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盈将琴弦换好了,音色比之以往果然更妙,只可惜商羽徽勉强听个皮毛。
她心不在此,无法勉强。
相盈静坐于月台上,美目潋滟,出口却是一声叹息:“我在此弹一千年,一万年,又有何意义?你只知其表,不解其意。”
商羽徽:“成天幽幽怨怨,没完没了。”
再美的人也不能这样成日抱怨,商羽徽心道就看你还能作几回罢——她抬眸向对方凝去,就见相盈按着琴弦,墨发被风吹动,素身艳容,羽睫几乎要将落在他面上的月光搅乱。
摄人的容貌,令人目眩,商羽徽很快改了口:“好吧。”
想要人听他弹琴也不是难事,本就要迁居,商羽徽干脆提前带着相盈前往从前的仙域。
上回火烧扶桑洲后,周遭弟子都即刻启程搬离,更不谈重修之事。
此地被毁得太厉害,又无灵气,活脱脱是个烫手山芋,除开年长的修士们对此地有了感情,万般不舍,其余人一早就走了。
这块破烂地方在商羽徽的手掌中彻底被捏碎,尚存的楼宇宫殿也被被碾为尘泥,待她再翻过掌心,扶桑洲已重新化为平原。
相较于商羽徽的身份,这片平原简朴到不可思议,半死不活的溪流、稀稀拉拉的树林,枝叶毫无繁盛之意。
就连唯一能住人的房屋,也只是低矮一栋。
相盈对此并无意见,他只需要有个地方能弹琴即可,商羽徽就更懒得动脑子,二人在偌大的平原住下,她命令方杜放出消息,问是否有人想臣服于她。
风声一走漏,原本荒无人烟的扶桑洲,迎来了不少六界生灵,多是妖魔两界,慕名而来。
魔尊空桑疯了,魔族损失惨重,众人都需要一个新的指引。
复生的天魔,在外的名声尽管古怪,但实力毋庸置疑。
众妖魔前去时,本以为扶桑洲被天魔据为己有,应当另修了亭台楼宇,以显身份不同,然而只见简洁的院落旁,一唇红齿白的雪衣少年正垂首抚琴,传闻中的天魔站在他侧身,随意朝几人招了招手。
“你,可曾听得懂他的琴中意?”
几人对琴乐没有研究,摇了摇脑袋,眨眼间火苗已将他们的身躯吞噬。
目睹突如其来的惨状,在场之辈暗道不好,立刻萌生退意,正要悄然离去,骇然发觉扶桑洲被设下屏障结界,难以挣脱。
原本吵嚷的众魔几乎在瞬间就没了动静,伺机而动,观察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相盈眼睁睁看着几人被商羽徽烧死,指尖动作微顿。他的神色极其冷漠,甚至不愿正眼瞧人,很快收回视线,琴声复又重新奏起。
他当然能感觉到,那些人对他投来鄙夷、恐惧和探究的目光。
然而他们越是试图在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相盈就越是愉悦。
商羽徽一连问了几个,都不明白相盈在弹什么,直到一个青衣树妖上前,踌躇半晌,如实道:“这位……所弹的琴曲,是百年前的凡间曲子,本是思乡的哀愁乐曲,琴谱上改了几个音,听着喜庆些。”
为表自己当真听懂了,树妖又道:“奏曲之人,此刻心境大好。”
想必这般答复能算得上相盈的知音,商羽徽俯身,直视相盈的双眸:“这下如愿了?”
相盈先是不言语,瞧了眼那树妖,下巴微抬,竟是笑了起来,摇头:“他说错了。”
商羽徽只是不懂琴,而非愚笨,她自然听得出来琴音如何,也知晓这树妖没说错。
可相盈要闹性子,她只好手指一点,燃起另一团火焰。
众妖魔满心欢喜前来投靠却成了送死,一簇又一簇的火苗将他们的性命吞没。
无论答什么都极有可能会死,除非那弹琴的念灵松口。
在这压抑又煎熬的等待尽头,商羽徽只弯着腰,瞥向相盈似玉无暇的侧颜。
“你还不尽兴,”她仿佛对他格外好说话,“那就继续好了。”
相盈默不作声,观察着周遭人恐惧的神情,也知晓这一切威压都来自于商羽徽的力量。
她是如今这世间最特殊又最强大的存在,而自己是她唯一的特例。
他本不想承认,但这种感受实在很不错,哪怕是昙花一现,也让人上瘾。
正如那天夜里……商羽徽对自己无意,他再清楚不过,也知杀一个男人对她而言什么也证明不了。
可相盈就是想亲眼看看。
不是说喜欢么?这种转瞬即逝的观赏,究竟能为了哄他高兴做到什么地步?
也并不是全然的虚荣,相盈私心里还有一些恶意。
他死之前是个凡人,知道人情冷暖,唯独不曾体验过七情六欲;可商羽徽不一样,她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兽类,有了人的皮囊,却无法感受多余的情感。
这一切,不是她试图体验的情爱,也不可能是。
相盈沉默的几息,面容上仍然冷淡,他很会克制自己的神情。活着时,是因身子虚弱,不宜大喜大悲,时日久了,就成了他的本能。
他对杀戮也毫无兴致,否则也不至于百年来丝毫不想着修炼。
杀戮无味,看商羽徽为了自己动手,却让他情难自禁,身心痛快。
想到此处,相盈干脆连装都不装了,停了手上的曲子,在一片寂静中,宣告了下一位倒霉鬼的下场。
商羽徽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没见过你这样脾性的。”
相盈作出受伤的模样,半真半假地问她:“你厌恶我了?”
“不至于。”商羽徽很诚恳,“只是不那么光明磊落,但你所行之恶,还排不上号。”
“你是说,我很卑鄙。”
相盈自语道,也不生气。倏然间没了兴致,不想再折腾。
他不想玩了,商羽徽也不再逗弄旁人,撤了结界,众魔顷刻消散逃命去了。
人都散了,相盈还看着琴弦,生气的模样也比往常那些男人好看许多。
清澈明了的情绪,怒意中复杂的想法代表了真实的他,商羽徽虽懒得弄明白,但总好过旁人对她永无止境的恐惧。
她没再继续哄他,就这样和他静望,是方杜打破了这般僵持。
方杜的彩翼已尽数长出,从乌鸦到凤凰的进化绝对是近千百年来的第一位,她跌跌撞撞扑落在院中,先是报喜:“空桑找到个女孩儿,长得很像神女。”
商羽徽抬头望天,算了算日子:“这么短的时日,姐姐就算要转世投胎也来不及。”
方杜只道:“实在是太像了,空桑还说她身上有神力的气息。”
“当真?”找不到姐姐,找点蛛丝马迹也行,商羽徽起身要走,方杜又尴尬道:“那女孩儿与我们有些渊源。”
在商羽徽和相盈二人的示意下,方杜说完了一切。
“她叫丹荣,是海角崖连水宗的修士。她的宗主是……前些日子被您放走的那位仙者。”
仙者,哪个仙者?商羽徽想不起来,她掠走的仙家不少,一时半会儿真没想起来。
相盈出言提醒,声色发凉:“是那主动求见,说要离开的?”
方杜连连点头,商羽徽总算记起此人,陷入回忆。
见她如此,相盈冷笑一声。
二人的相处方杜看在眼里,恨不得冲上去用翅膀给这男鬼一个痛快。
来的路上,她听闻扶桑洲发生的事,心底很是忌恨相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鬼,因皮相得了主上的青睐,竟能耍脾性到如此地步。
不过这样做也算变相让主上给六界警戒,方杜左思右想,心道说不定哪天这男鬼发疯,恃宠而骄,要求主上屠尽六界呢?这不是正合她意?遂只是将这种嫉妒和愤愤不平留在了心底。
海角崖,连水宗,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宗门。
算上失踪月余归来的掌门,总共就只有四个人,丹荣是最小的师妹。
商羽徽带着一鬼一鸦现身时,宗主面色大变。
宗门已来了一个魔尊空桑,怎么这天魔又大驾光临?误以为她要反悔,宗主暗中蓄力,可商羽徽却直接越过了他,停在丹荣身前。
丹荣瞧着只有十三、四岁,衣着素简,黑发简单扎成一个团,不见多余的装饰。
双目果真像极了青女,凤眼狭长,因年纪尚小,也不知来人身份,正茫然与商羽徽对视。
商羽徽极为罕见地陷入沉默,漫长无声。
好一会儿,商羽徽在诸多视线下承认:“是很像,也的确带了一缕神识。”
“……但这不是姐姐,是……”
她否认了丹荣的身份,不愿说清楚,走出几步,才对空桑与其余几人道:“这并非姐姐的转世或化身,走吧。”
没找到曲意琅的线索,空桑走时仍不可置信:“怎么会有错?”
他走远了,商羽徽也不多留,行至海角崖的高处。
此地常年白雾成烟,时有跳珠,景色萧索,如梦似幻。
相盈站在她身旁,等她开口。
她曾说过有一个女儿,听她否认丹荣的身份时,相盈已有猜测。
古神的生育和繁衍多得是不同办法,相盈从未往别的地方想,但依然难以想象她的教导过程。
良久,商羽徽拨开一片云雾,话语中听起来有些庆幸。
“轮回那么多次,她早已忘了。当初我误以为自己的造物带来新的生机,其实……只有无尽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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