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掠过的鸟雀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嚷了几声,曲清雪忍着倦意抬眼,没有看见她所期待的明黄色身影。
看来是习惯这个点醒了,她翻了个身,又听见门外响起一道轻缓的脚步声。
她头也没回,径直扎进棉被里,“你怎么回来了?”
“我碰到王家发丧了。”
曲清雪眼前一暗,窗棂透出的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挡,将她也罩进了黑暗。
她昏沉的记忆里闪过几个片段。
一是宋解语临走前说的珍重。
二是方少凌身上的香火气突然减少。
她格外平静地抬手,“带我去看看。”
二人慢悠悠走至王家时,恰好到了钉棺的环节。
“怎么死的?”她不动声色地站到王二身侧。
他抬手抹去眼角的泪,顺带瞥了她两眼。
“吊、吊死的,兴许是觉得有愧吧。”
王二含糊其辞地回应,目光随着棺盖上坠下的铜钉而闪烁。
她眯起眼,越过他的视线落到泛红的铜钉上,“什么时候死的?”
镇钉上抹了狗血,一共七颗,到底是为了逝者安息,还是让王家人安心,这就不得而知了。
“昨日辰时发现的,具体就不知道了。”他搓了搓掌心的薄茧,略带歉意道:“家母得知此事时,都哭昏了。”
她百无聊赖地扫了堂内一眼,末了瞥见他手腕上的红痕。
“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二神色微变,手下意识缩了一下,“这不是昨日想给家母炖鸡汤吗?不小心被挠到了,我先走了,这个点也该醒了,真是的……”
看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曲清雪脸上的笑愈寒,倒像是浅浅地结了层冰,将笑冻住了。
“他若同你一般,愿意费些心思骗我,我便会信了。”她垂下乌睫,缓缓扯出一抹笑来,“去趟沈家吧。”
林霁寒的目光从她掌心回拢,落到她轻颤的睫羽上,似振翅的蝴蝶,下一刻便要飞离他。
她忽然抬头,面露纠结,“你说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他俯身勾住她的腰,将眼底的晦暗一一压下。
日渐移,太阳聚上顶时,二人才悠悠而至,本是可以快一些的,但曲清雪不想,特意让他慢了步子。
沈氏眼眶通红,眸中有恨、有恼,唯独没有泪,曲清雪头一次见她默不作声,这感觉很是新奇。
“林大夫!你来看看,你帮我看看阿弄,他是不是病了?下午晕过去就没有再醒来……”
林霁寒刚入门就被沈父请去验尸。
前者淡淡扫了一眼,便毫无悲悯地落下判语,“可以准备后事了。”
沈父两眼一闭,当即昏了。
“怎么死的?”她搭上沈弄的脉,只从尚有余热的躯体中窥出——新鲜的,没死多久。
门外一阵嘈杂,曲清雪隐约听见什么,庙损了,看着要塌……
因着沈家住得离土地庙不远,总有上香的村民路过此处。
“心悸。”他不咸不淡地探了脉,落在门外的目光不自觉地溜上了她的脸。
心悸?
她眉峰一扬,当即决断道:“去土地庙,你也不会想我死得不明不白的。”
他眉头轻皱,暗沉的灰眸像蓄了几层乌云,“你不会的。”
幸而离得近,她遛个来弯就见到了庙檐一角。
走近些看,便会觉身后晃过阵阵阴风,隐隐还能听见仓惶逃离的“吱吱”声。
乡民们擦拭着结网的泥塑,一时间尘土四溢,她连忙退了出去,转而跑到上次闲谈的角落猛地咳嗽。
鲜红的血液绽在草叶上,一点一滴绘成盛放的春花。
一道阴影落下,挡住了空中坠落的炽阳,林霁寒执伞而立,从血花中收回视线,透过伞下的天色凝视远方。
曲清雪抬手一抹,唇边聚齐的血渍向脸颊晕开,在她脸上也种开了花。
二人就这般静默至明月高悬,一个站,一个坐。
她摸了摸身下那件几乎与草叶融在一块的外衫,缓缓抬眸,“还是很硬。”
片刻,她又抱怨道:“而且麻了。”
林霁寒低头看她,不自觉抿起一抹笑。
“去庙里看看?”
还未来得及抬头,她便双腿悬空,落进了一个不带温度的怀抱里。
再次回到庙中,原本缺了角的屋檐已被修复,就连泥塑都新了几番,在月色下透出一丝诡异的光。
她试探性唤道:“方少凌?”
而回应她的只有贴过发丝的夜风,曲清雪抻了抻腿,顺着他的掌心滑落。
她巡视着庙中的每一寸土地,忽然瞥到一只偷吃贡品的老鼠。
她气昂昂地踏出几步,老鼠“吱吱吱”地跑开了,留下了半个苹果。
林霁寒拧着的眉渐渐松开,看着玩的正欢的一人一鼠。
寂静的黑夜里,一道微弱的气息在泥塑附近显现,她顺手丢下苹果,绕着泥塑走了一圈。
“方少凌?”她回头,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林霁寒。
他摇头,“是道神魂,新的。”
新的神魂?曲清雪疑惑抬头,白皙的指尖落在泥塑上,“有办法让他回应我吗?”
他低头,弯腰凑近泥塑旁的小人,淡笑道,“又是欠着?”
她犹豫了一下,掰着指头企图算清与他相遇以来的陈芝麻账。
好像真的挺多,都欠习惯了。
曲清雪皱眉,人情确实难还,但她更想离开。
“你若嫌我欠的多了,不如先说些想要的的?等我回了天渊宗,肯定还上。”
“不急。”
低沉的声音掠过耳畔,她听见他说,“你多欠些,我还能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一人在记我。”
这种“记”法,若换作是她,恐怕连睡觉都难以安宁吧?
她扬起唇,琥珀似的双眸似要绽出两朵花,“那就麻烦林哥哥啦!”
不多时,塑像上缠了一团与黑夜相融的雾,其中嵌着几缕红丝般细碎的暗光。
看见猜想成真的这刻,她的风平浪静只浮于表面。
幸好没有得罪他,不然还没被魔兽手撕,就先化为了尘埃。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的视线滑到了他施术的右手,分明的青筋参杂在白皙的表皮上,这只手也曾在黑夜里抱过她。
霎时,一道削瘦的人影在黑暗中凝出实体。
曲清雪目光一凝,眼眶泛起雾气,“宋姐姐?”
“曲妹妹。”宋解语勾唇浅笑,“我还以为,我们会在秘境外相见。”
所有线索抽丝串联,曲清雪心中已有答案。
“是不是他用神魂保你化灵,又用这百年功德供你成神?”她问。
“正是。”
不觉间,宋解语的眼角早已润湿。
“方少凌总不可能仅凭一人之力将自己供成神,以及他为什么要保下你,这还未可知。”
没有信众相供,是无法凭空造神的,曲清雪越想越不对,还有很多疑点尚未知晓。
修仙界成神只有两种方法:
1.修炼个千百年证道,也就是俗称的飞升,期间还要经历九九雷劫保证灵魂不灭。
2.善缘无数,有信众立庙,以信仰供养,这类神虽神力不高,但若伤之,容易遭天谴,背的债足够把你八辈子压死。
宋解语杏眸微动,看向曲清雪身侧。
她偏过头看去,视线顺着翻动的袖影往上攀,落在他扬起的淡薄笑意里。
“说说看,还瞒了些什么?坦白从宽。”她眯起眼,脸上披着笑,微微歪头,似乎真的只是在好奇。
他蹲下身,将人勾进怀中,“我所知晓的,都说了。”
“没诚意。”她撇撇嘴,故作委屈地垂下眸,“都是我自己寻来的。”
早在第一次进庙时,她便觉得不对,他本该在问诊,却突然上山截她,摆明了有事。
后来在沈家,他用灵力替她遮掩,还消了她的记忆。
只是有一点不明,曲家供神,让林霁寒入赘供奉,这件事她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不想让她供奉,为什么?
“以寿命为奉,才能这么快供出一尊神。”
似是看出她所想,林霁寒垂眸,视线凝在她面上,“方少凌帮过曲家先祖,但你母亲不舍你耗寿元,便早早收我为徒,赘入曲家替你。”
他声音清润,说话不疾不徐,看着她时,眸中盛满盈盈流光。
“我的结局应不止于此吧?”她皱眉,自顾自地陷入思绪中。
曲清雪想起了什么,问道:“苏家大嫂?”
他牵动唇畔,“是。”
仿佛想通了一切,她抬起的眸多了几分灼热的颜色,“你并不打算在偏远小镇长留,更不会履行对曲家的承诺,大夫之名只为搭桥。”
“按秘境之主所设,应是这般。”他淡淡点头,曲起指尖,在她白皙的脸颊留下一抹绯色,“不过,我并不打算续这一段剧情。”
太好了,可以提前离开了!
曲清雪雀跃抬眸,看向对面,“宋姐姐,待会可能还得委屈你一下。”
“什……”
顷刻间,黑气凝固在宋解语身上,她无力地撑开双眸,来不及问出的话化作扬起的唇,眉间舒展,带着释然回归天地。
曲清雪含笑看他,唇角肆意扬起,眼中有愁意,亦有皎洁明月。
“其实……”她忽而眉头轻蹙,咳了两声,又道:“你除了不说实话,爱针对我以外,都挺好的,希望下次重逢,你我已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笨的人也明白,这是最后的告别。
“这些,我不爱听。”林霁寒轻轻拥住她,私心里却想紧一些,再紧些,最好能将她融进骨血,不再离别。
“我只有一个要求,不想死的痛苦。”
在这里,她有那么一瞬放弃了噩梦带来的紧迫感,倚在窗边看风吹竹动会有,被他抱在怀里也会有。
如果还有下次,她定不做只能被人抱在怀里的孩童。
不对,没下次了,所以她连离开都是喜悦,求死都是坦然。
林霁寒提溜着她的后颈,将人放至臂弯,“既要又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嘴角噙笑,眸中掺杂柔柔月色。
黑雾圈起这座小小的土地庙,也将曲清雪和他捆在了一起。
她有些看不清周围,唯一的感触就是耳边落下的余热。
“不过……这就又算欠我一回了。”
再往后,她跌入了无尽的黑暗,昏昏沉沉,忆不起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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