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动摇

太子带着随从和仵作进来,屋中人跪了一地。

他抬手阻了谢燕昭:

“罢了,燕昭就莫跪了。”

谢燕昭闻言,倒也豪不客气,继续心安理得地坐了回去。

太子视线在屋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宋玉头上,问:

“你就是宋惟昌的孙女?”

谢燕昭眼里忽生警惕:“表哥……”

太子淡淡扫他一眼:

“没问你。”

谢燕昭忍了忍闭了嘴,却仍然一脸紧张地盯着宋玉和太子。

宋玉跪着,不知谢燕昭正看着自己,只恭恭敬敬伏跪在地,老实答道:

“民女宋惟昌孙女宋玉拜见太子殿下。”

静了半晌,头顶上方才再度传来太子朗润的声音:

“诸位都平身吧。”

李从周将上首位置让给太子,太子坐定,才继续道:

“章首辅,孤在来之前已命仵作验过了刘氏的尸体,今日之事都怪燕昭胡闹,若不查出真相恐难以向京中百姓交代。”

章敬中行了一礼:

“殿下思虑周全,是臣等糊涂了,确实早该验尸的。”

那魏氏见此事连太子殿下都惊动了,早就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如今听闻太子殿下说已经验了尸,还将仵作带来了,霎时面如金纸,抖若筛糠。

章琢在袖子下暗暗掐了掐魏氏的手,示意她莫要露怯。

太子视线状似不经意扫过魏氏,平静的视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唤了仵作来:

“你且将验出的结果在这公堂上说清楚,若敢有一句隐瞒,孤唯你是问。”

那仵作忙说不敢,又道:

“刘氏之死小的已经查明,并非用药过敏,而是有人刻意下毒,只是那毒下的十分隐秘,又与宋姑娘开的一味药十分相像,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小的也是曾经偶然见到过因此种毒药而亡之人,若非如此,便是经验再丰富的大夫验刘氏用过的药渣,也不一定能查出她就是中毒而亡的。”

魏氏猛地睁大眼睛,才要出声,被章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

章珣在此刻也回过味儿来,恰好余光又扫到章琢和魏氏这一番小动作,他心下猛地一惊,又迅速不动声色地掩了回去。

“殿下。”章敬中的声音四平八稳,“可即便如此,药是宋姑娘开的,又如何能证明这毒便不是宋姑娘下的?”

太子视线稳稳落在章敬中身上,还未开口,谢燕昭忽然玩笑道:

“表……太子殿下,我看首辅大人年事已高,这脑子灵不灵不好说,眼神倒是不好了。既然殿下接管了这件事,那我便先回府上药了。”

说着,他也不管太子答不答应,扶着陈吉顺站起来,及至走到宋玉身边时,又对太子道:

“哦,我记得宋玉有瓶治外伤的药十分好用,便让她随我一道回府吧。”

“殿下!”

章琢上前一步阻止,言辞恳切,话里话外都在为章珣考虑:

“即使仵作能证明不是宋玉用错了药,可她仍然是嫌疑人,恳请殿□□量我大哥痛失爱妾的悲恸心情,莫要轻易放走嫌疑人——”

“你再说一遍,谁、是、嫌、疑、人?”

谢燕昭神色陡然转冷,原本玩世不恭的神情蓦然变得冷戾森然,他定定逼视章琢,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问他。

他这般明目张胆的护犊子,让堂上气氛霎时变得凝滞。

宋玉低着头,满眼只看到谢燕昭滴血的袍角。

鲜血使紫色绣金线团纹的袍角颜色更深,鼻尖处不时萦绕着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方才他趴在府衙门口受刑的画面再度涌了上来。

堂上坐满了章家人,各个心怀鬼胎想拉她下水,没有一个人看见谢燕昭正在滴血的衣衫。

而那人脊骨挺直,眼神阴狠乖张,护着她不被污水脏身,可他藏在袖摆下只露出泛白骨节的手,分明在因为隐忍疼痛而微微颤抖。

宋玉心中忽然变得异常烦躁,像是有一把火从心底直窜上额头,烫得她热血沸腾,逼得她想将那几人的舌头全部割掉,让他们闭嘴,这样谢燕昭才能尽快回去止血。

“可是——”

“有什么可是?!”

烈火终于燎原,脑中一根名唤“安分守己”的弦倏然间分崩离析,宋玉突然抬头,怒视章琢,步步紧逼:

“太子殿下带来的仵作已经说了,刘氏并非过敏而亡,就算说我故意给她下毒,那请章二爷拿出证据再说!还是说您根本连太子殿下说的话都要质疑?!还有,我竟不知如今偌大的章家是您章琢章二爷在当家了!再者,我虽是蓬门荆布,死不足惜,但谢小侯爷金尊玉贵,若是耽搁了小侯爷治伤,您可想好您能替章家担下这名么?!若是您今日敢说您能,那我便敢奉陪到底!不过话说回来,真相到底是什么,您恐怕更加不想看到吧?!章二爷,有时候话说的太明白,伤的是您自己的脸面!”

宋玉说完话,猛地舒了一口气。

她打从被带到章家就一直憋着一股气,若非祖父时常叮嘱她要收敛脾性,她早就想如此刻一样替自己辩驳,如今她一股脑将郁气全部宣泄了出来,倒是有几分酣畅淋漓。

心里也瞬间畅快了。

似是没想到瞧着懦弱胆小的姑娘会突然发难,屋中众人都愣了一下,章琢更是被她说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几次哆嗦地指着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然而冷静下来后,宋玉便有些后悔了,她逞了一时口舌之快,祖父在宫里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

可话都已经说了,再找补也为时过晚,她只能挺直脊背,恶狠狠瞪着章琢。

须臾,上首的太子殿下似乎轻声笑了一下。

宋玉看过去,就见太子视线颇有些意味深长地从她面上扫过,温和道:

“果然有些意思,宋姑娘,既然燕昭需要你,那你便先随他去吧,剩下的——孤便卖某人个面子,亲自督审吧。”

宋玉一愣,似还没想明白太子那个眼神的含义。

“走了!”

不等宋玉回答,谢燕昭直接扯过宋玉的胳膊,拉着她向外走去。

不知是不是宋玉的错觉,她总觉得谢燕昭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

“对了燕昭。”

太子声音温润如玉,唇畔挂起一个温和的笑意:

“孤还送了你一份儿大礼,估摸着你回府上就能看到了。”

谢燕昭面色沉了沉,脚步不停地带着宋玉离开了。

离开府衙一段路,鹤秋驾着马车等在路边,宋玉下意识便随着谢燕昭一起朝马车走去,却被谢燕昭出声拦住:

“宋姑娘请回吧。”

宋玉脚步一滞,抬头看他。

夕阳余晖落进少女琥珀色的瞳孔,漾出点点光芒,秋水般的眼眸深处透着些许不解,懵懂得好似一只对猎人毫无防备的小鹿。

谢燕昭披风下的手猛地攥紧了折扇,面上却丝毫不显山露水,反倒带了几分疏冷和讥诮:

“怎么?难不成你真以为你的药能比得上太医院院判的药不成?还有,我今日闹出这么大阵仗,也不过是在赌,我赌你没有杀人,而我这般一闹,便能为我自己博得个好名声,与你毫不相干,你可明白?”

谢燕昭眼眸清冷,冷傲不羁却又盛气逼人。

低沉阴冷的声线从男人薄唇中吐出,如同镀了一层冰,冻得宋玉浑身发抖。

黄橙橙的夕阳洒在谢燕昭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明明是如此熟悉的眉眼,她却觉得眼前之人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宋玉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来,秋水一点点干涸,最后没入深深沉寂。

谢燕昭像是没看到她眼底的挣扎一般,只静静在她对面站着,神色晦暗。

等了片刻,他的眼神随着她的沉默而逐渐变得冷峭。

半晌,他忽然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言上了马车。

宋玉如梦初醒,追上前半步。

眼瞅着谢燕昭的身影消失在车帘之后,她张了几次嘴,终是垂下眼帘,沉默地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路。

马车缓缓与宋玉擦身而过,谢燕昭将手背搭在额头上,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疲惫地闭上了眼。

“爷。”

陈吉顺见自家主子并未睡着,反倒看起来异常烦躁,忍不住问:

“您既然帮了宋姑娘,为何不趁机与她修复关系,反倒……反倒将她赶走。”

等了许久,就在陈吉顺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谢燕昭缓缓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苍白的唇角,笑容别有深意:

“让她自己找来,不好么?”

-

谢燕昭回到府中时,正看到受了二十杖刑的宋延清被人从凳子上拖下来。

宋延清口鼻冒血,早就晕得不省人事,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人拖着。

谢燕昭动作一顿,随即明白过来,忽然意味不明地笑道:

“太子的大礼还当真让人喜悦。”

陈吉顺跟在软轿后面,颇为不解,主子明明说着“喜悦”,可脸色分明越来越沉冷。

谢燕昭睨了他一眼,狠狠道:

“他这是替我报仇?他这分明是拘着我!”

陈吉顺恍然明白过来,若是太子殿下今日没出手,等到自己主子恢复过来再去找宋延清报仇,那恐怕就不是二十杖这么简单的了。

他挠了挠头,忽然觉得自家主子近来委实憋屈了些。

然而下一瞬,他便听见自家主子阴恻恻的声音:

“鹤秋,打断宋延清的腿,账记在咱们太子爷头上。”

陈吉顺:……

-

宋玉站在街口,目送谢燕昭的马车拐过转角,才重重叹了口气往回走。

一回头,便瞧见许温言喘着粗气出现在街角。

宋玉视线从他额头的汗珠上扫过,心底没有一丝波澜,淡淡道:

“你来了。”

许温言面色羞赧,上前两步似是想抓住她的手瞧瞧她有没有受伤,不料却被宋玉躲开。

他脸上羞愧之情更甚,支吾着解释道:

“我……我那日回去便求了我父亲,这几日我并非没有想办法,只是——”

话未说完,忽然对上宋玉无波无澜的眼眸,许温言一顿,解释的话倏然卡在了喉咙。

默了默,他躲开宋玉的视线,似是自我安慰一般对她道:

“没事了便好,我、我送你回家可好?”

不知为何,宋玉如今面对许温言的时候,心底掀不起一丝波澜,他说的越多,谢燕昭浑身是血的身影反倒在她脑海里越发清晰深刻。

就好似盛放在苍白贫瘠土地上的浓艳繁花,土地越贫瘠,花朵便显得愈发夺人心魂。

宋玉静静等着许温言将话说完,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瞧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忽然释然一笑:

“不劳烦许大人了,我想去定安侯府上看看谢小侯爷。”

-

宋惟昌回来的时候,见许温言一个人等在门外。

他脸色黑了下来,自言自语道:

“哼!玉儿如今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许温言扶着宋惟昌进去,掩饰住眼底失落,替宋玉辩解:

“宋老无需担忧了,定安侯世子替宋玉解了围,听说太子爷亲自替宋玉摘除了嫌疑——”

“你还替她说话?”

宋惟昌把手臂从许温言手中抽出,到一旁给他倒了杯水:

“我三令五申让她不许去招惹谢小侯爷,她就是不听,你都亲自去接她回来了,她还是去了定安侯府!哼!她走了就别回来!”

许温言有些不解:

“宋老为何对——谢小侯爷意见这般大?”

宋惟昌看了他一眼,神情渐渐缓和下来,却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说:

“温言这两日为这玉儿的事属实辛苦了,你先回去吧,待她回来我说说她。”

许温言还想再劝,转头发现宋惟昌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干枯的眼底忽然有些潮湿的情绪,他顿了顿,还是一言未发,行礼告辞了。

许温言走后,宋惟昌又静坐了一会儿,才从博古架最顶上拿出一个小匣子,拿出里面装着的信,展开一字一字看着。

看到最后,他轻叹一声,用枯木般的声音喃喃自语:

“为何对谢小侯爷意见这般大?杀父杀母之仇,他二人如何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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