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华提着手中包裹好的捕兽夹又去了几个组团查看,想要找个地区安置失怙的孩子和孤苦无依的老人,方便集中照顾。
最后选定四组团,地少屋多,且无赘余事物遮挡,光线亮堂,白日吸足阳气,以抗夜晚上腾的阴气。
折回后去找了星明,将此事告知他。
“你已让人返回平京了?”修华又问。
星明点点头,“已让两人回去述职。”
“……我本是想你回去会比较好。”
“我不回去。”星明立马回道。
“怎么?”
“我……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星明想了想,又道:“而且父君下落未明,我得留下。”
修华看星明闪烁其辞的样子,问:“真的因为这个?”
星明马上又是一副纯真无邪的样子,点点头,反问:“少殿不信吗?”
修华却觉得无所谓,“只要你平安无事,其余的我倒没什么好在意的。”
“我肯定没事儿,少殿多虑了。”星明故作轻松地回道。
“没事儿就好,我就觉得你这个性子别偷偷去找单然君师,反倒让自己陷入困境。”
星明瞄了修华一眼,确定修华不是因为知道什么了而只是随口一提,才放下心说:“知道啦。不过听到少殿这样说还挺高兴的。”
“为何?”
“我以为你满心都是众壑殊那几名弟子,不在意我们了呢。”
修华给了星明脑门儿一下,道:“你胡说些什么。”
“哎哟,修华,你又打我。”星明捂着脑门儿,一脸幽怨,直接称呼其名字了。
修华思索片刻,问:“你觉得我这态度有些过了吗?”
“过倒不为过,就是你与那位清薰师相处忒亲密了些,感觉有些怪怪的。”
“怪?”
“也不是说奇怪,只是不寻常罢了……少殿是喜欢清薰师吧。”
修华神色微变,心想连星明都看出来了,难怪清薰本人也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彼此心意相通,不至于那般难。
“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我喜欢清薰这事儿啊。”
星明笑了笑,道:“这有什么,你是少殿,本来就应该爱所有人。”
修华拳头已经捏好,真想打通星明那时不时生疙瘩的脑袋。
他们两个以为的“喜欢”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意义。
“行了,没时间跟你多说。”修华挥袖离开,听得后面星明嚷嚷着:“明明是少殿你拉着我聊的啊。”
.
往回走的路上,修华又见到那位叫雪娘的女人。
她背着背篓正准备出院门,一见修华,连忙折回去,把院门锁上往屋走。
修华心下觉得她是有意避开自己,略有些迟疑,停驻片刻后还是继续赶路。
路上又陆续遇到去干活儿的村民,还有史越方,于是跟他聊了一会儿。
“你们以前医馆工作的医师现在还能找到吗?”
“方才就请了一个去您那边帮忙看看。医馆关闭,经过这次事件,活着的都对自己的医术有许多质疑,不轻易出诊。”
“疫鬼之事本就不是仅凭医术可以解决 ,等把医馆整理出来了,再好好劝导一番。”
“是啊。”史越方叹了口气,道:“我们伊贾村死去那么多人,活着的也都到阎王殿走了一遭,命大的还能活着回来,命好的活着回来还健康。我现在看这些人,其实比以前还更好了些。”
“变得更好了?”
“是。不经历生死怎知死之可怕、生之可贵,我们以前活得都太轻率了些。清薰师说得对,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想我们以前杀那么多鸟兽,因它们不知人话而不明其意,其实面对死亡,我们是一样的,痛苦挣扎。”
修华眉宇微扬,问:“他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
“我也不知,当时跟殿下在一起遇到雪娘和代二娘吵架的那段时间,清薰师带着一个年龄小的小和尚去村东头跟他们讲的。方才休息时我听着他们在聊,颇有趣,就多听了些。”
“还讲了什么?”
史越方一边回忆一边道:“其中大家最为乐道的是那一句话,还有人写下来,我看了。‘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听说大概意思是:世上的一切都是变化无常的,执着于自我去索求永恒的物质,且要独占于自我所有,那当事物变化的时候会让自己心灵身体上都产生苦恼。正确认识自己,知道每个人不能拥有一个永恒不变的真实自我,更不能拥有实实在在的外界物质,如此一来不断学习,可逐渐修炼脱离生死的苦患。”
修华神色渐变,问:“所以,你们从中明白什么了?”
“不仅是我们人,连这些土地、住所、高山、大树……都在不断经受风灾火灾水灾这些灾害的毁坏,不停地覆灭又重生;若是执意去追究永恒,每风吹草动都是一种苦痛折磨。所以那些得到的或是抓不住的,来去不强留,少强调自己的本心,就少一分执着妄念,活着也自然平和许多。”
修华若有所思道:“的确有理。”
“大家预备请清薰师下午在我们休息这段时间来祠堂跟我们讲佛法呢,就是不知他是否有空,少殿觉得如何?”
“可以去问问。”
“谢少殿。”
“对了,那个叫雪娘的女子可有何异常?”
“异常?这个卑职不太清楚,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我们也不好过多关注其生活,上次您也看到了,村子里闲言碎语多。”
“是吗?”修华却始终觉得有些不放心。
史越方想到什么便道:“不过她前天从我这儿把青苓接回去了。”
“为何?”
史越方只摇摇头,“应是良心发现,还是决定替她姐姐照顾这个侄女了。其实女人家总归还是心软多一些,毕竟自己也有女儿。”史越方说完又问:“少殿,她有什么问题吗?”
修华只摆摆手道:“她的女儿倒是不怎么出过门,很少见到。”
“女孩子家教森严些是挺正常的。要不然我们去看看?”
“不必了,你先去忙,我过会儿寻个时间去看看青苓。”
……
别了史越方,修华径直回去,正巧看见清薰送一名身着白色长服、相貌清平的男子背着药箱走出来。
修华发现最近清薰几乎很少戴面纱或斗笠,大概是出门得少。不过也不对,好像他不在时,清薰也有出去。
“少殿,你回来了。”清薰看见修华,便温声唤道。
修华走近后,那男子行礼作揖道:“卑职尹桑子,就职于伊贾村医馆,拜见少殿。”
修华抬了抬手,道:“尹大夫不必多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今日还劳烦你走一趟。”
“是卑职的职责所在,但也帮不上什么忙,清薰师医术高明,现在只需好好调养伤骨即可。”
修华点点头,道:“其实今日是想你做另一件事。”
“少殿但说无妨。”
修华将手中的包袱就地打开,展露在尹桑子面前,道:“麻烦查看一下这只捕兽器的齿轮口上是否有毒。”
尹桑子将药箱放下,蹲身拿在手中仔细查看,才又闻了闻,如此反复,方放下来,起身回道:“初步检验,只确定有‘沉浸兰’中提取的药液,这个并无毒。至于其它的……少殿若是允许,卑职可拿回家中经由专门的验化方能确定。”
“嗯,如此甚好。有结果后你直接来这里,我不在找清薰也一样。”
“是,那卑职告退。”
送走尹桑子后,清薰便折回来对修华说:“今天画丹他们采了些荷叶和青蒿回来,正在熬制冬瓜荷叶汤,稍后可以给大家送去,清热解暑。青蒿需要晒一段时间再熬水服用,一样的功效。”
修华应了声,问:“你跟他们去讲佛法了?”
清薰点点头,没有说话,像是在等着修华继续说下去。
“效果挺好,他们问你要是下午有空,可否去祠堂**。”
清薰点点头,道:“都可以。”然后依旧等修华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一个问题……”修华想着如何组织语言。
“嗯?”
“你真的觉得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少殿认为有?”清薰不答反问。
修华不假思索道:“死亡如何?”
清薰神色平静如水,嗓音温凉,缓缓道:“一个人死后,尸体慢慢变化消失,其位置也由地上变为地下。他生前的好友亲人会伤心难过有各种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忘。无论是对死去的他而言,还是活着的人来说,身体和心灵都在不断变化着。”
“但对于这个人而言,死就是死了,永远地离开世间,不再看得见世上的一花一木,不再感受得到世上的冷暖交迭。”
修华至今认为唯有死亡是不可改变、不可超越的东西,因为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改变。
“生与死本来就是相互依存的。因为有了死,所以我们知道生;因为生,我们终会面临死。如果否定死后的一切变化,定格那个瞬间,也无异于否定这个人的生时经历。那么生与死的意义何在?或者说,人生的意义何在?与其说是‘永恒不变’,也许说‘从不存在’倒更贴切。”清薰语气平缓,如细水长流,娓娓道来。
修华想了想,道:“那就拿‘爱’这种情感来说。我承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长远看来并非永恒不变,受许许多多的因素影响,也许今天多一分,明天少一点,后天又少一点,大后天却多一些。但是无论多还是少,都还是爱,这份爱难道不是永恒存在?而爱就是爱,并非其他什么感情,也非任何东西能够取而代之。所以,这样的爱难道不是永恒不变的东西?”
清薰却难得点点头,道:“若论每一份爱的本质,只要还存在,的确不会变。但少殿觉得自己所说真的存在?换句话说每一份爱都能被独立出来吗?”
“为何不能?”
“我们的情感超乎想象地复杂。”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本就复杂。但若我爱……一个人,就这件事而言是纯粹的,出自一颗真心。”修华差点儿脱口而出“我爱你”,幸而及时改口,若是直接这样说出,清薰可能因为赧颜而马上结束这个话题。
清薰一时无言,他神色渐变得失落,目光也渐暗淡,他不再去看修华,而是说了句:“我去看看那边。”然后转身便走。
修华不知自己说的话哪里有问题,让清薰如此情绪。
他本要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清薰没走两布却停下来,转过身来,问修华:“少殿说,喜欢一个人是用一颗真心?”
修华点点头。
“那么没有这颗心,少殿便不会喜欢这个人了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