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修华赶到广清伽蓝时,画丹说清薰还在睡眠之中。他似乎并不知发生何事,只是问:
“大师兄怎么越来越嗜睡了?”
画青没有解释,拉着他离开房门外。
修华进去时,清薰睡得正昏沉。
他的皮肤透着纸质般的白皙,显露病态的苍白之色。
修华坐在床边伸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如鲠在喉,一种难掩的苦涩溢满口中。
也许是过于敏感,清薰竟然颤动着纤细的睫毛,随后睁开了眼。
他定定地看着修华,似乎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修华也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带着清浅的爱怜。
良久,清薰缓缓开口问:“你是不是又要偷偷爬上床躺在我旁边?”
修华无声地笑了笑,反问:“不行吗?”
他叹息了声,声音轻飘飘道:“不合礼数。”
修华点点头,却俯身在他唇上轻啄了下,然后抬起头,强忍住心中的紧张,道:“知道了。你睡吧,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
清薰的睫毛微颤,又盯着修华好半晌,最后才眼皮沉重地缓缓合上。等睡着前,他还喃喃道:“刚刚也不合礼数。”
修华在他脸上落下细雨般轻柔的吻,小声回应道:“反正早就不合了。”
……
修华回到宫廷找来庆央大人,让他在三日内准备好一艘大船,他要送清薰回众壑殊。
听到这个消息,庆央大人既高兴有些说不出的惆怅,高兴在于清薰大师回到众壑殊估计也就不回来,那宗皇只好断了念头转而踏实过日子,平京关于“明相宗有龙阳之好”的传言便不攻自破。惆怅在于清薰大师那般具有传奇的人物……真是可惜不能长久为平京效力。
接下来的几天,修华一直在宫廷忙碌着,有时候去广清伽蓝看看清薰,确定他暂时无恙,才又放心地回去处理事务。
像俞伦大臣和骞名大将这些老臣见到他们的宗皇如此劳心劳力,有些欣慰却又有些担忧,纷纷劝他多注意身体。身体是根本!
他一面可有可无地回应,一面跟他们交涉各类事项,不过更多的时间却是待在清元殿不出,一呆就到大半夜。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里面浴血奋战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有些官员尚且感到一丝自责,早各自反省,尽量少写或者更加精简文字。
修华满不在意,继续挥动笔墨,写下一篇又一篇纸张,等干了之后用信封封好,上面各自写上“俞伦大臣亲启”“骞名大将亲启”“致平京上下官员”“致平京上下百姓”……等等字样,堆满了一个箱子,仔细数来,有三四十封,而且很多都是厚厚的一大叠。
这些花去了他大量的心血和时间,这三日内每天睡眠不足两个时辰。
但也总算完成……
.
“广清伽蓝的主持清薰大师要退位归隐众壑殊”这一消息传出,在京中掀起不少波涛骇浪,每日将广清伽蓝四周堵得水泄不通,吵着闹着要见清薰大师;就连早朝上,也有大批官员进言,要为清薰大师举行隆重的送别仪式。
修华整日忙得晕头转向,恨不能分出三头六臂更快完成所有事务,也没有心思与他们纠缠,便任由他们去办了。
等他终于从繁重的事务中抽出身来,却发现京中大街小巷挂满莲花灯,家家户户点有从不熄灭的佛香。街道干净得无一片落叶,人人穿戴整洁;据说就连京南角最泼皮、最邋遢的乞丐都彻头彻尾地洗了个澡,换上民众送去的干净衣物,一改蓬头垢面、臭烘烘的糟心模样。
到了广清迦蓝,倒还似平常一般,只是安静了许多。
修华去寻清薰,发现他正端坐于佛像下,对着满座的弟子,讲经说法。
他的神情平淡而清寡,浅淡的双唇一翕一张间吐露神秘而又隆重的字节,嗓音清远,语调缓慢,声音不卑不亢不温不火。他转动着手中已经盘成散发玻璃光泽的佛珠,发白的指尖在一颗一颗圆润光滑的红珠上缓缓递进,受着佛珠的映照,指甲微微泛红,显露不同寻常的血色。
那毕竟是佛珠的颜色,而不是他的。
此刻的他行将就木,早已盘桓在阴阳交接的出入口。沾染病态的白皙,感受身体僵冷,这迟到了二十年多年的死亡,终究还是来了。
过去二十年间,他总活得得生不如死,却没有一丝曾害怕过死亡的到来。因为他知道这多余的时间是佛给他的考验,一念成佛终成佛。
那个时候对外界的事无动于衷,一心向佛终身侍佛,他无比从容地面对一切;无论悲悯还是善举,他都不过是局外人,一心向善终是慈悲。
每每徘徊在死亡的边缘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也将去往唯一的终点。
但似乎远远不够。
原来,佛的考验真正开始的时候却是在初见他时的那个瞬间,或许在铺垫与他相遇的契机就已经注定了这场不可挽救的堕落将如千里瀑布倾身之下,永无反转的可能。
这不是考验,这是命运早已注定的终结。
无论前生今世,亦或是来世,若要成佛便必须具备一个重大的前提——不听不闻不想不见,即是要他永远彻底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一旦听到他的消息,也许便勾起藏匿于身处的记忆,无论轮回几世也大概洗不净他深刻入自己骨血中的印记。
一旦闻见他的气味,即便是穿越千年,即便是身处在浓郁的万花丛中,大概也无法忽略到这天上地下,唯有这一道独特而强烈的气息贯穿自己的灵魂身处,洗刷不尽掩藏不掉。
一旦想到一丁点关于他的感觉,哪怕只是剩下虚无缥缈的斑驳痕迹,便也能超乎本能地去捕捉到这一点点的剪影,从而不断地去寻找追逐,哪怕天涯海角哪怕斗转星移。这成了生命的起始亦是终结。
更不能见到。否则即便是那黑幕遮天蔽日压城而下,海啸狂风叫嚣着吞没他的四肢和感官,天雷地火冷酷地斩断所有的容身之所方寸之地……那他也绝不在死亡的那一刻放弃一丝可能靠近他的希望。
就是这般执着的他,却因为一句话而停住了向前的脚步,甚至是不断地后退。
“你会害了他。”
这个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狠狠地撞击了自己奋不顾身的决心,没有谁去证实这句话,可他就是无比地相信。
因为爱他如命,视作珍宝,所以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伤他一分一毫。
坚持着这份信念,他得以残存至今,在彼此之间筑起玻璃城墙,不得越界一步。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最痛苦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逼迫对方一起坚守的事。
已经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他将停止赎罪,将停止追逐佛的影子。
这剩余短短的时间,就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那般,以清薰这区区凡人的名义,顺从他最原始的**,结束这二十多年从未真正像凡人那般活着的生命。
一入佛门空似海,沉浮皆不作世观;一遇君郎雨滂沱,朝夕已归尘世间。
他步履平缓地踏入□□禅院,目光落在前方;一棵繁茂的玉兰花树下,静立着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他身姿挺拔,仰头驻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天色昏灰,空气黏着,似乎又将下雨。
氤氲在湿润的雾气中,熏染着那道黑色的身子愈发深重,仿佛是急切如焚的画师想要将这惊艳世俗的美丽画卷快点画完,却又克制不住自己的欣喜如狂而浓墨重笔,反复使用墨涂抹而造成这般越发深沉的效果。
可因为画本身存在便不可思议一,所以无论多么拙劣的画功或是多么品行不端的画师都能不同程度地将其精妙绝伦之处表达出来,即便十之二三,于世人来说也足以。
修华等得太久,最开始随便捡了偏叶子把玩,发觉玉兰花树叶子又绿又厚,传入指尖的触感敦实细腻,冰冰凉凉,一瞬间竟有种触摸清薰肌体的错觉。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这都能想入非非。
但与此同时,他在树下捡了一大堆刚落未来得及腐烂的新叶抱在怀里,尤觉得分量不够,便抬头望了望树上正蓬勃生长的鲜活叶子,有的甚至还是嫩绿色,并不是成熟后的翠绿。
摘还是不摘?
这个修华没有纠结,毫无疑问选择第二种。
他也觉得自己挺好笑的,以前总喜欢随手摘叶,信手拈花,完全无所顾忌,反而觉得有趣。现在却不免要想一个问题: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些都是生命……
都是受清薰的影响,现在摘片叶子把玩都有负罪感了!
不过……意外地有些让自己心情愉悦,好像这叶子、那花儿原本就应该自由生长才最可爱。挂在枝头,随风摇曳,有些神气又有些矜傲,或许明日来看,就长得比今日更宽大、更厚实。
原来生命是这般不可思议——
修华低下头,紧了紧怀里的叶子,对着它们一阵叹息道:“要是能抱清薰,我也不必抱你们解闷了,本宗的怀抱可不是谁都能靠……”
“你抱着一堆叶子作甚?”
一道悠长轻缓的声音换来,修华听得身形一斜,当即把树叶都洒了出去,转过身去,见清薰已经走近自己,便讪笑道:“我……我看这满地落叶都没人扫,帮你捡捡。”说完,还装模作样道:“这些小僧现在连你院子的树叶都不扫了,回头我说说他们。”
清薰看了他片刻,也没说什么,只是略有所思的样子。
修华看着他,想到方才讲了那么久的法,便忍不住询问:“身体不适,还耗费心力**,可以吗?”
“无碍。”清薰说着,便举步往屋里走。
修华跟在他身边,发觉此刻的清薰确实没什么异样,昨天面色还有些苍白,今日就已经恢复过来,唇色也泛着浅浅的嫣红。
“稍后在宫廷设了为你送行的夜宴,文武百官的心意我当时没能回绝。不过那种热闹场面你不喜欢,就别去了,我知道应付。你收拾收拾,明日午时我来接你出发。”修华跟着清薰进了屋,一边说道。
“没关系,最后的相聚,如此盛情是该去的。”清薰走到桌边,一手扶着桌沿缓缓落座于其中一张方凳上。
不知为何,一听清薰说“最后的相聚”这种话,修华心感到一阵酸痛。虽然这句话也是事实,但就是不想从他口中说出。
修华伸手握了清薰搁置在桌面的手,轻言道:“我陪你回众壑殊,既然能延续你二十年的寿命,一定有办法的。无论怎样,哪怕是要我的性命也心甘情愿。”
清薰却看了看他,眸子流露出凄楚的光芒,问:“你莫不是要了我的性命吗?”
一瞬间修华没有听懂,尚且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见他这样,清薰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好,只是……笨了些。”
瞧清薰这表情,用“笨”字形容他仿佛也是斟酌好半晌才想出的绝妙好词。
“我?笨?”修华脸面有些绷不住了,仔细回味了下,有些犹豫着问:“你是指佛性方面的不通吗?”
这下,轮到清薰绷不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思维跳跃?
“好了,我要沐浴更衣,准备今夜赴宴。”
清薰似乎不想跟他多说话,这让修华有些沮丧。
果然……是因为自己太笨了?
“好罢。”修华松开清薰,起身缓缓往屋外走。
还未走到门口处,却听见清薰在背后叫住了他。
“修华。”
修华的心脏顿时漏跳一拍,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身看着清薰,似乎想从对方的表情中确认自己刚刚没有听错……吧?
刚刚是不是叫我名字了?
修华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
但清薰的神情又是那般沉静,只是那双眸子仿佛蕴藏着极度柔软缱绻的温暖——
“今夜多喝些酒。”
修华呆呆地点头应下,然后愣愣地走出去。
大脑正在对这句话疯狂地进行解析。
今夜多喝些酒?
喝酒干嘛?
是不是要趁他喝醉了逃跑?……不会啊,要是这样,清薰才不会说出来。
那是为了庆祝?因为刚刚清薰那双眼睛分明带着浅浅的温暖笑意……
而且最主要修华其实一直以来不怎么喝酒,尤其为了清薰根本滴酒未沾过,对于清薰来说禁酒也是一大戒律……
难道说……他终于……要脱离佛门归入自己怀……不,归入凡俗之中?
修华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看到牵马而来的宪匀,他欲言又止,深深吐纳了几口长气才算勉强稳住。
宪匀以为修华又有什么艰巨的任务难以开口,干脆道:“宗皇但说无妨。”
“宪匀……今夜本宗要多喝些酒。”
修华说得非常认真,以至于宪匀有些没反应过来,表情一度没控制住。
修华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道:“谁说话都不好使,敢拦本宗者直接撂倒!”说完,牵过马,脚踩马鞍,翻身跃上马背,手握缰绳,调转方向,策马奔腾而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之中透着些许的急不可耐。
宪匀不由得想了想那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臣。拦肯定是要拦的,就是撂倒……怎么着都有点儿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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