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春所谓的隔离区就是将夜巷封起来,再派几名大夫,每日遣人送些药材和吃食,丢他们自生自灭。
不远处的沈弄拿着一份油纸包好的馒头走向她,“吃点东西吧。”
如雨点般密集的目光紧紧黏在曲清雪身上,她抬眼扫了一圈,扯出一抹笑来,“师兄下次可否小点声?”
这待遇居然算好的了,其他只有一碗粥,估计还是稀到只能捞出几粒米的那种。
她接过馒头,兢兢业业地啃了起来,对于周遭“病友”愤恨、嫉妒的目光,她一一收下。
沈弄挑眉一笑,“为何?”
好一会儿,她艰难地咽下这烫手的“山芋”,悠悠抬眸,含羞带怯地扭捏了一番,“女儿家进食被旁人如此围观,容易害羞。”
他愣了一下,随即别过脸,不忍道:“师妹……辛苦了。”
若是忽略沈弄颤动不休的肩胛,曲清雪兴许也会觉得他此话说的心诚。
她低头,往沈挪近了一寸,沈弄猛地回头,往旁挪了两寸。
这么一来一回,二人距离方才所坐的地方偏了将近一尺。
“师兄从前可不会这般冷落师妹。”
她垂眸,眼眶隐有泪珠滚动,本想作势抹一下,又想起,这袖子从进城起,就随自己一路“摸爬滚打”。
不见得能擦干净,说不定还能将她一日未洗的脸擦的更憔悴。
沈弄身形一顿,看向她的眼神中汇着许多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仅是眨眼功夫,他又噙着笑,叹道:“师妹从前也不这般。”
曲清雪双手托腮,眸中泛起一丝涟漪,抬头看向溺在夜色中的弯月,“人总是会变的。”
“一成不变的,那叫傀儡。”
傀儡?沈弄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恰好望见月亮的余影。
真可惜,被云层遮住了,但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师妹说的对,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一声轻笑落在耳畔,曲清雪还没回过神,又听得他道:“所以今夜是注定要委屈小师妹和我待在一块了。”
她微微偏头,撞进一双饱含深意的黑眸。
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像习惯了。
“小曲,渴了吧?来喝点。”
身后落下一道脚步声,她一转头,一张受岁月侵蚀,纹道纵横的脸猛然放大。
来人是负责给感染者在夜巷安排住所的芳姨。
据说丹春疫病前,夜巷本是由她丈夫主理,后来……她的丈夫也不慎染病。
“兄长,喝些吧。”
曲清雪接过两碗粥,准确来说,就是两碗捞不出几粒米的水。
沈弄接过粥,没喝,在手中晃了晃,冲破云层泄露的月光映在粥里,白得发亮。
对上芳姨探究的目光,她含笑点头,随意抿了一口,又用衣袖碰了碰唇,“兄长不善言辞,我替他向您道谢。”
“不用不用,记得喝就好。”
她笑得慈祥,眉眼快要弯成一道缝,轻轻拍了拍曲清雪的肩,转身离开了。
“这粥里有什么吗?”
紫色广袖上晕出一抹深意,湿润的凉意透过薄纱从手腕渗入,曲清雪盯着粥碗看了一阵,太黑,除了她碰过的地方比较光滑,其他的看不真切。
“有粥。”
沈弄抬起碗,先是看了碗璧,再是碗底,最后贴着袖子喝光了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手上的空碗,不解道:“这样有用吗?”
“应该吧。”他淡淡看向不远处,“方才不小心喝的急了些。”
顺着沈弄目光望去,开阔的巷子里,药炉子摆了一排,烟雾缭绕中,芳姨远远地朝她笑了一下。
周围人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这次似乎不是为了馒头。
又或许一开始就不是。
她垂眸,看了一眼碗里将要溢出的粥,也跟着喝空了。
“师兄,若此次我先出秘境,定会通知师姐前来领你。”
按照上一个秘境的经验来说,在秘境之主的记忆中死亡,是无法对她造成伤害的,这也是找到核心之外,唯一能离开的办法。
主要还是两次秘境都没有要害人的意思,秘境之主的初衷或许就是想让误入者,经历他过往的痛苦。
但很快,这个想法又被她从脑中叉出去了,这种行为很不符合修仙界该有的精神状态。
提及苏红缨,沈弄双眸一凝,隐隐有望天出神的趋势。
“若她知你被困在此处良久,定会叫上师父来,劈了这秘境。”
听着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曲清雪收了笑,认真地盯着瓷碗里,面容模糊的自己,“我跟你赌四个馒头,我爹定不会来。”
沈弄眉稍微扬,唇畔泛出一抹笑,“不赌。”
“师父他老人家,绝不可能来。”
说罢,他抬手扶正微斜的发冠,朝巷子更深处走去。
目送那抹蓝色身影离去后,她径直没入了与他相反的方向。
同夜巷隔了五、六条街的地方,灯火通明,酒肉香气从某处宅院中飘出,时不时还能听见丝竹之声。
附近的百姓早已见怪不怪,因着宅院的匾额上提着三个醒目的字——城主府。
“原来是惩妖户的沈大人!早有耳名,早有耳名啊!”
跳动的烛火映得杜方老肉纵横的脸满是油色,离得近了,还能从他泛着金光的口齿中,闻到一股近似泥苔混了油泔的怪味。
盯着这样一张,时不时能溅出二两油的嘴,沈常倍感煎熬,脸上仅有的笑好几次都要挂不住了。
可每每这个时候,又总能察觉到有股寒气在他颈边蔓延,害的他只能不太利索地挤出一个笑,同杜方礼尚往来般,露出两颗白花花的门牙。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大家都是聪明人,想必城主早就知道,我们为何来此。”
“可是因为疫病之事?”
杜方了然,朝一旁的管事使了眼色,“还不快去把我珍藏的佳酿都拿上来?”
管事打量了几人一眼,连连点头,“是是是。”
“丹春百姓正饱受疫病折磨,你却还有心思在这喝酒?”
沈常只觉得眼前一花,待看清时,一把锃亮的弯刀就架到了杜方脖子上。
“哎哎哎,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杜方往后缩了缩,可这刀就像长了眼,他越往后,它便越追着往前。
“说,丹春疫病究竟是何时起的?”
方毅一脚踏在杜方腿上,用力一碾,疼得他眼泪直晃——“两、两个月前。”
沈常低下头,烛光在他脸上跃出嘲弄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脸,“这可和我们查到的不一样啊,据我所知,三个月前,丹春就有人陆续染病了。”
杜方只觉得脸上是火辣辣的疼,脖子传来的刺痛感让他有些恍惚,只得用余光去看沈常。
“是……但三个月前的感染者只有几位,我以为、以为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好转。”
“城、城主!”
霎时间,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涌来,待城卫们站定,看见自家城主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一时间面面相觑,又将目光转向唤他们来的人。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我们城主可是州主亲封的,你们这般肆意妄为,就不怕州主怪罪吗?”
管家说的义正言辞,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往后挪了些。
“肆意妄为是这么用的吗?我才吃了你们一盘瓜子。”
方少凌随手扔了一对白玉盏,清脆的响声让摇摆不定的城卫齐齐望去。
“你的废话,很多。”
管家循声看去,主座下方,林霁寒正靠在椅子上,指尖捏着一盏青瓷杯,悠闲地转了两圈。
他回过神来,指着他骂:“一个侍从就敢这么嚣张?你们惩妖户,真是、真是反了!”
沈常满脸悲哀地摇摇头,上一个指着主户鼻子骂的,好像还被栓在惩妖狱里,泡着盐缸度日呢。
“你可有发现……”林霁寒支着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叩响瓷杯,“它已经在你手上生根了。”
生根,这个词对于如今的丹春,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管家连忙低头,意料之外的,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片黑色叶纹。
城卫们也是一惊,纷纷散开,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的防备几近溢出。
他们中有人同管家近距离接触过,但不管那个人是谁,自己都不一定能幸免,檀口中生出阿陀罗的结局。
“不可能!这不可能,今天早上还没有的,我检查过的,府内的人每日都会……”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猛地后退,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带着惊醒时的恐惧,“哈哈哈,是报应,都是报应!”
他大笑着,指缝瞬间被血色填满,和着皮肉的碎屑,手腕上的种子竟被他一点点抠出。
“疯了,真是疯了……”
杜方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看向手腕,还好,他的手上没有种子。
半响,皮肉撕扯的声音停了,浴血而出的阿陀罗在管家舌尖颤抖,展开了它娇艳的花瓣,顺着花瓣落下的红色齐聚在唇齿。
管家的脸瞬间变得干瘪,骨骼生硬地从面皮凹出,身上也布满了蜿蜒的黑色根茎。
“各位大人,你们也看到了,这、这我也是没办法,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乱了丹春的军心!辽州的大军可在外边盯着呢!”
杜方抬手想拨开脖子上的剑,方毅脸上愠着怒,弯刀就往里多了走了一寸。
“所以,夜巷明面上是隔离,实际是想将那些感染者留在里面自生自灭?”
面对方毅的质问,杜方也不挣扎了,眸中闪过别样的情绪,缓缓低下头。
密云拨开,弯月在夜色中映出一丝微弱的光,顺着方毅青筋凹起的手背,滑入弯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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