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一连持续到晌午。
谢明夷被耗尽了力气,困倦得很,对赏玩山间美景或是为家人求平安符都毫无兴趣,只自顾自进了禅房。
他来到二楼,百无聊赖地趴在檀木栏杆上,托着下巴往下看。
五月初正是紫藤花盛开的时节,寺院的高墙旁,两人合抱粗的乌树上垂满了紫藤花,或浅或浓的紫色重重叠叠,在绿意盈盈中如梦似幻。
远处传来敲钟的响声,禅意幽幽。
到该放斋饭的时候了。
一阵嘻嘻哈哈的吵闹声由远及近。
正午时分,所有奉旨来祈福的人都要在这处用膳。
谢明夷向来是不乐意跟他们一起的,他总觉得这群男人精力太旺盛,只知道粗声粗气地高谈阔论,发表自己无知的见解;再不就是故意大声吆喝,不知是试图引起谁的注意。
混在其间,实在是浊气逼人。
只是孟怀澄要他来这边,扬言必定能看贺维安的笑话,他才不情不愿地来了。
他倒也不是非要看贺维安的什么笑话,只是必须得证实一下,是否真无法改写话本。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两个小沙弥抬了一桶水上来,放在长廊的角落。
他们朝谢明夷双手合十地鞠了一躬,便下去了。
孟怀澄摇着折扇上来了,笑得不怀好意。
他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约莫是礼部尚书的二郎、皇商家的老来子、工部侍郎家的六少爷之类的,总之谢明夷记不清,只知道从他十一岁那年来到京城开始,这群人便自发围着他转,怎么赶都赶不走。
谢明夷神色恹恹,眼神都懒得给他们一个,只说:“有屁快放。”
孟怀澄站在最前面,倒也不恼,只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箩筐,递给谢明夷。
谢明夷打眼一看,棕黄的筐子里装满了紫藤花瓣,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粒粒花瓣美如珠玉,上面沾着零零碎碎的水珠,圆润小巧。
“这是?”谢明夷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弯了弯,眼睛一亮。
孟怀澄邀功道:“鲜花配美人,我见紫藤满园,不想美人寂寞……”
“哎呦喂孟老三你够了啊,别一个人把功劳全抢了啊!这花明明是我捋下来的……”
“我也有份啊!是我第一个提议的!”
“从哪里学来的淫.词艳句,也跑到我们国舅爷面前说?孟怀澄你收收心吧,听说你爹都给你说亲了……”
孟怀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那群青年便争相哄闹起来。
聒噪。
谢明夷好不容易扬起的微笑又渐渐冷了下去。
孟怀澄把紫藤花篮交到谢明夷手中,他像是有些着急,道:“我爹自作主张要给我早早定亲,但那只是他一厢情愿,我没有答应的,央央……”
听到这个称呼,谢明夷更厌烦了。
他不客气地拎着花篮转过身去,继续靠在栏杆上,漫不经心道:“哦,是吗?你都到弱冠之年了,成亲又有何不妥?我提前祝你早生贵子了,只是到时候千万别请我去,我可不想看到你烂醉如泥的样子。”
说完,便把“我嫌臭”写在了脸上。
孟怀澄显然是没看出来,他眼里反而燃起一丝希冀,靠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央央,你是不希望我成亲么?”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正想直说,却看见楼下走来一个青灰色的身影。
青年挺拔俊秀,衣着简朴,步步端正。
草白色绸带将黑发束起,一根木钗插在发髻间,青灰圆领袍没有格外的装饰,只腰间系着一枚驱虫的香囊,却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他走在最前方,怀里隐约抱着个什么东西,步履略快了些,把后面一众国子监学生都甩开一段距离。
“贺维安来了。”
谢明夷声音镇静,眼中却透露出一种疯狂和难言的兴奋。
孟怀澄在话本里压根没出现,想必是个比谢明夷这个小喽啰更小喽啰的小小小喽啰。
谢明夷自己无法干涉主角,那借孟怀澄之手,总可以了吧?
他递给孟怀澄一个眼神,后者立马轻声对他说:“放心吧,保准让贺维安淋成个落汤鸡。”
孟怀澄比了个手势,身后两个人心领神会,将沙弥抬上来的水桶合力抱起,放在栏杆上扶稳。
只待贺维安再往前几步,这桶水便会如瀑布般飞流直下,将贺维安彻底击垮。
相比于孟怀澄的胸有成竹和神气,谢明夷则要紧张许多,细白手指紧攥在一起,圆润的指甲都嵌进手心。
之前的教训还在眼前,不管他怎么费尽心思地使绊子,贺维安都能化险为夷。
这次,会成功么?
贺维安毫无察觉,明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危险将至,可他只是单纯地目视前方,继续稳步向前。
机会只在一瞬间。
“哗啦”一声,木桶被推翻,一整桶清水泼了出去,在阳光的照耀下,划过刺眼的金光,却是转瞬即逝。
水量巨大,倒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砰”的响声,水花飞溅,又迅速在地上铺成一条小河,蜿蜒到四方,直到延伸至泥里。
贺维安毫发无伤。
他明明已经走到了水桶对准的正下方,偏偏就在那一刹那间,怀里的东西“嗖”得一下飞了出去,窜得极快,只闪过一道白影。
贺维安下意识转了脚步,去追赶它。
等水落尽,在一片呆滞的目光和惊讶的呼声中,他也将那东西重新抱在了怀里。
而当他抬头,只看见几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公子背对着他,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一只空水桶还放在栏杆上,摇摇晃晃的,不太稳。
贺维安低下头,抚摸怀里的幼犬。
他敛去眸中隐忍情绪,再抬眼时,一片清明。
“他怎么会这么好运……央央……别生气了……”
谢明夷脑子里乱成了浆糊,他听着身边人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向他认罪,却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一点一点的绝望如冰冷的湖水漫过胸口,将他慢慢笼罩在茫然中。
有点害怕。
谢明夷想起一剑封喉的梦,那么真实,刺骨发凉。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主角了。
谁也抵抗不了既定好的命运。
原来这些小伎俩在天命主角面前,真的起不了任何作用。
小喽啰,小小喽啰,小小小喽啰,全都只能跪伏在主角面前,否则就会被随手清算,作为主角登上九五之尊后,脚底最不起眼的一块垫脚石。
谢明夷心里郁闷至极,他的目光穿过孟怀澄的肩膀上空,看到贺维安若无其事地进了禅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紧咬下唇,饱满的下唇被磨得充血肿胀也毫不在意,忽而瞥到楼下不远处一个清绝出尘的身影,心中瞬间涌起一股莫名的恶劣。
主角他奈何不了,那主角的宿敌呢?
若他站到陆微雪的对立面,不就是对气运之子表忠心的最佳方式么?
脑中闪过话本里相府最后的结局。
抄家,流放千里。
而他的亲姐姐谢皇后,也在随皇帝逃跑的过程中流落民间,像一滴水融进茫茫大海,再未出现。
谢明夷心口微颤,劈头夺过孟怀澄手中花篮,猛地撞开他的肩膀,冲到栏杆旁。
他站在屋顶投下来的阴影里,眸底乌云密布,面色冷沉。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方才又是认错又是痛骂贺维安了许久,小国舅应该不生气了……吧?
生气的国舅爷可是很可怕的,一连半个月都不理人。他们这些平日里仰仗谢明夷才能招摇过市的小团伙,在谢明夷不搭理他们时,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跟那些不懂变通的武将之子无甚差别。
他们此时只能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孟怀澄,平日里跟他争,可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孟怀澄还能劝上谢明夷几句了。
“央……”孟怀澄刚要开口,声音还没落,便咽了回去。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谢明夷举起花篮,无数紫藤花瓣纷纷扬扬,越过栏杆,倾泻而下。
-
求得一枚平安符后,陆微雪只身前往禅房。
前面一群国子监生热热闹闹,高谈阔论。
他独自一人,形单影只。
指尖触碰藏匿于怀中的平安符,一枚经年的铜板置于其间,触感微硬。
像是怀揣着什么宝物,胸口都渐渐炽热起来。
踏上青石板,紫藤花瓣随风而落,依依不舍,悄然停驻在他眉间。
前面一摊水渍,尚未干透,还在流淌。
陆微雪不动声色,轻易绕开。
忽而眼前缭乱,花瓣漫天飞舞。
一阵明亮微风吹过。
陆微雪抬眸,在随风而至的紫藤花雨中,看见了那张疏离漂亮的脸。
紫藤花瓣扑簌簌落下,那人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白云玉洁,碧空如洗。
谢明夷一身绛红锦衣,锐意眉间尽是清狂,漆墨眼眸中带着几分嚣张戏谑,姿态傲慢,由上而下俯视着他。
饱满的嘴唇透着股靡红水色,唇角下眼睑那颗小痣越发艳丽。
他动作随意地趴在栏杆上,下巴微抬,单手拿着花篮故意摇晃,像是在耀武扬威。另一只手则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朝陆微雪轻佻地勾了一勾。
谢明夷笑得天真烂漫,动作却极具侮辱性,无礼至极。
陆微雪看着他,只无缘无故想到一只慵懒的猫儿,故意打翻名贵瓷瓶,还没心肝地伸着懒腰打哈欠,以此彰显自己的娇矜,换来主人的无奈呵斥和宠溺。
紫藤花落了满地,满身。
陆微雪却不舍得花时间拂去身上任何一片花瓣。
他目光灼灼迎上去,带着无限的贪恋,看向那张秾艳得摄人心魄的脸,不愿放过谢明夷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胸口的铜币滚烫无比。
他像怀揣着一团火。
可很快就有一个男人跑到谢明夷身边,挤占了栏杆的位置,接下来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乌泱泱一群人,顺理成章地将谢明夷簇拥在中间。
陆微雪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陆微雪:老婆对我勾手指了,嘻嘻。老婆身边好多男人,不嘻嘻。老婆只想调戏我一个,嘻嘻。老婆被坏男人们围在中间了,不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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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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