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里的东西多数有毒，好在方少凌出门时，方家主哭着往他储物器里塞满吃食。

几人短暂远离了纷争围坐一团，“滋滋”声从烤架传来。

两步之遥的山洞里，同样烟气缭绕。

双眼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曲清雪怎么也睁不开。

“你真是师妹故人？”

沈弄回头，再次打量起洞内煎药的人，耳珰红翠，绿翡绕项，腕上缠着三串血珀。

珠环玉佩的，应是哪家的公子哥，但眉眼随戾淡漠，又实在不像。

师妹自小在天渊宗长大，若接触外人，他不可能不知情。

“嗯。”林霁寒应了声，头也没抬，目光黏在药炉上。

“人看起来不坏的。”方少凌拍了拍沈弄的肩，小声道：“你发现没，他的眼睛。”

他满脸嫌弃地拍开肩上那只手，“敢问方大少爷好坏的标准是什么？以及，我不瞎。”

方少凌脱口而出：“看着就很低调，这种人一般都是好人。”

沈弄玩味一笑，“那你朋友还挺多。”

“也不算是朋友。”方少凌盯着手里的烤肉认真看了好一会，“我爹，我娘，还有三伯……”

一长串的称呼过耳，这是沈弄有生以来听得最全的一次，听人数辈分。

“沈公子，人的好坏最好不要凭直觉，何况他也未做伤害曲师妹的事。”

宋解语看了眼斑驳的丹寇，提醒道：“目前最紧要的事，应是如何出去吧？”

无尽秘境只有一个出口，易进难出，之前听闻有修士在此躲了半辈子，最后化为妖兽腹中食。

“咳咳……”

听了许久，曲清雪打架的眼皮终于撑开一道缝，“鬼压床”也是让她遇到了。

“感觉如何？”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边，眼前微弱的光亮再度暗下。

冰凉的触感从下巴传来，冻得她缩了一下，而后被猛地抬起，本就浓郁的药香混着桂花气息钻入鼻尖。

“咳咳，你……”曲清雪一下清醒，想起沈弄还在，又软了声：“很严重吗？好像又麻烦你了。”

“不严重。”他松手，盛了一匙药递到她嘴边。

“经脉可有什么异样？”

余光中，她瞥见沈弄晃了晃腰间的铜葫芦。

“没什么异样。”下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曲清雪只能将注意力收回，抿了一口药，眉头微蹙，“雷劫落到一半就回去了。”

沈弄迟疑了一会儿，又笑道：“小师妹，你这雷劫，很是灵性啊。”

方少凌也不免好奇，扯了扯宋解语的衣袖，“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修士都喜欢被雷劈吗？”

宋解语垂眸，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应是在说渡劫之事。”

他了然，继续低头啃肉，又猛然想起修仙界对于曲清雪的评价——美丽废物。

有人说她毫无天赋，全靠有个掌门爹用灵药供着，喂了二十载，是头猪都能筑基。

还有人言，曲清雪克母，遭了诅咒，活不过金丹。

方少凌这下明白她身为掌门之女为何亲自来蹚这浑水了。

“这么说不关经脉的事？”

他举着烤肉“噔噔噔”地往前挪，还未靠近曲清雪就被沈弄拦下了。

“闭嘴。”沈弄嫌弃地用铜葫芦将他推远了些。

曲清雪笑了一下，“浮幽于我确实无用。”

方少凌将签棍随手一扔，又好奇道：“你刚说雷劫落到一半，又回去了？”

这好像是句废话。

她一时语塞，只得微笑点头。

“有没有可能，是你身上有天雷忌惮的东西？”他皱眉犹豫道，“又或许是天雷认错了人？”

感情雷公电母全是近视眼，她挑眉，却也思考起可能性来。

“还有一种可能，那雷劫怕你。”他自顾自道。

曲清雪在心底将这些可能推敲了一遍，余光瞟向身侧的林霁寒。

见她不语，方少凌还以为是痛处戳狠了，眸光中徒然出现几分哀意，颇有种看“同道中人”的感觉。

方家嫡系都没什么修仙天赋，若说优点，便是会经商，有钱。

“二师兄，我们让小师妹静一静吧。”

说完，他不顾沈弄沉下的脸，扯着人往回走。

方少凌一走，世界瞬间清静。

浓稠的黑雾顺势遮挡洞口，灵力凝出的焰灯悬在洞璧，周遭一下昏暗，眼前景色只剩下墨衣玄袍，珠翠环绕的林霁寒。

只有他是有色彩的。

“这是做什么？”

这样显得他们好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不解抬头，看了眼他手里的药，立即垂眸。

“怕你被打扰。”他眉心微动，凑近了几分，用灵力半凉了药。

喝了好几口，也不知是汤匙太小，还是林霁寒喂得慢，喂了半天还有大半。

真是度日如年，她咳了一声，偏过头去，“够了吧？”

曲清雪并非是不能吃苦的娇气包，只是这药真的苦出了下限。

她背过手偷偷拧了下腰，本就雾气朦胧的双眼瞬间蓄满泪。

“可以不喝了吗？”

猝不及防的，一股凉意从耳后游移到脸侧，勾着她的下巴往上抬，眼中满池水露不堪滑落。

他低下头，指腹不自觉地抹开滑落的清泪，是温热的，带着灼意从指尖刺向心脉。

“阿雪听话些，喝完药给你做桂花糕。”

低沉冷冽的音色被他念出一丝春意，曲清雪耳根一热，正想用力拧得逼真些，就被带着药味的桂花气息黏住了，连同腰间的手。

他俯身低语：“即使装的不像，我也不会拆穿，你何苦难为自己？”

曲清雪心头一震，挣脱无果后，可怜兮兮地抬眸，“那下次……我努力做到浑然天成？”

林霁寒怔了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脸，掩下眼底暗色，“在我面前，你只是你。”

她垂眸，连同上扬的唇一起沉下，头脑空白地盯着药碗发呆，白色焰灯被药液映出相同的褐。

“谢谢。”她深吸口气，认命似地夺过药碗，将余下的药全部灌入嘴中。

不能再停留了，林霁寒的话提醒她了。

原主是原主，她是她，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更改结局。

但首先，喝药康复出秘境。

“他们不会打扰到我的，解开吧。”

说完，月色就透过消散的黑雾泻了一地，曲清雪看向外边围坐烤火笑语晏晏的三人。

修仙者有灵力护体，普通风寒无法侵，除了方少凌，结结实实的练气期，介于普通人和修仙者之间，还未完全辟谷。

也许，这才是生活吧。

三人完全没注意到山洞内的两道目光，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如何出去。

“谁去探路？”方少凌看向沈弄，朝他挤眉弄眼。

沈弄敲了敲葫芦，“我与师妹身怀灵器，又为天渊宗内门弟子，自然不急。”

心好像碎了，方少凌蔫蔫低头。

他是天河首富之子，别人巴不得绑了他去勒索方家，平时有护卫在，如今……

“那边好像有东西。”

宋解语眼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灌木后掩藏的白色身影。

方少凌脸上一喜，激动得眼泪从嘴角滑落，“是兔子？”

“别去！”

铜葫芦在沈弄手中转了一圈，旋到方少凌跟前，击中腰腹，直接将人弹了回来。

“兔子”被打草惊蛇，猩红的双目泛着暴动的气息。

“咔嚓”

骨头仿佛要把白色皮毛撑破，寸寸长成七尺高。

它挥舞着比方少凌脑袋还大的手砸来，把跟前的灵火都惊灭了。

方少凌连忙躲到沈弄身后，悄悄探头，“这怎么办？”

“我觉得现在不是一只妖兽的问题。”

地面躁动，如心脏鼓动，宋解语抬眸望去，不远处，一群妖兽正在奔走。

“鬼母蜘蛛、八爪螳螂、独角犀牛……还有那只秘境外出现过的凶兽。”她轻启唇瓣，“相柳。”

“小师妹，此地妖兽躁动，不宜久留。”沈弄两步作一步，径直迈入山洞。

曲清雪勉力撑着洞璧而起，看了一眼追逐的妖兽，“只能去探探出口了。”

“好。”

身后传来回应，她偏头去看，恰好对上一双如烟笼雾般柔和的眸，清晰地装着一个她。

“咳咳……”

胸腔不可抑制地颤动，曲清雪捻起帕子习以为常地擦拭唇角，平淡道：“走吧。”

几人乘上铜葫芦，发现离出口越近，妖兽聚的越多，还都是金丹期。

它们不管不顾地冲向出口，稍微弱小的会在暴乱中成为肉泥。

腥气四溢，花白扭曲的汁液混合在一起，像一大盘馊掉的冷菜。

它们发狂撞击出口，触碰结界就化为天地养料。

“闻所未闻。”宋解语坐在前头，说话语气毫无波动。

这么多金丹期的妖兽，外围接应的人若实力不济，便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放任不管，外面的人也得跟着遭殃吧？”方少凌看向快要碎裂的结界，眸中漾起一阵担忧，“绝对不行……”

下秒，一道身影立于结界前，身形修长，折扇而立。

这是把看起来就上了年头的老古董，扇柄有裂痕，毛都不齐的羽扇。

“他、他疯了！”

“这是……天渊宗的人？”

匿于各处的修士也窥见了这抹身影，就连狂躁的妖兽也停了一瞬。

“心有正气，当定乾坤。”

羽扇照月相辉，沈弄出手干净利落，一连杀了两只金丹初期的妖兽。

看来是在秘境里得到了磨练。

曲清雪眸光一沉，想起了几日前被妖修劫道的事。

短暂沉默后，方少凌从储物器掏出一把灵剑，“我们也去帮忙吧？”

宋解语冷静地按住他兴奋到发抖的手，“我知你有除妖卫道之心，但以我们的修为，怕是只有拖后腿的份。”

“但也不能干看着吧？”他拧起秀眉，“他、他撑不下去的！”

前所未有的，方家这位大少爷失了态，他喘着粗气，脸上涨出两团霞光，干涩而又无力地望向出口处，浴了血的沈弄。

宋解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隐约从兽潮中辨出沈弄，红得夺目。

“你这是？”她回头，恰好看见曲清雪被一堆灵器围着。

“下去之前，不应该挑点趁手的灵器吗？”曲清雪眨眨眼，故作疑惑，又埋头挑灵器去了。

一把布满黑色雾气的银刀夺去了她的目光。

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抬眸，看向黑雾的来源，“这是你的灵器？给了我，你用什么？”

“我的灵器……”林霁寒一愣，灰白分明的眸从未看向银刀，他压下眼底的晦暗，“我不用灵器。”

“那便算我……欠你的？”

过了几息，她没等到回应，干脆起身，“就这么说定了。”

“你真要去？只怕有去无回。”

衣袖被人扯动，曲清雪回头，看见了是满脸犹豫的宋解语。

“一路上都是师兄在护我，若此刻撇下他，我就真的还不清了。”

曲清雪拽了一把沉浸在自我情绪的方少凌，“方家不是很有钱吗？有些东西可比你孤身一人冲下去管用。”

妖兽的嘶吼震耳欲聋，她仔细看去，有的眼睛被戳开一道口，有的失去了一足。

一抹紫色翩然落入，与周遭血腥格格不入，曲清雪最是爱干净，却在这绞肉场般的刀光剑影中逐渐染上最讨厌的东西。

“我送你回去。”

二人背对着站在妖兽中央，衣摆染上相同的颜色与气味，沈弄皱着眉，抹去脸上温热，他的灵力还没耗尽，送走她绰绰有余。

“师兄，我有自己的选择。”曲清雪转动银刀，又击退了一只扑上前来的妖兽。

“你还小，不懂选择。”他平静地喘了口气，正想送人离开，夜色忽然乍亮，空中悬着一颗明珠。

接着，好几十件地级上品的灵器如雨漫下，差点砸中二人。

沈弄狐疑抬眸，突然觉得手里的破扇子不香了。

“这可是灵州海域里寻来的千年明珠。”

“还有那个，剑鞘虽锈，但这可是传说中齐元仙君的佩剑，价值连城。”

“当然有可信度，看清小爷的脸了吗？本少爷可是天河方家未来的掌家人。”

不知何时，隐在暗处的修士默默加入这场纷争。

还有人嚷嚷着：“天河方式，我见过方少爷的通缉令，这位确实是。”

“祖宗们，我杀了你们好几天，已经够累了，别踩啊，那件灵器是我的！”

一瞬间，二人与妖兽的战斗突然变成了夺宝战。

带着浓重杀气的刀影在曲清雪身侧突然落下。

“弟妹，好久不见啊。”

客千山兴奋地瞪大眼睛，一边收敛灵器，一边劈妖兽，“别别别，祖宗你抬抬脚，这东西金贵着呢！”

“好久不见。”她熟练地挥出刀刃，朝妖兽脚下砍去。

众人还没高兴完，便地动山摇起来，像是踩在巨兽心脏。

曲清雪低头一看，秘境它……裂开了。

“秘境崩塌，这怎么可能！”客千山御动灵器，拽着她和沈弄往出口飞。

“弟妹放心，大哥保护你，还有你这位师兄！”

这人热情得过头了，沈弄僵硬地笑了笑，好半响才蹦出两个字，“多谢。”

“这出口怎么？”

顺着客千山的视线看去，能容纳三人的出口已变成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看来出口要封闭了。”沈弄眯起眼，平常修仙者可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门”。

“有师兄与客大哥作陪，这也算是个风水宝地。”曲清雪勾起唇角，语调里透着诡异的愉悦。

他动了动麻木的指尖，鹤羽扇勉强晃起一阵微弱的风，“也成，说不准来世，我还是你师兄呢。”

“死在此处，兴许便是我的道。”客千山笑得豪放，向月挥刀十数刃。

三人相视，竟毫无被秘境压穿灵识的痛苦。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