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邪祟

丞相府。

五月将至,一日比一日燥热。

晌午时分,太阳正鼎盛,三五个丫鬟端着各色果子,亦步亦趋拐过数个转角,终于来到清晖池畔。

出于不得逾矩的缘故,清晖池修得不大。一架木桥横在水上,到池中亭阁不过十步远,放眼望去,阳光照耀在池中“听雪阁”三字上,鎏金色的大字折射出刺眼的光。

而听雪阁的正对面,一群身穿厚重百色鸟羽服的巫祝正念念有词。

他们围成一个圈,圈内黑色瓷盆上刻着神秘的符文,火焰在盆中噼里啪啦地燃烧。

巫祝们时而低语时而高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咒语。

新来的丫鬟心生疑惑,便大着胆子问了句:“不知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老成的丫鬟立刻瞪了她一眼:“这都是少爷的吩咐,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其余的一句也别多问,少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仔细你的俸禄!”

小丫鬟低下头,连忙闭了嘴。

转眼间,便来到听雪阁。

亭子四周垂下珠帘帷幔,名贵软纱上泛着淡淡青绿,水面波光粼粼,显得听雪阁既低调又气派。

棕山出来接果子的间隙,小丫鬟偷偷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浅绿轻纱后,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般般入画的影子。

是个少年,乌发半束,衣冠华贵,却斜斜倚在软榻上,手持一把折扇,内心似是十分焦躁,摇晃的力度又急又重。

“这都什么破玩意!没一样能入口的。”谢明夷看了果子,甚是不满意。

刚刚进去的棕山,又立马走了出来,目光落在端出来的几盘果子上,叹了口气:“拿去分了便是,以后这等粗糙的东西不要再端给少爷。”

一阵应下的声音。

小丫鬟看着精美的果子,不禁感叹这位喜怒无常的少爷的挑剔和难伺候,又在心底默默地想:

少爷就是少爷,金玉堆里长大的,养出来的声音就是好听,连骂人都这么好听。

这边谢明夷气不过,直接将扇子丢在了地下,距离那日和陆微雪交锋,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这几日寝食难安,那天回去后便梦到自己被狞笑的陆微雪狂捅一百刀,而那些奇怪的话依旧萦绕在陆微雪头顶,像是阎王锁命一般:

【嘿嘿!谢明夷去死!】

【谢明夷十恶不赦,直接剁成肉酱啦啦啦】

【我嚼嚼嚼,谢明夷做的小肉饼真好吃,我嚼嚼嚼】

……

谢明夷醒来大骇,于是赶紧请了巫祝来驱邪。

跳大神的铃铛响声持续了三天三夜,谢明夷也陪着熬了三天三夜,此刻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邪祟必除!邪祟必除!他在心中虔诚地祈愿。

——他理所当然地把看到奇怪的话归为自己中了邪。

一旁的棕山帮谢明夷把扇子捡起来,放置到金丝楠木桌上。

丞相府向来最忌装神弄鬼,少爷之前也是对此不屑一顾的,现在竟主动请了江湖骗子来,还连跳三天大神。

虽说谢明夷吩咐了这事要悄悄地做,可他亲自选定的地点实在太引人瞩目,棕山只求谢丞相回京再延迟几日,不要撞到少爷在丞相府胡作非为。

想到这里,他不由担忧地看向谢明夷。

若少爷真中了邪……

无论你是谁,立刻从少爷身上下来!

谢明夷自是没注意到棕山同情的眼神,他只顾盯着绿纱外的巫祝们看。

却突然发现那群巫祝的动作都停了,甚至跪趴在了地上。

谢明夷吓了一跳,不详的预感降临在心头,他一激动,险些从软榻上滚下来。

“少爷,您怎么了……”棕山连忙来扶他。

“我爹,我爹回来了!快跑!”

谢明夷预知到了危险,哪还顾得上什么驱邪不驱邪,一骨碌爬起来就准备逃跑。

但他起得太猛,这几天又烦得饭都吃不下,体力不支,总之是两眼一黑,伴随着轻微的耳鸣,又不小心坐回了榻上。

“跑?你要跑去哪啊?”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完了!

谢明夷连忙缩到软榻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钻到谢丞相看不到的地方去似的。

“哼,为父不过出京半月,你便如此胡闹!竟敢在府里搞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真是反了天了你!”

谢丞相一回府便嗅到一股乌烟瘴气的味道,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明夷,除了他,没人敢坏了相府规矩。

找来一个下人一问,果不其然,谢明夷竟找了群巫祝来丞相府蹦跶,全然不把他立下的规矩放在眼里。

谢丞相当即就要揪住谢明夷的耳朵,谢明夷却鬼机灵似的把脸凑了上去。

他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眨巴眨巴眼,想挤出眼泪却实在挤不出来,歪着头对谢丞相说:“爹,你要掐就掐我的脸吧,我脸皮薄不会硌了你的手,你就把我这张脸掐成猪头,再把我的脖子掐断,让我去跟我娘团聚吧呜呜呜……”

谢丞相一晃神,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

谢明夷的长相确有六分像他娘柳夫人,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

这些年来,谢丞相都在反思,自己是否对这个儿子太过娇纵了些,可每每看见他的脸,总会想起早逝的年轻发妻握着他的手,要他哄一哄他们的孩子。

谢明夷养成一副乖张的性子,也跟从小到大,谢丞相都不舍得打骂他分不开干系。每当谢丞相生气要罚他,他总会搬出离开了十八年的亲娘,以此唤起谢丞相并不多的父爱。

这招屡试不爽。

这次也是如此,看谢丞相又没舍得下手,便知道他的气顷刻消了大半,棕山很有眼色地跪下去,解释道:“少爷近日食欲不振,头痛难忍,请了大夫来也说不出缘由,所以……所以少爷才不得不想了这个办法。”

他刻意隐瞒了三天前的事,只挑该说的,还颇为添油加醋了一番,为谢明夷塑造一个病弱的小可怜形象。

谢明夷连连点头,作拭泪状,“是啊,爹,儿子神思恍惚,便觉得自己是招惹了妖邪,这才请了些巫祝,儿子怎样邪气入体都不要紧,可丞相府上下的安危才最重要啊,若是您回来后遭遇什么不测……”

“胡说八道!”谢丞相黑了脸。

谢明夷连忙噤声。

“什么妖邪!必是你平日里怠惰懒散,一步路也不肯多走,一块肉也不肯多吃,比千金小姐还娇贵,这才生出了这些富贵病来。”谢丞相话里话外不容置疑。

谢明夷只得点头称是:“父亲大人教训得对,儿子这便回房休息,改日便开始强身健体……”

“我看不必了!”谢丞相打断了他,目光中带着审视,“要强身健体,何需改日?你姐姐怀了龙胎,现下已有七个月了。圣上要太子他们去银屏山祈福,你跟着去就是了。”

谢明夷的身体突然摇摇晃晃起来,晕头转向似的,皱眉扶着脑袋,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头好难受……我好像又病重了……棕山,快去叫大夫……”

“是,少爷。”棕山拔腿就要走。

“站住!不许去。”谢丞相不留情地拆穿:“要装也装得像一些,天底下没有不懂儿子的爹!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你必须准时出现在皇宫,介时跟太子他们一起上山。”

谢明夷惨叫一声。

“对了,为了强身健体,你不许坐轿子,也不许坐马车,别人家的孩儿都骑马,明天你也给我骑马去。”谢丞相又道。

谢明夷惨叫两声。

谢丞相对他的哀嚎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清晖池旁,下达了命令。

“把这群坑蒙拐骗的给我赶出去!”

谢明夷不惨叫了,他得省着点力气。

“少爷,这下该怎么办?”棕山问。

谢明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将软榻上金丝软枕扔出去,愤恨道:“这个亭子叫听雪阁,对吧?”

棕山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

“给我改了!这名字难听难听真难听,还听雪,雪哪里有声音?”

“那少爷想改成什么?”

“随便,听雨听雷听呼噜都行,就是不许听雪!以后别让我看见雪这个字!”

他最讨厌雪了!

-

次日卯时。

宫门前。

谢明夷跨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头上戴着攒金玉冠,身穿朱红圆领袍,脚蹬黑缎长靴,暗金云纹的腰带束得极紧,勾勒出纤细腰身,腰间还挂着合乎礼仪的各色长穗香囊。

旁人打眼一看,便觉不凡。

他正一手抓着蛇纹软鞭,一手抓着缰绳,整个人坐得挺直,身后是红墙金瓦,清晨的朝阳照耀在他矜贵冷淡的脸上,显得格外耀眼。

周围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弟,虽都是盛装出席,可跟谢明夷比起来,却显得黯淡无光一般。

他们不由得聚集起来,闲谈的同时,目光却似有似无地落在谢明夷身上,连话语间也多了几分试探,都等着别人先开始讨论这位小国舅。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谢明夷对这些关注全然不知,他看似处变不惊,实际上却已经在心里问候了陆微雪八百遍。

他真的受够了!

自从六年前出了那事之后,他就不再骑马。

换句话说,他恐惧骑马。

这次被迫骑上马,谢明夷浑身僵硬,一路骑到宫门,已经将他所有的力气耗尽。

若要他一路就这么骑马到山顶,那可真要了他的命。

谢丞相一大早就起来,亲眼看着谢明夷骑上马离开丞相府,导致他根本没办法偷偷坐轿子或马车。

真是亲爹!

就在此时,谢明夷突然瞥到,队伍的最后,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古朴典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体似乎旧了一些,但细看下来,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必然不是出自小门小户之手。

放眼望去,这偌大的宫门前,竟只有这么一辆马车,其他人则全部骑马。

估计太子也会骑马前来。

到时候可就没机会了。

谢明夷利落下马,牵着缰绳,走到那辆马车前,轻咳一声。

四周人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都在等待小国舅的下一步。

谢明夷微微俯身,细白脖颈间挂着的璎珞发出细碎响声,闪着刺眼美丽的光。

“我想要这辆马车。”他很自信,舔了舔被风吹得微干的唇瓣。

一匹西域进贡的枣红马,换一辆老旧的马车,这笔交易很划算,任谁都会心动。

马车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谢明夷等不及了,他一只手撩开马车帘子,向里望去——

男人容颜如画,长发如墨披散在肩头,手执书卷,安静地垂眸,鼻梁起伏的弧线优美恰到好处,淡粉色的薄唇微抿。

发觉帘子被掀开,他微微抬头,睁开那双狭长眼眸。

错愕一瞬。

看清谢明夷的面容,他的眼神转变得极快。

谢明夷却手指一颤,连笑都僵在脸上。

这不是陆微雪,还能是谁?

嚼嚼嚼…嚼嚼嚼。

谢明夷:嘤。冤家路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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