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人的气息清冷,淡淡的药草气味一缕缕飘过来,萦绕在鼻尖。
谢明夷打了个寒颤,他的瞳孔抖了抖。
随即“嗖”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同手同脚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边走边故意掩饰面上的心慌,跺了跺脚,一副嫌弃的样子:“这靴子从哪来的?太难穿了!”
其没话找话程度不亚于“这天真蓝”“这云真白”。
棕山忙道:“是属下疏忽,只是这已经是离国子监最近的店里最好的靴子了,少爷且先忍受着,等回了相府再换也不迟。”
没等谢明夷搭话,孟怀澄又贴过来:“何须这样麻烦?央央,这里离侯府也不远,不如下午的课业不要上了,你随我去侯府,我指定给你找一双全京城最好的靴子来!”
谢明夷摇摇头,他拍了拍孟怀澄的肩,语重心长道:
“夫子自幼就教导我们,一定要尊师重道,无论如何,学都是要上的。”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小国舅这是被夺舍了么?!
难道连续旷课几个月的不是他?好不容易上一次课但公然呼呼大睡的不是他?因老夫子教训了他几句就把人家种的名贵人参挖出来送给街上乞丐的不是他?
孟怀澄懵了,“央央,你是不是最近发烧没治好?”
谢明夷:“……”
拜托,贺维安还在这儿站着呢,他能不做个乖孩子好好上学么。
“你想多了。”谢明夷笑笑,转过头。
他的目光落在陆微雪身上,懒懒道:“喂,说好的对我言听计从呢?还不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上课。”
—
国子监的课业不多。
实际上这是谢明夷给自己减负后的效果,这个没必要听、那个听了也听不懂。
他在国子监,更像是挂个名,不至于整日无所事事的,在家里挨训。
京城的大部分世家子弟都是如此,只有一些暗暗发誓要出人头地的庶子、或唯恐某日家道中落的人在认真念书。
谢明夷对肩挑家族重担没兴趣,反正他从出生起,便是要什么有什么。
何况现在得知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话本,他们这些纨绔只是帮贺维安垫脚的。
谢明夷更觉得读书无用了。
此刻破天荒出现在讲堂,身后还跟了七八个有名的纨绔,连张老夫子这种三朝太傅都惊讶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年过古稀的老人穿着松松垮垮的长袍,没剩几根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手执书卷,看见谢明夷,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警惕道:“你怎么来了?!”
谢明夷心里清楚,这是上次他拔了人家一地人参的缘故。
少年讪讪一笑:“张老夫子,晚辈给您请安了。”
他随意作了个揖,便下意识转身,正欲坐到最中间。
孟怀澄已经把一个学生赶走,大爷一般坐到旁边的位置。
原本在中间坐着的学生诚惶诚恐,正准备收拾了笔墨离开。
谢明夷的脚步却突然一顿,他转身走向讲堂角落的位置,是在最后最偏的西侧。
他把棕山提前准备的小木箱“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便盘腿坐下。
这一番动作下来,所有人都彻底觉得他被夺舍了。
“央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坐中间了吗?为什么要坐到最后?是不是因为他?”
孟怀澄急哄哄走过来,指了指坐在中间的那个学生。
后者肩膀一抖,又开始迅速收拾起桌上的笔墨。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打住、打住。”
孟怀澄总这么咋咋唬唬的,这也是他觉得厌烦的原因。
他皮笑肉不笑道:“本少爷想坐哪就坐哪,你要是有什么异议,那你就把国子监包下来,给我安排个特定的位置,那我保证不乱坐。”
孟怀澄的气焰一下弱了下去,他讨好笑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异议!央央,那我坐你旁边……”
他转身便去拿自己的东西。
谢明夷拍了拍桌子,“不必了,你就坐那儿。”
“为什么?”孟怀澄一头雾水。
他向来是坐在谢明夷旁边的。
“孟怀澄,你再那么多问题,那我便去别的讲堂,把这里留给你,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这样你可满意?”谢明夷没了耐心,一张精致的脸上写满了不悦。
孟怀澄连忙摇头,“央央,我不是这个意思——”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众人回头,首先看见一片素白。
陆微雪提着一个古朴的箱子,推门走进来。
阳光倾泻而下,洒在他身上,清绝出尘又疏离的气质中便染上了几分暖意。
他看见谢明夷,便微微颔首,莫名的情绪在眼底缓缓流淌。
“舅舅,我来迟了。”
谢明夷对陆微雪的态度很满意,他一手撑着头,一手指了指自己前面的位置:“坐那儿。”
陆微雪顺应坐下,身姿端正,将笔墨纸砚一件件拿出来,在桌子上摆好。
“原来你是为了他……”
孟怀澄的语气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盯着谢明夷的眼神可怕得陌生。
谢明夷却只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抬,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书,“行了,别在这儿叫嚷了,没看见夫子还在那儿的么?还不快坐回去?”
孟怀澄不甘心,正想再说什么,却觉察出一道冰冷的视线正投过来。
他诧异地望去。
陆微雪一边慢条斯理地磨墨,一边看着他,浅淡的眼瞳一动不动,竟有几分妖冶瘆人,如一条蛰伏的毒蛇。
他把谢明夷挡在后面,遮了个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眼神中暗含警告,仿佛不满他人踏足自己领地的野兽。
孟怀澄一惊。
那位的猜想果然没错,这个陆微雪,根本不像表面那样懦弱无能!
“咳咳。”
张老夫子敲了敲拐杖,假咳两声,道:“孟公子,马上上课了,还不赶紧坐好!”
这群小娃娃争来争去的,是当他这个三朝元老是摆设么!
孟怀澄眼神古怪地看了陆微雪一眼,咬咬牙,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同在一个讲堂,量这个废物九皇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但若是他对谢明夷藏了不该有的心思——
孟怀澄狠狠地磨着墨,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那陆微雪,不该留了。
……
张老夫子边讲课,眼神边不自在地瞟向陆微雪。
今日当真是奇怪,谢明夷和他的那群跟班来了也就算了,九殿下竟也出现在了这里。
太子在不久前将九殿下塞进国子监,却暗地里指使祭酒,不要给他安排课程——意思很明白,既要支开他,又不让他学得任何东西。
好在九殿下早慧,在冷宫便将君子六艺学得精通,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
国子监最难的课程对他来说,都不过是把十四五岁时学的再温习一遍。
张老夫子想起那些拿了特制令牌给陆微雪授课的夜晚,冷宫里的少年挑灯夜读的模样似还在眼前,颇为感慨地摇摇头。
难怪陛下会动了易储的心思。
陆微雪忽然抬眸,对张老夫子礼貌一笑。
张老夫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便不动声色地翻过几页书,沉吟了片刻,看向窗外的夕阳余晖,道:“今日的课便到这里,规矩还是一如既往,每人交一份讲义,交完便下课。”
他坐回讲椅上,开始看策论。
底下一阵哀嚎。
平常乖顺认真的学生眼疾手快地开始写,而那些七八天不见个人影的纨绔就不同了,他们本来就是跟在谢明夷屁股后面进来凑热闹的,谁承想还要写什么讲义?
因此一个个都抓耳挠腮,面露难色。
张老夫子的课堂很严,小厮书童一应不许进,连磨墨都需要这些大少爷亲自动手。
于是他们一遍笨拙地磨墨,一边欲哭无泪地想:
小国舅,上刀山下火海都能陪您,但上课就大算特算了吧!
这边谢明夷撑着额头,手里拿着书,还停留在张老夫子在一炷香前讲的那一页。
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眼皮早已闭上了。
张老夫子的声音比**药还厉害,一听即睡,且不管睡觉的环境有多艰苦,谢明夷都能倒头就睡。
他本来在想贺维安的事,这些寒门子弟的目的只有秋闱,和他们学的方向不一样,自然也不在同一个地方上课。
想着想着,脑子乱乱的,张老夫子又在陶醉地念什么“之乎者也”,谢明夷便支撑不住,睡了过来。
没直接趴在桌子上,还坚持撑着头,都已经是他对这位老夫子最大的尊重了。
耳边隐约传来纸张响动的声音。
谢明夷没管,红润的嘴唇动了动,睡得香甜。
张老夫子将台下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讲课时,他便想把谢明夷叫醒。
这个臭小子素来胆大妄为,拔了他小心呵护的百年人参不说,竟然还敢在他课上睡觉!岂有此理!
他正欲发作,陆微雪这时却看向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张老夫子内心大为震撼,但他不好说。
接下来陆微雪的行动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心思缜密、杀伐决断的九殿下,竟然转过身,把自己刚刚写好的讲义,轻轻放在了谢明夷的桌上。
张老夫子:你们城里人管这叫前后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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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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