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北巷之外,有一处人群自发围成一个圈子,好奇地往里张望。只见圈內一个小贩正做出炒米花的样子。
他此刻举着一个空簸箕向人群展示,口中道:“诸位且看好了,我手里这簸箕可是空的,我一会便要从这簸箕里头炒出白米花来,小哥,你可信?”
被他问到的人没料到这一出,后退了几步,涨红了脸道:“我,我没见过,不晓得。”
小贩再次把簸箕向人群中递了递,道:“谁有不信的,大可以查看一下,一会米花便要从这里头炒出来了,到时这里头便盛得满满的,谁要买?”
“染墨,我们买么?好想买啊!”月茜正踮着脚看得热闹。
叶采苓挽一挽手里的包袱,无奈道:“我看着这还须得等上一会,要么我先去寻个卖吃食的摊子?等此人变出来米花,再回来买也不迟。”
月茜道:“不行,我须得亲眼看看他是如何变的。”她又想到什么,道:“啊,要么你先去买两份凉饮子,今日卖凉饮子的摊子不少呢,我片刻便来寻你。”
叶采苓点头道:“那我便先向前去寻寻。”
她一路前行,见到许多小摊,有几个卖果子饮和冷汤团的。她买了两份紫苏桃子饮,准备拎了给月茜带过去。
摩肩接踵之间,她忽地看到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卖玩器的摊子前有个青年男子,长身玉立,此刻手指点了点面前一只竹骨纸鸢,低头与旁边的小厮道了句什么。
那衣服与她早些时候见到的,谢泓的装束别无二致。
忽地见有女子袅袅婷婷地行至他身旁,簪子末端那一颗砂红珊瑚摇晃着,似要贴到谢泓耳边。
“宣岑,怎的也出来闲逛了?”
是温道盈。此刻一副从容的样子,拿手指卷一卷鬓边的一缕额发,眼里盛着温柔浅笑。
谢泓却心念一动,忽地微微偏头看向侧后,叶采苓分明看见他的疏淡眉眼,却下意识地低下头躲闪开。
谢泓微微皱眉。
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儿时在云州的郊野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四月花软风暖,他立在一处摊子前,那时身后有小丫头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唤他名字。他在记忆里已经转头和她谈笑,此刻却无法想起对方的模样。
“……泓哥儿,要纸鸢么?”小丫头道。
*
“——宣岑,要纸鸢么?”
他猛地回神,却见温道盈在一旁专注地看着那纸鸢,道:“儿时好像也放过这样的纸鸢,只是纸鸢总是飞得太高,收起线来便难了。”
谢泓显现出怀念神色,自然地接道:“所以我那时候放纸鸢,偶尔会带上些铁片。”
温道盈点点头。
此时话题跳跃的有些大,但她从记忆里努力搜寻,一瞬间想起儿时放纸鸢的光景。孩子们若是实在收不回线,是如何做的呢?
她便做出恍然大悟神色,笑着接道:“我懂,实在收不回来,便直接割了线放飞便是。”
这竟然是自己少有的几次能与谢泓进行轻松闲谈。
而谢泓一瞬间有些恍然。
好像记忆里的身影此刻又与眼前人有几分重叠。他眼底带了几分探寻之色,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向那小摊上的小泥人。
忽地道:“果然云州的孩子都一个样。我儿时经常遣了家仆,自己偷溜去枫心原。原上有许多小童,我们便相携着玩。”
“我亦去过,”温道盈笑道:“枫心原实在很有趣味,当然是在小童眼里。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在草里都能玩上几个时辰。”这的确是她的童年回忆,只不过云州的孩童都喜欢去枫心原上玩耍,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谢泓颔首微笑。
后来两人又谈论了几句,却都围绕着儿时的那些游玩地点。
他对温道盈此番的态度确实变得柔和了些,温道盈却是都记在心里。
怎的会如此?她暗暗纳闷,却是默默地记下了“谢泓似是对儿时枫心原玩耍印象颇深”这件事。
叶采苓隔着人堆望过去,见两人先后离开,自己方才走出来。
她有几分懊恼地随处找了一个转角,靠在墙边思忖自己刚刚的举动。又不是不能出来逛,自己刚刚是在躲什么?
但心里却一遍一遍地反复想着刚刚眼见的那一幕。两个身份矜贵的青年男女,望着却是般配的。
当然般配,毫无疑问。
可是此刻自己的慌张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咽下喉头那一份微妙的不愉,转身欲走。
面前支着汤团摊子的婆婆却忽然伸手扯住她衣袖。
“姑娘,婆子劝你先歇个脚,前头那个男子我看着不好相与的。”
叶采苓一时间恍了下神,望向前面,却没看见人影。
婆子有些讪讪,道:“方才那边确实有个人,看着古怪的紧,只是现在没见了。”
叶采苓摇摇头道:“无事,左右也想买汤团,婆婆帮我多放些蜜。”
她买了份汤团,向前走去。
身体忽然踉跄着向前倾斜,几乎要扑倒在地。她艰难地稳住身体重心,转头,叶青山带着一脸得意的笑看着她。
怎么会是他?他是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么?
“什么时候打算回家哪?”
叶采苓抿着唇望着他,却不答,低头快步甩开。
叶青山紧跟上去,冷笑道:“你总归是要回去的。攀上谢府的高枝,便忘了家里还有娘和妹妹不是么?”
“别在此处装傻了。”他道。
叶采苓一副没听见的神色,专往人堆里走,被叶青山一把抓住肩膀。
“我并不认识你。”叶采苓见无法脱身,终于望向对方道:“我们有何联系么?”
“不认识?”叶青山呲着牙乐了:“你家亲哥不认识?还是亲妹子不认识?”
他一张脸快要贴近叶采苓的脸上,左右上下打量着,道:“有了不少钱吧,拿出来。”
叶采苓感觉自己被恶心的虫豸盯上了,那种黏腻恶心的感觉让她只想下意识逃窜。
但此刻肩头上的手却死死攥着,不让她走。
“拿出来啊,包袱里总该有东西吧。”
叶青山见对面的人一副倔强的石头模样,却忽地松开攥住叶采苓肩膀上的手,虚晃一枪直接上手抢了她肩头的包袱。
嘶啦——
叶采苓下意识去抢,自然抢不过叶青山。
包袱碎裂。
地上掉出几块墨锭。
大多是通体黑亮无雕饰的,于是那一块雕花鸟且描金的墨就显得很是显眼。
叶青山冷哼道:“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下手却快,当即伸手就要去捡那块花鸟墨。
溪明阁,描金,最重要的是……是那个人赏的。
一瞬间叶采苓脑子里电光火石想到很多。
却一时间蹲下,马上护住那块墨。
“此物不能给你。”
她明明是打算带出来,把此物和自己做的墨一起寻个摊子卖掉的。
但望着这墨落在地上却忽地心软了。
不能卖掉,更不能给叶青山。
叶青山反而嗤笑出声:“这玩意你当我稀罕么?”
见少女蹲在地上,他抬脚便要顺便一踢,口里道:“要不是你离家不给月钱,你当我傻的,向你要这烂煤块……”
话音未落,却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叶青山啐一口唾沫,旋身欲起来回击。不等他起身,又是一脚飞来。
他只觉得膝盖一软,无力地再次摔倒。
“哪里来的不三不四家伙,敢轻薄我们府的姑娘。”石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转头邀功似的道:“大公子,小的做的如何?”
叶采苓惶然望去。
目光里是今日方才见过的人,模糊着辨不清脸色。
谢泓站在那里不答话。
周围空气里凝着沉沉的云。
叶青山瘫在地上,此刻忽地放声假哭起来,口道家妹不孝,跟着野男人跑了,如今家里揭不开锅云云。
周围人来人往,本就有不少人无所事事,此刻竟是围上了不少人。
谢泓几步走过去,却是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叶采苓与地上撒泼的叶大。
“走罢。”
叶采苓手里紧紧握着刚刚护住的花鸟墨,此刻惶急地抬头看,没有说话,眼神只往地上的叶青山之处望。
“云白会处理好的,你且放心。”
谢泓淡淡道。
“石青,你送姑娘回去。”
叶青山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叶采苓此刻究竟是何身份?主要是刚刚那几个人都口称姑娘,让他辨不清情况。
若是通房,此刻看着不像。可若是丫鬟,那几个人的态度望着又是好的,不像是对婢女的态度。
叶青山念及此处,那撒泼哭嚎的声音似是又低了些。
叶采苓尚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用家庭亲情拴着她,说不定还是可以的。此番宜得放长线。
他在地上佯装虚弱道:“苓儿,只是娘实在是重病……”
叶采苓被石青护着往人群外走,此刻想起杜氏那双殷切的眼,心头无由地一跳。
她表情依旧冷漠:“地上那墨锭可以拿去卖。质量都是上乘的。卖了去买药便是。”
心道这是为了母亲和小妹,绝不是为了叶青山。
云白在周围遣散围观人群,听到这话却是高看一眼叶采苓。
大公子用人要求极高。谢泓他自己入朝为官已有些时日,养成一副果断的性子,便也要求手下人做事要拎得清楚,不得含糊。
但大公子也常提点他们,做事有决断是一方面,却要谨记得,行事需得替人留一分。
先前公子身边有个丫鬟叫闻笛的,便是为了自己的几分好处,去大公子面前揭另一个丫鬟的短。大公子明面上未曾说甚,后来却是不太用此人。
此刻面前的婢女望着却是个心性纯正的。
他记得此人名叫染墨,因得书库婢女与各院丫鬟小厮都无甚牵扯,并且用典籍都须得过她们之手,所以一来二去,大公子身边的人倒是都与她熟悉起来。
刚刚大公子不发一言却忽地示意石青出手相救,看来亦是对染墨有印象。
毕竟大公子对不熟悉的人决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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