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本想着马上换班就可以躲过一劫,结果远远看见明相宗步履蹒跚地走来,不由得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
天色将息未息,灰蒙蒙地打在他身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露出晦暗的意味,颓然的身子拖着缓慢的步履走来。一只手还攥成拳头,另一只手上的指环无故一明一暗,明的时候似乎要化作利器迸射出来,暗的时候却好像显露一番死气,令人看着也觉得有些窒息。
守门人立刻站直了脊背,双目不敢偏倚地盯着前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他听说这位明相宗是难得的好脾气,极少生气,但一旦生起气来,挥挥带着指环的那只手,数米高的假山岩石也就眨眼间被劈得粉碎。
记得有一次清薰大师偶然了风寒,但不咳嗽就是有些发烧,所以弟子们都没发觉,一心学法念经。后面明相宗来了,发现之后大发雷霆,简直吓坏所有人,都以为清薰大师身患绝症了,有的还偷偷哭了起来。最记忆尤深的是一掌把三米长的楠木桌案给劈断了,训斥广清伽蓝的学院们许久都不肯作罢。
但更要命的在后面。清薰大师得知后,不知道跟明相宗说了些什么,气得他怒发冲冠地走出广清伽蓝,还一脚把厚数尺的铁木门给踢烂了。
但神奇之处在于,当天晚上就有人来修门,还勒令他们不许出去乱说是宗皇踢坏的,更不能传到清薰大师耳中……
反正都听闻宫廷当差的夸明相宗性情豁达大度,待人平和客观,处事低调公正……这些传入在广清伽蓝当差的人耳中,均觉得这平京可能有两位宗皇,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嘛。
有心人会发现明相宗的喜怒哀乐都和清薰大师有关,但纯洁的他们只觉得这是自然,这么一位学识广博品行高洁的佛学高僧,身为平京的宗皇,肯定是要将其当做星星月亮供起来的。虽然有时候确实有些想不通,感觉怪怪的。
自从民间传出明相宗和清薰大师的流言蜚语,大家一开始都哼着鼻子觉得“这怎么可能?!”,但一旦顺着这个思路想,又觉得一切都好像通了。
如果说这都不是爱,那什么才是爱?
但这就也只能当作消遣玩笑,要真的严肃起来肯定没人愿意这是真的。因为一旦成了真,可就是上升到宫廷,威胁到宗室安危的事,那事情可就复杂太多,而往往也异常残酷。
现在没什么好想了,因为清薰大师离开,不管怎样也就这样了。
就是有些可惜!
而且看宗皇现在的样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真是有些可怜。
守门人看着宗皇万分悲凉地独自走进昏昏沉沉的街道之中,心中不由得生出这样的念头。
但很快他就狂摇头将这荒唐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拥有神仙威仪,纵横天下的宗皇怎么可能可怜呢。女人都想爬他床,男人都想为他效力(也有想爬床的)……呃,民间的那些小册子太害人了!
总之!想要什么没有?美人,金钱,权势……像他这种小小的守门侍卫都觉得日子过得还行,平京最年轻的宗皇,至高无上,威风八面,受世人所景仰,怎么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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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匀牵着马跟在修华的身后,保持着五步的距离,不近不远,安安静静。
这个方向不是回宫的……
夜里风大,空气中又开始涌动着潮湿的味道,大概马上又要下雨了。
前面那个身影渐渐慢下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身等宪匀走近,停在他面前,然后牵过一匹马,声音有些乏力,道:“宪匀,你回去罢,就在这里分别。”
好像有些听懂,又好像有些没听懂,宪匀岿然不动,道:“属下陪宗皇去吧。”
“去哪儿?”嗓音有些茫然,神色也冷穆,双眼虚空无着,“我都不知道去哪儿。”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本宗’,于他而言,一切都在今天结束了。
宪匀愣了愣,但很快镇定下来,回:“宗皇不是要去众壑殊寻清薰大师?”
“众壑殊?……也许吧。”他幽幽叹了口气,看了看宪匀抓住缰绳不远松开的手,目光挪到这位长相硬冷、气质凌厉的男子身上,渐渐流露出一些无所谓的疑惑,于是问:“宪匀,这么久你肯定知道我对他的感情?”
宪匀顿了顿,硬汉般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赧颜,随即点点头。
“你竟还能心无旁骛地一如既往支持着我,你与俞伦大臣……真是让我倍感意外。”这句话说得很真切,虽然说话者已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但丝毫不影响这句话表达出最基本的意思。
“宗皇之言实不敢当。其实……命运和情感都是深奥不可琢磨的东西,但这丝毫不影响清薰大师的卓越,和宗皇您的伟大。”
伟大?这个词真的是折煞了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配得上这个词,他修华也只能望尘莫及。
“不管怎样,我都谢谢你这些年的支持。”修华从宪匀的手里硬生生夺过缰绳,“现在,我要走了。”
宪匀常年冷硬的脸微微变了变,问:“宗皇去哪里?”
“如你说言。”修华翻身上马,却又侧头凝视着宪匀,道:“有些债……是该偿还了。”
当修华策马扬鞭而去,消失在浓浓的黑夜之中,宪匀感到心头一空,好像什么都没了。
这种感觉,只有过一次。那是在启丰宗的病榻前,病痛折磨得他的宗皇形销骨立,已经不成人形。
启丰宗第一次握紧他的手,对他说:谢谢你这么些年的守护。
他第一次眼角有泪,强忍住哽咽声,回:是属下无能,不能为宗皇挡去病魔。
启丰宗嘴角微微扬了扬,似在笑,却又着实看不出来。他说:你是战士,不是医师,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他忍不住哽咽,握住启丰宗的手强壮有力、青筋暴出,被他握住的手细长发硬,瘦得只剩皮包骨。他的两只眼睛布满红血丝,鼻尖的湿润的液体满满溢出。
“你很优秀,又这么年轻,本宗不希望埋没了你。如果可以,你继续辅佐本宗的后裔……”
“属下只有一位宗皇。”
“可他们……身上也都流淌着本宗的骨血……”
因着这句话,他回来了。可是这位宗皇如今还这么年轻健康,却说出了近乎相同的话。
都在谢谢他……可是他不要谢谢,只想要长长久久都陪伴和一心一意地守候。哪怕一直付出都没关系,都是他的职责所在。
身为暗守卫,就像是夜里在海上操纵船舶之人,不管风如何肆虐,浪如何狂啸,对手如何强大……这些他们都无所畏惧,只是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座灯塔,一个永不熄灭的信念指引,方能不被四面八方的黑暗所吞没。只要有这样的指引,便所向披靡,永不畏惧。
但事实总与之相反。
大概真像佛经里所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
追求永恒不变的事物是不存在,所以人生总是痛苦。
……
骑马出了城,没过多久便开始飘起了细软小雨,很快雨滴变得越来越沉,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大概是对在这雨中行进的人表达着愤怒,只因他太过放肆,不听规劝。湿了他的长发,蒙了他的双眼,浸了他长衫……却仍然置若罔闻地扬鞭直奔远方。
马蹄从湿润紧密的土地上渐渐踏入了泥泞的小道,踩得积水支离破碎,发出清凉的炸裂声。一个个小水坑方才聚集了半池的水,在铁蹄深入的瞬间便往四处飞溅,大半的心血又白费。不过还好,雨足够大,不多时又恢复如初,甚至渐渐满溢。
方才飞驰而过的路只不过激起短暂的喧闹,复又沉浸在这风雨之中,安安静静按照原本应有的景象度过这并不平静却终会结束的长夜。
只要还会下雨,这坑里总能积水;只要还有太阳,这黎明总要来临。
而只要有人,即便不下雨,坑里也能有水;即便没有太阳,也能点亮黑夜。
区区凡人而已。但凡人的野蛮、凡人的自命不凡,就是这天……也终无可奈何。
雨又下了一夜,大地再次被彻底清洗一番。
黎明即起,万物将以最崭新的生命力迎接光明的降临。那些在夜里被风雨侵袭而零落成泥的事物便就永远停在昨天,今日的阳光、空气、蓝天、白云……都与它们无关。
不过幸好,它们也不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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