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痛苦。

咒灵竟然会觉得痛苦。

真人这种憎恶人类的咒灵竟然会觉得痛苦。

吉野顺平觉得这是他听过最荒谬的事，他凝视真人的目光，沉吟道：“你在开玩笑吗？”

真人嘴角缓缓下撇，静静地注视他。

吉野顺平的心沉了下来，真人没有撒谎，也没有伪装，说的是实话。

他倏地发出一声嗤笑。

真人正要反驳，却撞进少年深黑的眼眸，随着讥讽的笑声吐出，那具灵魂的伪装也跟着散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倦。

“你有什么资格说痛苦啊，真人先生。”

少年的声音平静无比，灵魂却发出剧烈的颤动，维持的笑容也逐渐扭曲，睁着的双眸紧紧盯着他。

真人眨了眨眼，伸手触碰吉野顺平的面容时被拍开，他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咒力编织成的吊床还有些黏人，与对方拉开距离时扯出了几道黏腻恶心的丝。

真人轻轻一挥，那些丝如雾一般散开。

“顺平。”

真人眼底蒙上一层阴翳，少年的神经逐渐紧绷，咒力也是随时可以发动的状态。

“啧。”眨眼之间真人收敛杀意，他双手抱头转过身，又伸了一个懒腰，“我去查津美纪的事了，凪阿姨拜托买的菜你自己带回去吧。”

吉野顺平愣愣地看着真人离开，通道里又灌进了风，他走到水流旁，雨水把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

他站在旁边，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195

“这一次又是和上次一样吗？”

淀月漂浮在海面上，触手在手机上灵巧地打着字。

吉野顺平赤脚踩在沙滩上，和吉野凪吃了午饭之后他立刻去找淀月，淀月的藏身点在山上的树林中，它与咒灵们住在陀艮的领域里。

领域里除了躺椅和木屋，还多为了一些咒灵和零食。

“这次重生刚过不久吧。”吉野顺平望着不远处和陀艮一起玩的花御，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他们不反对你的决定吗？”

淀月打字道：“回答我的问题。”

吉野顺平笑了一下，远处海天相接的地平线笔直得像是刻意画出来一般，他叹道：“这次会和上次不一样，因为这是第七次。”

“你是不是和真人结缔了束缚？”

吉野顺平微蹙眉头，“我已经很久没和他结缔束缚了。”

“多久？”

吉野顺平艰难地思考，“七百多年都没有结缔束缚……”

“那奇怪了。”淀月停顿一瞬，又迅速打字，“从第一个百年开始，除了真人自杀那一次，到现在为止的13次重生中，真人每一次都在你死后对人类大开杀戒。”

吉野顺平惊讶道：“前面几次重生他都是高专学生，他在五条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吗？”

“是。”淀月又道：“除了那次想要查津美纪的事时他忍耐了一段时间，后面还是杀人了。”

吉野顺平抿抿嘴，特地问：“所以这有什么奇怪的，真人杀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淀月在屏幕上删删减减，海风带着海浪打了过来，吉野顺平往后退一步，淀月也伸长触手把手机放在他面前。

“我怀疑你和真人结缔了‘只要一方活着另一方就不能杀人’的束缚。”

吉野顺平思绪停滞一瞬，记忆被往回拉长，他想起第一个百年的开端。

因为不敢直面契约术式的真相，不愿接受这永无止境的重生，他自暴自弃地拉着真人，对对方说出了那句话语。

“我想和你一起活到最后。”

当时也是在海边，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的他想要的是与真人度过无限的时间，便自暴自弃地说出那句话。

意外的是真人很配合，只可惜一百多年的时光过于冗长，对事事保持着新鲜感的真人很快就腻了，于是真人杀了他。

这么说来……

“他自从和我旅游之后，和我相处的那七百多年里都没杀过人，前面加入高专那几次他也想用‘不再杀人’作为束缚条件向我索要记忆。”

淀月恍然大悟，“我听真人说过‘七’的诅咒，既然数字有诅咒那‘一百’也是如此，一百就是一世纪，真人这七个世纪和你相处时就再也没有杀过人，七个世纪的时间足以让这件事刻在灵魂里成为‘本能’。”

吉野顺平盯着那几行字，真人的声音忽然萦绕在脑海——“我活得很痛苦。”

耳边嗡嗡作响，他忽然喘不过气。

为什么会这样？

这样的真人还是咒灵吗？

这样的真人岂不是和人类无异吗？

这样的真人……早晚会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不，已经晚了。

在不知不觉之间，真人已经被他变得面目全非，他把真人变得和自己一样。

可就算他绊住真人的脚步，对方也一直在前进、在改变。

只有他在原地踏步，他和真人不一样。

最后……只剩下他。

“啪。”

脸上传来一阵凉意，淀月洒了一些海水打在他的脸上，歪头用触手摆出一个问号。

“我没事。”吉野顺平抹去脸上咸咸的海水。

“可以消除这种压抑本性的‘本能’吗？”淀月似乎猜到吉野顺平会说什么，打字道：“这件事很重要。”

“很重要？”

“每次你死之后，真人的杀意就像是累积了许久无处释放，给我添了很多麻烦。”

吉野顺平看着飘在半空的水母，蓝色荧光在阳光下像玻璃糖纸，透明的水母身上亮盈盈的，他忽然感到一丝陌生。

“淀月你努力了这么多次，目的是什么？”吉野顺平望着无尽的蓝天，这个领域里永远是晴天，“明明你也会重新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努力？”

“我和真人做了约定。”

“约定？”

淀月不紧不慢地打出一行字，“一起塑造一个咒灵和人类共同生活的世界。”

海浪淹没了吉野顺平的脚踝，打湿了他的裤脚，屏幕前的字无比刺眼。

吉野顺平反复回看，沉默半响后开口：“打错字了？”

淀月摇摇头。

紧接着吉野顺平笑了，他不可置信，“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淀月再次摇头，“是真的。”

“你肯定是被真人骗了。”吉野顺平笃定道：“淀月，真人他可是憎恶人类的咒灵，那种约定恐怕是他当下为了某个目的收拢你的手段，你至今为止这么听真人的话，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离谱的约定吧？”

“不是开玩笑。”

小小的屏幕印着生硬的系统字体，吉野顺平莫名感受到淀月生气的情绪，他盯着面前的水母，面色愈发凝重。

海风打在脸上时带着黏腻的湿气，他低头看了眼被海水浸湿的裤脚，拍了拍水母的头。

“到别的地方聊吧。”

淀月带着他到一旁的木屋里，窗外的树被海风吹得沙沙响，木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挂在墙上的白板，桌上堆着一些桌游和骰子。

吉野顺平转了转骰子，问：“你是和哪一个真人做那样的约定？”

淀月四条触手分别卷着白板笔，笔头落在白板的不同位置后快速写字，几秒就写完了一段话。

以前吉野顺平都是与淀月在手机上交流，他正要惊叹淀月的能力，便被白板上的内容吸引了目光。

“在真人真正彻底变成人类状态的时候，你在浴缸里被真人杀死，那之后的真人以人类身份隐匿行踪，在人类世界待了二十几年。”

吉野顺平微睁双目，他艰难地调动昏沉的大脑，很多记忆都记不清了，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挖掘那一段记忆。

那应该是第十五次重生，在得知真人死亡他也会死去之后，他不再和五条悟正面接触，而是在便利店打工，又花钱让吉野凪去国外旅游。

在涩谷遇袭当天，他用其他人的手机短信告知五条悟关于羂索的行踪，又到监狱吸收了两百多名罪犯的灵魂，而后在下水道找到了身受重伤的真人，对真人进行灵魂改造，让对方变成人类状态。

那时候的真人在他家待了一礼拜。

那七天时间，真人彻底掌握了切换人类状态的办法。

他想把真人拉到与自己一样的境地，想让真人体会到“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咒灵”的纠结，他怀抱着那样的希冀死在真人的手下。

结果呢……他之后所遇见每一个的真人，从来没有纠结过所谓的人类身份。

想到此吉野顺平苦笑一声，“没想到第一次变成人类的真人还愿意在人类社会待二十几年啊，所以是那二十几年的时间里让真人改变观念与你定下约定吗？”

淀月写了两个字之后又擦去内容，下笔犹豫不决，它思考几秒，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写了一行字：“顺平，你有试着读取过记忆吗？”

吉野顺平微睁双目。

淀月飘到吉野顺平面前，一只触手搭在他的手背，另一只触手继续写道：“既然可以改造记忆，那也可以读取记忆。”

“这……”

“读取我的记忆吧，看看真人度过的那二十几年的人类生活。”

吉野顺平哑然，他犹豫地抓住水母柔软的触手。

笔头在白板上发出难听的摩擦声，“不要再逃了。”

吉野顺平垂下眼，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无奈，随后他认命地握紧淀月的触手。

淀月的灵魂有一股亲切的熟悉感，在挖掘记忆时，很轻易就捕捉到淀月浮现的记忆，他闭上眼，全盘接收那一段记忆。

196

温热的雾气包裹住了灵魂，他睁开眼。

水母的视角很奇特，淀月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只奇特的咒灵，但原形与箱水母很接近，透明的身体外有四个集中眼部的地方，一共有24只眼来感知外界。只不过这些眼睛落在水母身上更像是一种花纹，他从来没有把淀月的眼睛放在心上。

只有在第一次体会到水母的视角时，他才发现淀月的视野没有任何死角，能够“看清”所有方位的物体。

这里是他们家的浴室，真人躺在浴缸里，他看见自己被撕裂的身体落在浴缸里，黑红的血水把浴缸染红又很快随着他的尸块消散不见。

浴缸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冒着雾气的温水，真人趴在浴缸旁，悠闲地对淀月招招手。

“我把你的主人杀死了，你想反抗吗？”

淀月摇摇头，慢悠悠飘过去卷起真人一小戳头发甩了甩。

“看来你很喜欢我？”真人有些诧异，但还是满足地笑了，他拍了拍温热的水面，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彻底变成人类之后，就理解了为什么人类会喜欢泡在热水里。”

淀月也跟着泡在温水里，这个温度对于水母来说有些烫，它很快飘了起来。

“很烫吗？”真人莞尔一笑，揉了揉淀月的脑袋，淀月开心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吉野顺平有一股奇妙的感觉，他接触水母时感受到的是冰凉凉的触感，站在水母的角度与人接触时，就像是在与又软又热又粗糙的棉花布料接触。

“不会说话交流确实有些困难……”

真人喃喃自语，眸光闪烁，而后兴致勃勃地抓住淀月，不等水母反应过来立刻注入咒力改造灵魂。

灵魂像是被解构又重塑，淀月打了一个寒颤，连带着全部的触手都随之振动。

“好了。”真人戳了戳淀月的头，“你可以说话了，淀月。”

“啊……咦……哦？”

陌生的孩童音从淀月的灵魂中发出。

吉野顺平惊愕地体验这段记忆。

他恍惚想起在这次重生之后的记忆，他曾问过淀月是否想要说话，小小的水母只是比了一个问号，看起来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可是，淀月从这个时候起就会说话了。

那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真人又为什么要给予淀月说话的能力？

“好了，跟我学说话！”真人把淀月举起来，张大嘴巴说：“我的名字是真人，跟着我念ma、hi、to……”

“ma……ma……妈妈？”

真人的笑容凝固住。

吉野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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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八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