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第一场雨来的又急又猛,干涸了一月多的河渠终于迎来了开闸这日,而老天并不会特意照拂某一个没带伞的孩子,只有凡世间心地善良的人们会通常情、伸援手。
天气预报说从今晚七点开始,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常安市因台风影响会下起特大暴雨,只怕届时他们处于低洼地区的学校得遭殃被淹。
正逢明天是中秋节,校领导商议过后做下决定,通知各年级今天六点提早放学。
为免因暴雨导致的交通不便引发危险,高三生也破例被允许多得了一天假期,连同今天早退的几小时,勉强算可以休息两天半。
即便在乎成绩如苏妤梦,在历经了两月高强度且几乎无休的学校生活后,她得知这个消息时也不禁欢呼了一声。
但高兴过后她却注意到身边人截然相反的愁态,一问,贺舒伶没有带伞。
“今天早上天就暗了呀,你怎么没带伞啊?”
“啊?我还以为是天没睡醒呢。我妈妈早上要赶飞机,我迷迷糊糊就被她送来了,没拿伞。”
此时窗外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妤梦以前听贺舒伶说过她是单亲家庭,一听她母亲坐飞机离开了本市,不由担心地问道:“那你怎么回家啊?”
贺舒伶托着腮蔫蔫地看着窗外,答:“不知道。”
“要不我把伞借给你?”
“那你怎么办?”贺舒伶回头看她。
苏妤梦并不担心:“我搭公交回去,你和我一起去公交站,我上了车之后就把伞给你,收假了你再带过来还我。”
“可是下公交之后离你家还有一段距离吧?”
“那点距离跑回去就行了,淋点雨也不碍事。不过,你家离学校挺远的,你要怎么回去啊?”
苏妤梦记得贺舒伶家住滨湖华府,是市中心的江景房,学校则建在比较偏僻的地带,离贺舒伶家有好几公里的距离,走回去肯定需要几个小时,路上暴雨就会下下来,一定不安全。
贺舒伶的神态十分颓靡,她低下头小声答:“不知道。”
苏妤梦问:“你家里有亲戚在吗?要不找老师联系他们来接你回去?”
贺舒伶摇了摇头:“没,我妈妈是独生女,我外公外婆早年出海遇难离世了,两代人都没什么旁系亲属。”
“那你妈妈有什么信得过的朋友吗?找老师联系你妈妈……”
“没有。”贺舒伶打断了苏妤梦的话,“你也知道我妈妈是工作狂,她平时没自己生活的。”
“同事呢?”
“……和我比较亲的阿姨跟我妈一起出差了,我今天得自己走回去。”
远亲近邻都解不了燃眉之急,苏妤梦想了想,道:“下雨天车多路滑不安全,步行回去绝对不行。这样,我陪你一起去问老师借几块钱,你搭出租车回去吧,再让你妈妈转红包还给老师。”
“……”贺舒伶看着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苏妤梦催她:“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
在她的注视下,沉默半晌后贺舒伶开了口,是难以启齿的恳求:“妤梦……你能收留我两日吗?”
“啊?”
“明天是中秋节,家里却只有我一个人……下雨了会打雷,我会害怕……”
留外人在家里过夜在苏妤梦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妈妈的朋友或者是爸爸的同事,都没有在她家里留宿过,即便是在农村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村里熟人在她家借宿的事。
妈妈总说与人来往要保持距离,尤其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其他人是不能随便在她家里待一晚上的。
苏妤梦从前从未带过同学回家,虽然贺舒伶是她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妈妈知道,但她也拿不准妈妈是否会同意贺舒伶在自己家里过夜。
苏妤梦抿了抿唇,心想,同性朋友应该没有问题吧?
妈妈的担心应该只是怕对方是异性,住在家里对她不方便,但贺舒伶和她一样是女生,而且还是她的好朋友,一起上厕所都行——虽然从来都是贺舒伶约她,但是,苏妤梦肯定不介意和她亲近。
那么去她家会不会对贺舒伶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
苏妤梦想到爸爸前天也去出差了,和贺舒伶的妈妈一样中秋节都无法回家,家里没有异性,所以对贺舒伶应该也没有不方便。
而且,中秋节这种应该阖家团圆的节日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度过……想想就很难受啊。
苏妤梦很是思念父亲,知道父亲因工作上的任务不得不离家是一件很无奈的事。
她想,贺舒伶的母亲在这种节日却无法陪在女儿身边,肯定也是无奈之举,肯定也会觉得遗憾,更何况女儿的所在地未来还要经历一次天灾洗礼,贺舒伶的妈妈一定会很担心贺舒伶的。
苏妤梦也不想见贺舒伶伤心。
听到她说“害怕打雷”,苏妤梦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因窗外电闪雷鸣而害怕到必须躲在妈妈怀里才能安睡。
贺舒伶……
这回,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苏妤梦被自己心底见不得人的中二尴尬得笑了笑,然后回应了贺舒伶的期盼:“行——吧,那你等会儿就得和我一起挤公交了。你坐过公交车吗?”
“没,没有。”得到她应允的下一秒,贺舒伶用力吸了吸鼻子,一副要因为她感激涕零的样子。
苏妤梦赶紧命令她打住:“不许哭!我最烦哄人这种事了。”
贺舒伶立刻咧开嘴笑成了年画娃娃的模样:“妤梦~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苏妤梦没觉得她是麻烦,反而她一直都很期待能够与贺舒伶有长期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像高二那时周末单休她们偶尔的聚会一样。
她想和她牵手,想和她拥抱,期待着各种形式的肢体接触。
……
苏妤梦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从上一回她与贺舒伶共吃了同一个冰淇淋起,自己的思想就愈发放纵了。
虽然过去了一个月,她却仍然记得贺舒伶凑至她身前微张的嘴唇,记得它的颜色、纹路和缺水的干燥,也记得贺舒伶低着头将贝齿抵在草莓味的冰淇淋球上却还在征求自己同意的眼神。
并且,她还记得球被叼走时甜筒倾向贺舒伶那边的重力,记得贺舒伶被融化的粉色牛奶湿润后的唇瓣看起来非常柔软,记得她被冰的直跳脚却还挂着的傻笑,记得那比冰淇淋还甜。
因此,苏妤梦还发现了一件事——
冰淇淋好像无法解渴。
放学之前,老师并没有找到贺舒伶询问她如何回去,苏妤梦问贺舒伶要不要给她妈妈打电话征询一下意见,被贺舒伶拒绝了:“她现在应该在开会,没工夫管我。而且,我可以做自己的主,这种事情就不用她来敲定了。”
其实苏妤梦知道,如果贺舒伶的妈妈来做决定,她大概率是不会同意女儿留宿别人家里的。
所以,苏妤梦在这件事上其实是带了私心的,她纵容贺舒伶没和家长商量就擅自做了重要决定,因此后来她有反思过,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会被贺舒伶的母亲列入不许贺舒伶接触的范围。
是她活该。
不过当时当她对贺舒伶母亲的猜测应验后,曾经的苏妤梦为此感到过深深的不解。
分明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位在贺舒伶口中总是过分苛刻、过分严厉的女人,苏妤梦却凭着自己对“母亲”身份的认知,认为其只是思想传统的不善言辞的“虎妈”。
贺舒伶应该有觉得她自以为是、无法沟通,所以每当苏妤梦在母女关系中偏向为母亲一方辩论时,贺舒伶总会露出一副悲悯的神情然后草草结束话题。
那天她携贺舒伶自公交站一路小跑进到了小区,回去时她的妈妈正在楼下望着她的方向殷殷的期盼着。
而看到贺舒伶与她一起,妈妈虽然开始有些惊讶,但在听完苏妤梦对贺舒伶情况的解释后,妈妈还是非常热情地拿出了最好的厨艺来招待她。
“梦梦第一次留朋友在家吃饭,妈妈自然得露一手好好款待小舒。”
小、舒?
苏妤梦倚在冰箱上,口中嚼着葡萄皮,心里默念了一遍妈妈对贺舒伶的称呼,觉得有趣的同时又觉得还是叫“舒伶”顺口。
“伶”这个字能组成“伶俐”,寓意好。
苏妤梦就喜欢与自己一样聪明的人。
于是她试探性地喊了声:“舒伶?”
贺舒伶本来正在为阿姨对她的关照而喜不自胜地扭捏害羞中,忽然听到苏妤梦对她的称呼去了姓氏,她当即就宕机愣在了原地。
身处自己家中的安全感莫名令苏妤梦自信飙升,被只与她相隔一米的贺舒伶用震惊的大眼睛盯着也不感到怕,反而跃跃欲试想再逗她一次。
不过最后没等她下手,贺舒伶就借口打电话而离开了厨房。
那时候苏妤梦的家里还留着固定电话,虽然妈妈已经学会了使用移动手机,但还是将它当做了可使用的摆件放在了客厅。
贺舒伶没有用过座机,对它相当的好奇,只是苏妤梦先前的奇怪行为导致她不敢开口讨教,只能巴巴地朝苏妤梦递来个水灵灵的求救眼神。
而注意到她面上绯红,又被她这般欲语还休的含情目瞧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举动好像给贺舒伶造成了困扰的苏妤梦此时也不自在了起来。
她不敢再发癫,老老实实走过去教了贺舒伶如何拨号和呼叫。
本来电话打通之后她就想到旁边回避,但贺舒伶拉住了她,用眼神悄悄请求她别走。
苏妤梦只好留了下来陪着她。
再然后,就听到了贺舒伶与她母亲的对话。
“喂,妈妈,是我。”
虽然在学校提到母亲的时候,贺舒伶总是看不出来开心,但是在电话那头响起了妈妈的声音时,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扬起了笑脸。
她问母亲是否结束了工作,贺舒伶妈妈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反问她打电话来干嘛。
“啊,这几天要下大暴雨,今天学校提早放学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并不清晰,苏妤梦只听出贺舒伶妈妈的音色不似有些女性那么尖锐,也不像自己妈妈那样是蕴含着温和的沙哑,乍一听确实与语文老师授课时的声线非常相像,是平和的冷冽。
听到贺舒伶这一句时,这种冷冽有片刻的动摇。
贺舒伶妈妈道:“暴雨?我去看一下。‘未来二十四小时降水量预达270毫米’,哎呀,妈妈最近忙,没注意天气预报。你今天没带伞吧,你回到家了吗?”
贺舒伶实话答道:“没,放学的时候雨已经下下来了,我就跟我同桌一起走了。嘿,你猜,我现在在哪给你打的电话?”
温柔骤然褪去,贺舒伶妈妈警觉地问:“你不会是去同学家里了吧?”
“嗯。”
“不行!”
贺舒伶妈妈厉声呵斥道:“都说了,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怎么还跑到她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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