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华快马加鞭赶到地牢时,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灌满口鼻,带着一股濒死的气息,压制得令人难以喘息。
他也实在很难从昏暗的光线中辨认出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会是昔日那生龙活虎的少年。
肋骨被硬生生用重物捶断;十指扭曲折断,指尖钉满铁钉;腿骨一下粉碎性折裂;皮肤或烧伤或烫伤或割裂……没有一处完好……
修华抱着他的手不住颤抖,浑身变得如怀里这具尸体一般冰冷。
狱卒说就在半柱香前,他断气了。
他无意识地伸手去轻抚他的头发,但因为发丝混着汗水血水凝成一坨一坨而难以顺开。
想要去看看他死时的神情,却又迟迟不敢。
他能记得这个少年在分离前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的十指握得自己发紧,一双细胳膊却柔韧结实。
他告诉自己:“少殿,我等你回来。”
他的灵魂是如此干净,所以即便有过不幸,也会将其转化为动力,用着仁爱的方式,为着更美好的生活去努力奋斗。
但是这一切就在昨晚结束了。
整整一晚上经历了什么,不必努力去想也能明白。
就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经受了一晚上的酷刑折磨。
而这一切……是自己给他带来的。
噩运,残酷,终结……将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送上了地狱之门。
这是自己的过错。
一直以来,就是个错误。
如果不坚持插手此事,如果不召唤宜荣他们,如果不去云凤村,如果不去伊贾村,如果不做这平京少殿……
区区凡人而已,我在妄想和什么斗争?
被别人夸多了,就真以为有经世之才?
想要改变吗?不过是被操纵的一方而已……
修华独自抱着他静坐了好久,不知不觉已经泪水沾湿了衣襟。
后来有狱长手拿着火把进来,告诉他车轿已经准备妥当。
修华置若罔闻,身子静止不动。
他的面部隐在黑暗之中,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而那周身的气场像是来自幽冥之地的魔物,散发着无形的黑暗气息,随时要扼杀一切生灵,带着给人毁灭的绝望。
狱长有些胆颤,拿着火把的手也无意识在抖动。他脑袋无法自主,只能举着火把静候着。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又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
他终于动了动,用手抹了一把脸,整理好情绪,然后脱下外衣裹住少年的身体抱起来往外一步步走去。
上了车轿之后,赶车的车夫问:“少殿,现在去哪里?”
去哪里?
对啊,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现在他能去哪里安置豫捷?豫捷是不是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云凤村?也许后面要送他回去,但现在应该如何安置?
也许这个问题应该好好反省一下——现在的自己究竟能在何处安身?
近天都……不,星明在,单然君师也在,一个不愿打扰,一个不能接触。
宫廷……不,清薰和母宗在,父宗也在,前面不能连累,后面不想再见。
所以这天大地大,此刻何处能够给他一个收容之所?
“少殿?”车夫再次小心地询问。
修华收回思绪,幽幽道:“一直走吧,城里城外都可以。”
车夫愣了愣才回应了声,然后驾起车缓缓前行。
车辆行经热闹繁华的街市,喧闹声不绝于耳,随后又渐渐趋近于平静,向宁静的郊外走去。
人声鼎沸到清静自然,这短短的一程,却好像走完了这一生。
最后车夫又拐回了京中,往宫廷的方向走去。
抵达宫廷外的时候已经宵禁了。
沾染着黑暗气息的高墙耸立,门户紧闭的宫门俨然,透露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防备。
修华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道:“去春恒大街的白兰法师家中。”随后放下帘子,再次陷入沉默中。
春恒大街有许多官员的住宅,其中包括阴阳司的大部分官员。
马车缓缓停在玉明法师家门前,车夫前去敲门。
没等一会儿,就看见一边整理衣容一边往外冲的白兰法师,整个人一副没有清醒的样子,似乎刚从睡梦中被叫醒。
“少殿呐……”白兰法师唤了声便站在马车的窗口,等待指示。
“上来。”
轿中传来一道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白兰法师便照话上了马车。
刚钻进去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口鼻厚重沉闷,一股恶心之意从胃部往上涌。
白兰法师吞咽了两下,勉强走进去,见修华抱着一团什么东西,本能地感觉这气味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同时还能感应到一股死亡之气。
“坐吧。”修华目光落在对面的横栏,示意白兰法师入座。
待他坐下后,修华便道:“白兰法师,需要你帮一个忙。”
“哦……少殿但说无妨。”虽然这么说,但白兰法师有种肩部一沉的错觉。
“我想下阴间去送这个孩子一程。”
“什么?”白兰法师当即有些惊异,根本不问缘由,便一口否决:“这不可能。你是活人,下阴间是要折寿的,而且风险很大,随时走不出来。”
“我就送他走完阴间的死生道。万一他心有怨念,成了孤魂野鬼,将永世不见天日。”
白兰法师连连摇头,语重心长道:“人死如灯灭,这一世他已经结束了,缘尽缘灭,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何况阴间的事情我们凡人如何能插手?”
修华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看,执意道:“我有话要跟他说……如果星明在,我也不会来拜托法师您。”
提起这个,白兰法师一阵头疼,“星明老是陪着你胡来,这可如何是好!”
修华无闲心听法师的说教,便道:“打扰了,法师,请回去休息吧。”
“这大晚上的,少殿抱着这个尸……不太方便,是要去哪里落脚?不如先在卑职家中将就一宿?”
修华想了想,最后竟点头应下。
“法师家中不是有冰棺?借来一用。”
“少殿要用便用,只是最好还是趁早火化罢了。这冰棺虽然能很好地保存躯体,但毕竟没法起死回生。”
修华没回话,抱起尸骸弓着身出了轿子。
白兰法师看见他身上的衣物大部分被血染得发湿,不由得叹息一声,随之下了轿。
将豫捷安置在了暗室的冰棺之中,修华并未留下来,而选择离开白兰法师家,任其再三劝阻也都无所动摇。
从巷子走出去时,恍然瞥见另一条接壤的小巷中有人影,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促使他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路口投去注视的目光;仿佛感受到他的注目,对方也侧头投来探询的视线。
下一秒修华迈着步子快走过去,在看到写有“玉明法师府邸”的牌匾后,神情有些不知作何变化,更多的却是疑惑。
还未待开口,对方已经先一步问他:“你去哪儿了,为何宵禁也不回阁中?”那语气似责备似担忧,总之一下子击溃修华所有的情绪,只余下抱歉和低落。
“对不起,我有事耽误了。”简单道了歉后,他便问:“清薰,这夜已深,你为何会在此处?”
清薰看了看紧闭的门户,缓缓道:“宵禁之后不见你回来,所以跑出来寻你。在宫里遇到单然君师,便随他一起出宫,去很多地方都没寻到你。君师说你有可能来找法师他们,方才去到白兰法师府邸,打听到你没去,这才到玉明法师这儿,尚未来得及去问,就见你来了。”
清薰的话语恰到好处,让修华一直隐忍的情绪如决堤的河,一泻而下。他无言地一把抱住清薰,哽咽道:“对不起。”垂眸时,一滴泪划落,随即是更多止不住的泪水掉落。
清薰回抱住他,轻抚脊背,温声道:“我都听说了,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
“不,是我想得太少了。”修华声泪俱下,“他等我回去,却只等到了酷刑和死亡……这些都是我带给他的。”
“少殿,其实……”
清薰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静默地抱着他,作为他的依靠……
趁着夜色,他们手牵着手走在无人的大街上。
夜晚凉风习习,吹得人精神百倍。
入秋了,夜晚的风吸进肺部都感到一阵冰凉,冷得呛鼻。
修华吸了吸鼻子,侧头看着清薰,瓮声瓮气地问:“冷不冷?”
“不冷。”清薰说着,将修华的手臂挽紧了些,问他:“饿吗?”
“不饿,你呢?”
清薰摇摇头,将视线投向静谧而辽阔的天空,喃喃道:“快要拂晓了。”
现在的天空是黎明前最黑暗的。
又冷又黑,像是随时会被吞没,再吐出来时,已是一具白骨。
但他们不是独自一人,能够陪伴彼此,互相扶持着走过这段黑暗,走到黎明到来之际。
“我带你去南宫门,一直没有机会带你去吃那里的汤面馄饨。”修华紧扣清薰的手指,如是说,疲惫颓唐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的温情。
“好。”清薰淡淡一笑,眸中带着明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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