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灵气四溢,根骨适宜的凡人皆可吸纳灵气入体,锤炼内化灵力以修超人仙法的世间。捏个决,画个符从而凭空引火,已非难事。
问题是,这仅是对修士而言。
对邪魔而言,他们修炼功法全凭饮血啖肉、吞噬生魂,吸取阴沼魔气熔炼心脉,体内流通魔力,根骨毁弃,灵肉构造与修士相异甚远,早失了可供灵气存续的根基。
因此断不能施展依托灵气调转的各般法术。
面前邪魔披身符光虽诡异血红,但他确于流光间起决施法。
——他是恶鬼季时潜。
那便一切合理了。
臭名昭著的邪修。他并非邪魔之身,却根骨毒邪,自创引阴煞入体伪作灵力的邪功。
而令他真正闻名四方的,还是他犯下的桩桩恶行,残害了难以计清的仙门中人与无辜百姓。
听传他曾将一批修士倒插乳石之间,流尽血肉以饲毒鳄;屠净一个山寨,剜出寨民双眼充作满山枝头霜花……
侯虞起初便知这人是个危险的魔头,但,但也未曾想过,会是举止极度残忍的季时潜。
因他出没成谜,行踪实在飘渺。
后撤的步子发颤,可依旧坚持朝外迈开,只是这番坚持未停续过久。
一招瞬杀众人的季时潜头也未回,即朝侯虞处轰来一道阴煞黑烟,弯曲拢紧她脖颈,迅疾把她提溜回身边。
“我没让你跑吧?”
阴煞消散,季时潜冷淡嗓音明晰。
侯虞捂住脖子咳嗽喘气,动作间,无意扫到身下躺着的刚死去的蒙面人。
他衣怀被轰得大敞,身旁滚落原在怀中的各样物什。
一个串有玄青绳的白玉佩,和一叠皱乱、被方才焰火烧去部分的信纸。
在看见白玉佩的瞬间,侯虞双眼略微瞪大,急忙伪作被强拉过来身势仍不稳,砰地摔到地面,背对着季时潜,迅疾将那玉佩抓拢扔进衣袖。
她太熟识这个白玉佩。
玉佩雕刻繁复精细,刻有一条螭龙翻腾芙蓉花间。这是四大仙门之一,金陵贺氏的家纹,螭龙蓉影。
这个玉佩,是她挚友贺修棠的随身佩戴之物。
她之所以要蹭上侯家前往安昌送礼的车马,起因便是在七日之前,贺修棠给她留下一封言语轻佻的薄信后,便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阿虞,我已赶赴安昌追爱,此番势必拿下。切莫告知我爹娘,待我归来,喜糖上给你镶金瓜子。”
这是她信件的所有内容。
侯虞自是知道贺修棠所谈的爱为哪位,往去岁月她追爱不知追了几百回,但她每每必与侯虞频繁通信,从未如现下音信全断。
侯虞决意先不禀知贺修棠爹娘,还是自己先赴安昌探看,谁知天降横祸,她被个恶贯满盈的邪修绑了,命悬一线。
这个玉佩为何会在这个蒙面人手上?他们是谁?贺修棠究竟去哪了?
联想她自己当今处境,侯虞忧心贺修棠亦身处危难,只觉脑袋登时更疼。
“严火缠日?”
侯虞身后,传来季时潜的轻声念道。
侯虞艰难地撑坐起来,见季时潜正半蹲着,垂下指尖勾开蒙面人的断袍一角。
上头绣着一个红彤彤的纹样,赤红的圆日,四周缠绕烈火。
仅有门派方会绣刻纹样于衣饰。
严火缠日,是哪个门派……
侯虞终在非常匮乏的仙家学识中拾起答案。严火缠日,譬喻家学中的烈火剑法,是安昌齐家的家纹。
贺修棠和安昌齐家有关?这群人为何又要来追杀她?
安昌城必须要去一趟。
侯虞脑内不停地思索,然而她明白,万般首要,是她要抓紧从季时潜身边脱困。
侯虞抬眼去看季时潜,却见他正拾起那堆信件在看。一向云淡风轻的神态却在翻阅中起了变化,侯虞见他轻蹙眉头,眸光渐冷。
她未出声,后颈陡觉一阵冰寒,季时潜伸手抓扯她衣领,将她从地面拔了起来。
“去一趟安昌齐家。”
**
有名气的仙门皆有自己的驻守地域,广纳当地灵气福泽,护佑当地百姓安平免受邪魔侵扰。
齐家,正是主府驻守安昌城的仙门。
齐家前身为四大仙门之一建广傅氏的外支,后改创剑法自立门户,虽声势不及四大仙门,但犹因根基深厚,在修仙界中颇具声望。
虽已入夜,安昌城内却一派张灯结彩。
长街上空悬着浮光莲灯,朱砂符纹间流转青荧火苗。沿街楼阁飞檐皆垂落红绡,金银点洒香飞云箓,来往熙攘人群大包小包的,灯火交映间衣袂一片斑斓,载笑载言一齐往某处走去。
那里正是齐家大府。
此时府门大开,门前石兽目嵌夜明珠熠熠,几张贴了寿字剪花的玄檀案横陈两旁,堆满来往百姓的赠礼。六七名身着淡赭长袍的齐家子弟正守在门口,手执玉笏清点礼单,还需分神招呼百姓,好不忙乎。
而从府内望去,里头更是一派灯蔼通明,鱼龙曼舞。丝竹金声不绝于耳,来往侍从手端珍肴步履翩翩,筵席上酒食宝果的香气飘传四方。
这番繁华良景,令门口灰尘扑扑的侯虞不由自轻,提袖勉强擦净脸上血污。
身旁的季时潜却不顾她动作,径直扯过大步向前。
侯虞不知他究竟从信件上看到什么,一路急拽着她奔波至安昌。侯虞也才知晓,季时潜并没绑着她走太远,到头来,竟也没比原来随侯家车马到安昌多耗时太多。
反正她也准备前来安昌城。
而且,侯虞抬头望向季时潜迈向齐家大门的背影。
这里可是仙门名家啊!纵他季时潜邪力滔天,如此轻狂地擅闯仙门,也得被拦上一拦吧。
到时,她便趁乱逃离,赶紧寻觅贺修棠爹娘相助。
守门子弟打量这两人,女子身上全无灵力波动,男子身上又一阵阴邪气息却不见魔力,直觉不安,赶紧上前拦住:“敢问两位是前来给老家主赠寿礼,还是持贴入寿宴?”
“我要见你们家主,齐温文。”季时潜说。
直呼家主大名可谓极为无礼的行径。守门子弟心下不好猜想已逐渐升腾,他望向那个女子,却见她朝自己轻微点了点头。
于是腰间佩剑瞬间脱鞘,直对男子面门,附以神色凛然的质问:“你究竟是谁!”
剑方出鞘,府内却传来一阵爆破的兀突巨响。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裹挟弦断尖鸣一齐迸发。
混乱中,一个齐家子弟慌张跌爬至门槛,急忙大喊:“老家主突然爆体身亡了,你们快进来!”
那持剑直对季时潜的弟子下意识回望,下一瞬,便听叮当一声脆响,手中剑已被季时潜双指轻巧捏碎。
那个弟子面上惊异未消,季时潜抬起的手便一个转向,迅猛顺势砍向他脖颈。
手起,头落。满颈鲜血瞬如泉喷飞溅四下。
原先围聚府前的百姓当即惊叫奔散。其他子弟见状大惊,也纷纷拔剑,法决金光刹那间成排轰出。
季时潜不加躲闪,只驱以阴煞血光反击,一掌挡过便将他们全部击飞,撞在外墙连同血色炸响,掀起黑烟滚滚弥漫。
“我说了,我要见你们家主齐温文。不想死,就带他来见我。”黑烟散尽,季时潜的声音凛然。
被击飞的子弟已凭招式认出来人身份,只颤着身子,朝府内再叫增援。
季时潜看着心烦,又要出招,阴煞聚拢掌心的下一刻却止了动作。
只因余光中,侯虞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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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府内此时一派大乱光景,慌忙乱窜的人挨肩叠足,桌椅烛笼皆倒翻一地,踩踏间烧起火星,更引惊恐怪叫不断。
侯虞在人群中逆行,听见众多齐家子弟从四周跑来。
“老家主在宴台突发爆体身亡,赶紧缉凶!”
“是恶鬼季时潜!他就在门口,必是他杀的老家主,快来人,快来人!”
“快去请示家主大人!”
“宾客哄乱,别让他们去正门,快引去后院!”
“先杀季时潜,随我来!”
群情激昂中,侯虞被人群挤得七歪八扭,脚步慌乱迷茫,只觉左陷乱火右撞廊柱,脑袋一阵轰鸣疼痛,眼前更是除了密集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
她从季时潜和守门子弟说第一句话开始,便悄然挪步凑近门口,在季时潜轰出那一掌,她趁着黑烟迅疾滚过齐家子弟身后,蹿爬进府内。
侯虞是灵力全无,但自幼被欺负,各种摸爬滚打躲避逃窜的动作格外熟练,可谓敏捷非凡。
季时潜别追来,别追来,别追来……
靠这一道念头吊着,侯虞拼死拨开人群,蹿进各种夹缝中。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尖叫热闹骤止,她闯入了一间寂静的屋前。
门扉开掩,门槛前正横陈两具面露惊疑的齐家子弟的尸身。
侯虞跑得过急,脚步收不住,被尸体一绊,摔进了屋内。
人忌在长奔中躺倒,会顿时失去所有气力,兼之侯虞身骨又比寻常人羸弱,因此她勉力撑地站起,刚要走,双腿便蓦地软下。
下意识扒住某处,手刚搭上,便听一声咔哒,手抓住的东西在扭转。她还没看清是哪个机关滑动,脚下一个漆黑洞口突现,不由分说,带着迅疾风呼,她朝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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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下方有一道长长的石阶。在高处坠落,侯虞被其中一道阶梯接住,再顺着一级级跌宕滑下。
落地时,她倍感人已散架,浑身酸痛。
今日身上所受的伤,快赶上过往十年所加了。
从迷蒙中恢复神识,眼前却是一条望去黢黑无光的地道。幽寂中,隐有水滴砸落的一声又一声渺远清响。
侯虞意图向上攀爬回出口,抬头看,上空处石板缓慢横移,渐渐合上。
彻底合上后,侯虞失去了眼前任何光亮。
下一刻,听闻噗的几声,地道两旁石壁次第亮起火把,将前路照明。
石壁潮湿,苔霉四延,但间隔绘有齐家严火缠日的家纹。
侯虞强撑着站了起来,软塌塌地又将自己甩到一侧石壁,扶着向前缓行。
沉重脚步终得停止,地道尽头,是一方灯烛幽明,占地宽绰的洞窟。
山洞穹顶高深得要摄人心神,崎岖石峦掩尽天光。
穹顶之下,一棵身形妖怪的枯树,稳据洞窟正中。焦黑衰朽的主干闪烁暗红叶脉状纹路,顺延往下,树根浸泡在一口偌大的血池。
池面浮着油脂,每隔片刻便咕嘟冒出一串血泡,破裂时溅起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猩红雾霭。
池旁空地,零散分布、堆叠众多空荡无人的铁笼,挂坠粗如儿臂的铁链。
朝上看去,更多囚笼悬挂高空,如同风干腊肉,于阴风间摇晃。
侯虞心感不妙。
这应是一个仙门名家府邸之下的地洞,而非某处邪魔的老巢吧?
洞窟内冷气阴森,却四下无人死寂一片。
侯虞稳住心神,探步朝前。紧捂口鼻经过池旁,终在一处石桌前停下。
石桌上堆物杂乱,散放的破败书帙,和归放木匣内的大小纸包。
侯虞拿起几张翻阅,却见纸页被大力揉皱过,上头笔迹已模糊难辨。
“……投三十八生魂入池熔炼,树复生一刻,犹远远不足……”
“父亲发现我所为,怒斥我违逆正道,声称要将我这邪孽公之于众亲手除杀,可笑,当今天下,唯强一道!况且……我断不能再留他。”
侯虞又看了其他残页,见上头绘有人体百穴,与不同运功身势,因文字污损不可视清,令她这个对功法一窍不通的废材,观之一头雾水。
她只好转向木匣。最顶端是一个已被开启过的纸包,内里一团艳红的细腻粉末。一条草绳松松垮垮搭在四周,绳内夹着一张薄纸。
侯虞抽出,是一段书写飘逸的笔墨。
“鬼浮屠特供奇毒血鹤唳,溶水无色无味,服食后一步之内,爆体身亡。”
“如若不幸存活,气脉亦将逐日腐坏,通时如烈火灼身群蚁啮心,终化一滩血水,不得好死。”
“也许极寒之物可解此毒?诸如龙宜冰莲,雪眉萱草……但我猜,也用不上吧。”
不远处突传来一道沉闷震鸣,连带碎石砸地的纷杂重响,清明敲打侯虞耳畔,她于是狠狠拉紧草绳,先将那包奇毒血鹤唳迅疾投掷入衣袖。
仰首看,声响来处竟是枯树血池顶上石崖。
原先深不可知的石崖,此刻正颤巍慢震,数道裂纹如同泉水渗地朝四周蔓延。
下一刻,整块石崖顿然剥落,伴着轰隆隆炸响朝血池猛然砸落!
猩红登时飞溅,朝外泼洒一片。
侯虞堪堪避开,几乎连爬带滚方稳住身形。
血池中,一个晃摇人影用力推开压住他的碎石,驻着剑缓缓站起。
他所着的淡赭袍衫已染尽血污,可指骨上所佩的玉扳指,宝珞腰绶,和那把锋利华贵的长剑,皆可看出他身份不凡。
他面生短须,已不属清俊少年,可开口仍显内在坚实。
只听他重咳一声,便甩过剑直对上空,怒吼:“季时潜,你无故作恶,杀我亲父祸我家门,我齐温文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侯虞顺着他的剑尖,也朝上看。
垮塌的石崖露出一大片冷月夜空,一个高瘦人影站立边缘,朝下垂望。
他面无表情,几道血迹挂坠他苍白,流至颌角连绵的红。
足够冰冷,足够凶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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