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床醒了,眼睛缓慢眨动,意识逐渐清晰。
一时间,无数凌乱的声音闯进裴夜脑海。
得知三床被送去疗养院后和组长的争吵,心里的不甘,落在脸颊上的拳头,站在文锦面前的落寞,楼梯间里近乎疯狂的逼问,惨叫,痛哭……
还有,他指腹碰到文锦狰狞疤痕,陌生的触感。
他忽然想起来,那小孩爱美,最怕留疤的。
怕留疤,也怕疼。
可是那天他按在文锦的旧伤疤上,那样刻薄的逼问他。
文锦缩在角落里哆嗦着哭,而他呢,他在干什么?
他让文锦别装了。
脑海里涌现出许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零零散散,无一不包括文锦的脸。
胸口骤然抽痛,裴夜靠着门边蹲下身子来,双膝跪地,按着胸口大口呼吸。
汗水和泪水混合交织,砸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记忆里一个个模糊的脸变得清晰,含混不清的瞬间变得明了,脑海里涌现出许多文锦的笑脸,灿烂,纯真,美好的笑脸。
爱与恨像是冰火两重天,灌进他的胸腔,烫的他刺痛,冰的他瑟缩。
文锦在急诊室短暂的睡了一会,再醒来的时候血已经止住了,手腕上的纱布也换了新的,叶尘给他抽血做了化验,还没出结果。
他从毯子里把自己摘出来,叶尘不在,云清也不在。
文锦坐在原地缓了一会,意识缓慢回笼,他想起还要去领裴夜看三床的,怎么就睡着了。
文锦去楼上找了一圈,没看见人,只在休息室发现睡着了的云清,没忍心把人叫醒,披了衣服上了天台。
医院里太闷,他想透透气。
这时候天黑的已经不算晚了,五点多正好赶上日落。
没想到撞见在这抽烟的裴夜。
他站在天台的小门前,裴夜背对着他,宽阔的脊背佝偻着,莫名的惆怅。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裴夜突然回头,朝他招了招手。
文锦想也没想就走过去了。
“怎么来这坐着了,看日落?”他问裴夜。
裴夜嗯了一声。
“有心事?”文锦侧头看他:“我没事了,一会让云清帮你定返程的机票,明早就走吧。”
裴夜把烟掐了,沉默片刻,眼里是倒影出来的夕阳。
“那你呢?”他问。
“我?”文锦笑了笑:“我就不跟你去了,省的你一天到晚躲着我,看了我嫌烦。”
“三床李大爷,醒了。”裴夜说:“我在ICU看见他了。”
文锦脸上的笑凝了凝,下意识说对不起。
“瞒着你把他送来燕城。”
有点像小孩子搞怪被抓包,文锦不太自在,裹了裹衣服自言自语一般说:“你当时一定伤心坏了吧,自己的病人要被送走,也没人提前知会你一声。”
裴夜只是摇头。
“多谢。”他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文锦猛然抬起头。
裴夜眼尾又红着,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红又破碎。
裴夜会因为什么事哭?
文锦想不到,印象里,他甚至没见过裴夜掉眼泪的样子。
就连裴夜父亲去世的那一次,他也只是陪着那人坐在天台上抽了一宿的烟,直到烟屁股装满一整只烟灰缸,天光微亮,裴夜眼里的悲伤便也随风消散了。
裴夜把视线从一点点离开地平线的夕阳上挪开,挪到文锦脸上。
剑眉轻皱,裴夜脸上没来由的沧桑。
文锦啊,这张小白兔一样的脸,金发俏皮,蓝瞳伶俐,有时候有点少爷脾气,财大气粗,有时候又十分靠谱,认真的玩命。
许多事他还是想不起来,但隐约有点模糊的印象,又或者说是一种感觉,就像人看见绿色会想起春天,他看见三床的李大爷,会莫名的想起在一起的第三年,文锦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乐高模型,很大的那种,大概得有几千块,拼起来很繁琐,也消磨时间。
裴夜很喜欢收集各种乐高模型,那天他们窝在出租屋里拼了一天,文锦不拼,只负责坐在旁边给他找零件。
坐累了就躺在裴夜腿上找,找困了就拉过裴夜的脑袋亲两口,醒神。
文锦对这东西兴趣不高,但只要裴夜喜欢,他就能舍出时间来陪,找了许久,太阳落山,文锦脑袋上盖着图纸,枕着裴夜的大腿昏昏欲睡。
迷糊间,裴夜好像很烦躁的啧了两声,文锦睁开眼,看见裴夜正和几块拼合在一起的积木较劲。
“怎么了?”
裴夜见他醒了,吻了吻他额头,“有几块拼错了,没事,你继续睡,”
“错了拆开重拼不就好了?”
“拼太紧了,拆不开。”
文锦听见裴夜隐隐的吸气声。
他瞬间便明了,裴夜肯定已经失败了很多很多次。
他脑子还迷糊着,半睡半醒,起身拿过裴夜手里的积木块,问要哪个。
“把中间的拿出来就对了。”
“要中间的?”文锦指着那块褐色的积木说:“就这个?”
裴夜觉得他表述有点问题,可又想不清楚是哪里有问题,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嗯,就它。”
“等着。”
文锦起身,去工具箱里找了个锤子,眯了眯眼,梆梆两下,小积木块散成一片,四散开来,丢的丢碎的碎,就剩中间那块褐色的小积木块。
下手稳健,快准狠。
裴夜看的目瞪口呆。
文锦拿着小积木块放在他眼前:“这不就好了吗?瞅你给自己气的,跟刚干完活的老牛似的。”
裴夜接过积木,想说,其实刚刚那个大积木块里,只有这小块是错的。
可是他看着文锦闪闪发亮的眼睛,他又不忍心了。
这小孩,就因为他气的呼哧了两下,睡着觉也要起来帮他把东西砸开。
虽然动作简单粗暴。
但确实十分有效。
而且丝毫不顾及锤子砸手。
他眼尖,看见文锦左手食指和拇指红了一片,那人还满脸无所谓的把手往身后藏。
所以那块褐色的积木到底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打从文锦倔强着把积木递给他时,它就已经是对的了。
那天,他把文锦抱起来,坐上沙发,仔仔细细的给他泛红的手指涂药。
然后去厨房做了顿丰盛的晚餐,良人配美酒,吃的心满意足,等到文锦睡着了,他才回到客厅,把白天没拼完的积木继续拼完。
那块褐色积木替代黑色积木块,放在一众白色中间。
成了这架飞机模型的眼睛。
……
他怎么就忘了,文锦一向是这样的。
为了实现他的愿望,不顾一切。
包括他自己。
嘴上忽然很想咬点什么,裴夜咬了咬自己的唇,觉得这不是答案,于是他给自己嘴里塞了块糖,抬手禁锢住文锦的后颈,把人蓦地往前一拢,俯身歪头咬上这人的唇。
把糖块渡了过去。
动作熟练的像是肌肉记忆一样。
文锦的眼睛骤然瞪大了,那么用力的,那么深刻的,他等待了两年的吻。
在彼此唇齿的推拒之间,化开一丝甜味。
文锦享受了这个吻。
一吻分开,两个人都有点愣。
裴夜抹掉文锦唇上落下的一抹鲜红,眼里多了点晶莹,哑着嗓子说:“我当年,到底有多爱你?”
文锦眉头一皱:“这叫什么话。”
裴夜松开手,转过头去,趴在护栏上,望着所剩无几的夕阳,“实话,文锦,我记不清了。”
“两年前,你走之后,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我们从前的许多点滴,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应该恨你。”
意料之中,文锦并不意外,他也趴在栏杆上,勾起唇角,脸被余晖映的金灿灿的:“没事,恨我就恨我吧,我现在都被你说的脱敏了。”
“你啊……”文锦回忆着:“比我爱你少那么一丢丢。”
裴夜:“那你有多爱我?”
文锦:“爱的要死了。”
当年文江为了他改志愿的事打断了家里两根手杖,他脊梁骨差点断了,屁股差点烂了,他一声没吭。
那时候,他才见过裴夜一面。
裴夜心里忽然就挺痒的,他想把面前这人按进怀里好好的吻一顿,然后钳制着他的呼吸问他当年到底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
他会听他解释,不管他说什么,他都听。
太阳彻底落了下去,整个天空都是幽暗的蓝色,这一特定的时间区间总是被赋予很多意义,孤独,或是浪漫。
裴夜感到莫大的空洞,他看着深蓝的天,感觉心里长出一个黑洞,吸纳着万物,怎么也填不满。
“文锦。”裴夜开口叫他:“今天在ICU门前,看见三床的时候,我的记忆好像回来了一部分。”
文锦有点神游,他现在注意力有限,出来这么一会儿就又困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什么?”
裴夜只当他没听清,注视着远方,神色幽暗:“我确实恨你。”
“可是我隐约觉得我也爱你。”
“不是过去,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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