会,不如说是另类的“鸿门宴”,餐桌上人人勾心斗角,而且他又不姓顾,吃饭原本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他对自己这个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小舅舅颇为敬畏,虽然小舅舅面对他时态度从来都是温和的,但他就是感觉跟对方身处一个空间时,有些叫人喘不过来气。但…刚刚他的小舅舅好像是笑了一下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嘴角上升两个像素点?
下一秒,又一声提示音响起:“抱歉顾先生,今天着了凉,有些感冒,周日在开始上班可以吗?”
江鹤又眼睁睁地看着顾明州皱起了眉头,这变脸也太快了吧,让他不禁好奇手机对面是谁。
医务室的白炽灯管滋啦作响,在暮色里晕出惨白的光圈。穿白大褂的校医给他扎上点滴后,就翘着腿斜倚在转椅上开始刷视频,程小满盯着手背上青色的静脉微微凸起,冰凉的液体注入身体,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蜷了蜷发麻的手指按下接听键:“喂,姐。”
程晓晓的声音混着奥利奥的呜咽冲出来:“回学校了?你嗓子怎么哑成这样?”窗缝漏进的夜风掀起窗帘,他望着晃动的暗影调整呼吸,“淋了点雨,已经吃过药了。”
电话那头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响动,程晓晓似乎在翻找什么:“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去就送——”
“不用。”他截断话头时太急,尾音劈成细碎的颤音,连忙用咳嗽掩饰,“我就在医务室呢。”
沉默在电流里膨胀,奥利奥突然爆发出委屈的嚎叫。“这崽子把沙发抓烂了。”程晓晓叹着气转移话题,他却听见微波炉运转的嗡鸣——晚上快八点,她显然还没吃晚饭。
“记得热菜。”他咽下喉间的灼痛,挂断时指节抵在挂机键上停顿三秒,开口嘱咐完,才按下去。
他还是没告诉程晓晓今天发生的事,不想让她操心,每天上班已经够累了。
微信提示音响起。两小时前发送的消息下,躺着条简洁回复:“好好休息,身体重要,周日见。”程小满却无端想起那人俯身包扎时身体靠近的温度,和他柔和的语气。
他仰头靠向冰凉的椅背,药液顺着血管漫向四肢百骸。医务室消毒水的气味忽然幻化成洋桔梗的淡香,混着记忆里那双手的温度,在昏沉中织成一张柔软的网。窗外的香樟树沙沙摇晃,一片叶子啪地贴上玻璃,他倏然睁眼,坐起身揉了把脸。
他在退出时瞥见顾明州朋友圈更新了封面图——逆光勾勒出花艺工作室的轮廓,粉色绣球在暗调中泛着珠光,像是将暮色揉碎后凝成的琉璃。那只握花的手从阴影里探出,冷白皮肤下淡青血管若隐若现。花茎被修剪得极短,虎口卡在花托底部,指节因用力泛起淡粉,仿佛稍一松手,那些层层叠叠的脆弱花瓣就会坠入虚焦的背景里。
点滴架上的药瓶轻轻相撞,是谁在暗处叩响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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