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池月强忍着几乎要飞扬起来的喜悦,转身为云知微引路。他步伐看似从容,身后那九条蓬松的雪白狐尾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它们无意识地轻轻摇曳着,像一片流动的云,在朦胧的夜色与明珠光晕中,划出优雅而诱人的弧度。
他们并未离开亭台太远,只是沿着蜿蜒的廊道向桃林更深处走去。廊外溪流潺潺,落英缤纷。不多时,一座倚着山势、与周围景致浑然天成的雅致屋舍出现在眼前。它并非富丽堂皇的殿宇,更像是自然生长出的的一部分,以暖玉和灵木为主体,覆盖着苍翠的藤蔓与娇艳的凌霄花,门楣上悬着一块古朴木匾,以遒劲的笔法写着“忘忧”二字。
推开门扉,内部陈设依旧延续着清雅自然的风格。空间开阔,以素雅的浅色为主,地面铺着温润的灵玉,光脚踩上去亦是舒适。靠里是一张极为宽大的暖玉榻,上面铺着柔软如云的鲛绡与雪白的灵蚕丝被,看起来就令人心生倦意。临水的一面是巨大的镂空花窗,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盛,几乎要探进头来,月色与星光透过花枝,在室内洒下斑驳朦胧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与苏池月身上相似的、清冽又带着一丝暖意的桃花冷香,只是这里更为浓郁。靠窗的位置有一张矮几,上面随意放着几卷竹简,墙角则摆放着一个素色的花瓶,里面斜插着几枝新折的桃花,为房间增添了一抹生动的色彩。整体氛围宁静而舒适,确实有令人忘却烦忧的魔力。
“便在此处安歇。”苏池月侧身让云知微进来,紫眸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不那么具有侵略性,反而漾着浅浅的、温暖的光泽。
云知微默默打量了一下环境,点了点头,走到卧榻边。就在她准备坐下时,一条毛茸茸的、尾尖带着淡紫辉光的狐尾,仿佛不经意般,从她手边轻轻滑过,那触感柔软而带着一丝微痒。
云知微动作一顿,有些讶异地低头看去。
那条尾巴却像是完成了某种恶作剧,迅速而优雅地缩了回去,与其他几条尾巴缠绕在一起,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无意识的摆动。苏池月正背对着她,看似在整理矮几上的竹简,但云知微敏锐地注意到,他耳根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的粉色。
苏池月内心:碰到了!好软……她的手,比看起来还要纤细。味道也更近了……真好闻。
云知微看了看他那故作镇定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几条似乎都在努力装作“我们很安分”的蓬松大尾巴,心中那点惊讶渐渐化为一缕无奈的了然。她没说什么,依言在卧榻外侧躺下。榻上的织物果然如看起来那般柔软舒适,带着阳光和桃花的干净气息。
苏池月见她躺好,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床榻的另一侧,和衣躺下。他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但那九条尾巴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其中两条特别“不听话”的,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一条轻轻搭在了云知微的腰侧,如同她刚醒来那般,另一条则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小腿上,如同为她盖上了一层最轻柔温暖的绒毯。
苏池月内心:这样……应该不算过分吧?只是怕她着凉!嗯,一定是这样。
云知微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感受到尾巴传来的温热和重量,以及那细微的、令人放松的妖力波动。她侧过头,看向苏池月。他紧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副“我已经睡着了”的模样,唯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悄然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他的紧张。
罢了。云知微在心中轻叹一声,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这尾巴……确实很暖和。在这陌生而危险的妖界,这份来自强大妖族的、带着些许幼稚的亲近,竟让她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奇异的安稳。
或许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又或许是这忘忧居的气息太过宁神,尽管思绪纷杂,云知微还是渐渐沉入了睡梦之中。
而在她意识彻底沉沦之前,苏池月悄悄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她模糊的轮廓,感受着透过尾巴传来的、她平稳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紫眸中漾开一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他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一点,让那搭在她身上的尾巴更熨帖些,这才心满意足地真正阖眼。
……
睡梦中,云知微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
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朦胧,寂静无声。忽然,远处有点点金色的光粒开始汇聚,如同夏夜流萤,又似星辰碎屑,它们缓慢地旋转、凝聚,渐渐勾勒出一个修长而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静静地伫立在远方。
然后,它开始动了。
一步一步,朝着云知微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靠近。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身影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分,但具体形貌依旧笼罩在耀眼的金色光晕中,看不真切。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熟悉与陌生的奇异感觉在云知微心中蔓延。
它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那金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到云知微几乎能感受到那光芒带来的、虚幻的暖意。就在她以为对方要触及她时,梦境的边界开始波动,景象变得混沌起来…
那金色的身影已近在咫尺,光芒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努力想要看清对方的容貌,却只看到一片流动的金辉。那身影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她,嘴唇开合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从极其遥远的水底传来:
“离开……这……”
“…不应……该…回……来”
那声音听不出性别,且缥缈而破碎,带着某种急切的警告,却又无力凝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力,砸在云知微的心上,引起一阵莫名的悸动。离开?回哪里去?她本能地就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这警告似乎与她的愿望不谋而合,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张了张嘴,想追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那金色的身影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光芒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四散飞溅,身影在溃散中变得越发透明,最终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消散在无尽的虚无之中。
“嗬!”云知微猛地吸了一口气,骤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眼前不再是那片虚无的金色,而是熟悉的、笼罩在柔和晨光中的忘忧居主屋。镂空花窗外,鸟儿在桃枝间清脆地鸣叫,溪流声潺潺入耳,一切都安宁而祥和。
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旁,却摸了个空,原本应该睡在身侧的狐妖不见了踪影,只余榻上柔软的织物还残留着一丝清冽的桃花冷香。
她定了定神,掀开身上依旧覆盖着的苏池月有意留下的几条雪白狐尾制成的薄毯,起身下榻。晨光透过镂空花窗,在灵玉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安宁的气息,与梦境的诡谲截然不同。
她推开主屋的门,沿着廊道走向昨日醒来时的亭台。果然,在那雕花精美的亭中,苏池月正背对着她,坐在石台边。他依旧是一身淡雅青衫,墨发用桃木簪松松挽着,晨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身前摆着一套素雅的茶具,一个小泥炉上正温着水,发出细微的咕嘟声,茶香袅袅,与桃林的芬芳混合在一起。
几乎在她脚步声响起的一瞬,苏池月便回过头来。那双瑰丽的紫眸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晕,他唇角自然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语气熟稔得像是对待一位久居的故人:“醒了?”
云知微点了点头,走到亭中。她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眉头微蹙,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惊疑。
苏池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双能洞察细微的紫眸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异样。他没急着追问,只是抬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随意一拂,石台上便多了一个精致的食盒。他打开盒盖,里面是几样看起来清爽可口的早点:一碗熬得糯糯的灵米粥,一碟水晶般的花瓣糕,还有几样小巧玲珑、散发着淡淡灵气的水果。
“先坐下,喝口热茶定定神。”他将一盏刚沏好的、温度适宜的茶推到她面前,茶汤清亮,香气清幽,“这是用晨露和初绽的桃蕊泡的,安神最好。”接着,又将食盒往她那边挪了挪,“这些是给你准备的,尝尝看合不合胃口。我查又阅了些典籍,人类清晨需用朝食,这些应当适宜。”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语气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
云知微依言坐下,端起茶盏,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小口啜饮着清甜的茶汤,暖流滑入腹中,确实驱散了些许梦魇带来的寒意。她拿起玉箸,开始安静地用早餐,味道一如既往地好,甚至比昨晚的更精细些,显然花了更多心思。
然而,面对这份无微不至的照顾,云知微心中非但没有多少感动,反而升起了更深的疑虑。她低垂着眼睫,掩去眸中的思量。
他为何对我如此上心?
一只修行千年、地位尊崇的九尾狐君,为何要对一个偶然救下的、毫无特别之处的人类女子这般费心?亲自下厨,准备衣物寝具,甚至……共用卧榻?
她咀嚼着香甜软糯的灵米粥,味同嚼蜡。一个最符合妖族本性、也最合理的猜测逐渐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是了,或许就像人类圈养家畜一样。先把猪羊喂得肥肥胖胖,照顾得无微不至,等到时机成熟,养肥了,再一口吃掉。我的肉身对他而言,大概就是一份比较特别的“食材”,所以他才会如此耐心“饲养”,确保我处于最佳状态?
这个认知让云知微后背微微发凉。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池月,他正姿态闲雅地品着茶,目光落在亭外纷飞的桃花上,侧脸完美得不真实。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若真存了吃她的心思,她根本无力反抗。
苏池月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紫眸中带着询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他却丝毫不知,自己这番看似体贴入微的筹谋,落在云知微眼中,已全然变了味道。
云知微立刻收敛心神,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无波:“没有,很好吃。多谢。”她继续低头用餐,心中却已警铃大作。必须尽快找到离开的方法,在这忘忧居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这份“温柔”,或许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苏池月见她已用完餐,眉眼弯了弯:“合口味便好。”他见她脸色依旧有些缺乏血色的苍白,想起她初醒时的惊悸模样,便放柔了声音道:“若是身子还乏,或是……被什么梦魇着了,不妨再多歇息片刻。我这里清静,无人打扰。”他紫眸流转,专注地凝望着她,“我可以照顾你。”
他这话本是出于关切,想让她安心休养,以及想要和云知微待得更久的想法。
然而听在云知微耳中,却成了另一种意味。自己每一次试图靠近的举动,都在云知微心中那本“居心叵测录”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以为自己在小心翼翼地呵护一份独特的甜美,一个却坚信对方在处心积虑地养肥猎物,同床异梦,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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