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琴心里则是直打鼓。
她跟着大公子离乡许久,此刻对府内丫鬟早已不甚熟悉。而偏偏这几个家生丫鬟见了她却看着一个比一个亲热。
自然是想讨好她的。
但讨好她是真的无甚用处,大公子这人是芝兰玉树没错,但只有她们这些近人才知道,大公子的要求也是极高的。等真的到那个位置,怕也是会和她一样步步谨慎,哪里有什么跟着主子享福一说。
丹琴轻叹一声,望着前面这几张热切的面孔,只道:“一个一个来说罢。”
杏云本就站在最前面,此刻已然抢先一步开始毛遂自荐。
“婢子是南院李十一婶家的,自幼跟着李婶子学针线女红……”
她长长一串讲完,望着丹琴,眼睛里十分期待。大概是希冀着能直接选上她。丹琴却没有理会,而是让几个丫鬟依次介绍。
尚未轮到叶采苓时,院门却有人唤她的名字。
“叶姑娘——”
并没有唤她为染墨?
叶采苓有些疑虑地走出去,面前是谢管家及一名不认识的青年,作长随打扮。
谢管家手里拿着她的身契,与她细细讲了今日的来龙去脉。
言道叶采苓本有自己的生计,公子宽仁,当日只是出手搭救于她。此后叶采苓便可以出府,继续之前的生活。
“云白,你把叶姑娘的身契交于她吧。”谢管家道。
当那张落着红印的薄纸落在叶采苓的手上之时,她自然喜悦。
但接下来脑子里设想的未来却令她渐渐清醒起来。
回家?
之前长兄叶大已经把她卖得如此利落,丝毫没留情分。倘若此时回家,她一个小姑娘并无甚武力,若再被叶大卖一次呢?
到时她还会反抗么,还有什么底牌可以反抗呢?
思忖到这层,她显然有些迟疑了。
云白有些急。
公子还要叫他回去复命,这小姑娘此刻愣在这里,也不说走与不走,是何意?
谢管家是见过当日叶采苓的伶俐的,此刻便也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就抬手让云白莫要出声。
叶采苓犹豫了片刻后,却忽地将那身契向前推,又交还回云白的手中。
“谢管家,云白小哥。”
少女言辞恳切,望着两人,道:“染墨无才,愿留在府中,做些粗使活计也好。”
“为何?”
云白确实不解,但谢管家见识颇多,心下知道她心中有盘算。
果然,叶采苓娓娓道来。
自己长兄好赌,回去后并无出路,之后又道自己在印坊做得也得心应手,她知晓谢府内人丁兴旺,大抵也需要类似印坊帮工之类的丫鬟。
“但——”
云白又想到一事。让她出府是大公子的意思,若再见到她,岂不是忤逆了大公子。他说了顾虑,谢管家道:“无妨。”
“若是担心大公子那边,我倒是想到有一处,便合适叶姑娘。”
谢氏族学,底蕴深厚。内设书库,藏典籍并各地州志府志。
前日里司书的嬷嬷因眼疾告退。现下正缺个得心的人。
*
文思书阁。
“经史部甲三十七架。”
纤细手指拂过随墙书橱之上,少女轻轻念出声,低头对照手里的书册。找到对应的典籍后小心地将它取下。
“甲三十七架。”
另一名婢女低声复诵后,接过典籍放在木质托盘上,在手中册子圈划了一笔。
合上书册,叶采苓走出这一藏书阁的门,小心地抬手拉住门环,用了些力。
沉重的大门方才缓缓关闭,她又抬手落锁。
这是她在文思书阁的第三月。
书阁管理近乎严苛,管事的嬷嬷与丫鬟们都须得双人成行。此刻等待取书的族学子弟正在外头候着。
“两位姐姐,今日的书不好寻么?”能在藏书阁借阅典籍的谢氏子弟,自然也是身份不俗的。
此刻那人并不去接书,自有机灵的小厮跑上来去接托盘。
“阁内书一向多,知道规律便好寻。书在此处了,只是你要记得归还时间,若是逾期了须得和大管事讲呢。”
月茜也乖觉,不去看借书人,只对着小厮道。
一行人走出书阁,叶采苓将托盘递给跑腿的小仆。又请对方在册子上按下指印。
一套流程走得熟稔。
此次取书算是结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行。月茜想起什么事,低头开始点数起叶采苓的钥匙。
两位婢女均是身量纤纤,着书库统一形制的湖色绉纱迭裙并霜蓝半臂,此刻袅袅婷婷向外行。伴着书阁的扶疏花木与湛然湖水,倒是一道漂亮风景。
钥匙这里,亦是文思书阁特有的管理规矩。一应书籍都得在书阁妥善保管,书籍仅限族内子弟借阅,每次取后都得再确认一番钥匙是否收妥。
正因如此,月茜没有注意到前方一道人影。
那人似是带着些捉弄意味,特意快走两步,使得叶采苓来不及去扯月茜。
“哎!你——”
月茜鼻子撞到对方胸膛,吃痛出声。抬头正要抗议,却撞进一双闪着玩味笑意的眼。
“啊,是,是三公子。”
她本来带着气的,此刻脸上却飞起红。
谢三公子惯是风流,自从有次来书库见过这两名貌美婢女后,就时常来此处调笑。
叶采苓同样低头唤了一声三公子,表情无甚变化。
三公子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两名小婢女,撇下板着一张凉水脸的叶采苓,转头对月茜温言软语去了。
叶采苓在一旁望天。
虽然是有貌美婢女做通房之类的先例,但叶采苓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有甚好处。
她已经知晓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便只想着攒些银子出府,远离云州这个好赌的哥哥。
但月茜的想法,她就无从得知了。
若她阻了月茜想攀高枝的心念,怕月茜只会从此记恨上自己。想通了此关节,她就垂手在一旁立着。
三公子自诩风流,只当着人的面,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果然,几句话后两人便分开,月茜扯叶采苓的衣袖,声如蚊讷:“染墨,我们走罢。”
叶采苓见她脸颊绯红的小女儿情态,心下无奈。
“走罢。”
书阁临湖,青石板路上微微泛着些湿润。叶采苓走在这里,先想的是书阁若走水,可及时汲取湖水救火。
又想到书阁钥匙繁杂,怕是无法及时开锁。
忽地她扯住身边的月茜,月茜还在少女情思里无法自拔,此刻望着叶采苓一愣。
月茜:“染墨,何事?”
叶采苓正色问道:“月茜,刚刚的钥匙点数完了么?你与三公子撞在一起的时候,有无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月茜啊一声,道:“我应是数过的,想来大概没有事——”
她心道不妙。
“不行,染墨,我们须得再数一遍。”
两人立即止住脚步重新点数过。
“数量不对。”
叶采苓反复点数两遍,最终出声道。
“我们快回去寻!”
两人顾不得许多,二话不说,立即提了裙角飞奔回去。
三公子似是择了另一条路,返回的路上没有遇到他。两个司书婢女在路上弯腰找了许久,都没有钥匙痕迹。
“完了。”
月茜攥紧手里的钥匙串:“书库钥匙丢在我们手上……怎么办啊染墨?”
叶采苓再次叹息,按理说她入库之前是点数过钥匙的。想来若是什么时候丢过,也只能是刚刚和三公子撞上的那个档口了。
但此刻月茜见六神无主的样子,她也无法再埋怨月茜什么。
只道:“钥匙大抵是在三公子身上,但我们也无法联系上三公子。”
话音一落,叶采苓也是一愣,有些懊恼。
她刚刚在想什么?
文思书阁独立于谢府各院,她们只受大管事的管理,此刻却生出了敢私自联系主子的念头。
叶采苓:“此言不妥,你当我刚刚没说过。”
月茜点点头,又道:“我们再去各处寻一寻好么,保不齐被猫儿叼了去。”
月茜大抵是真急了,此刻连这些理由也敢扯。
叶采苓心知她急,便也点头同意,只当安慰对方。
她想着,现在再四处找找,若真寻不到,也只能向嬷嬷上报。嬷嬷报给大管家,之后换掉那间书库的钥匙便是。虽然少不得责罚,于她们而言则是按规矩办事。
若是真的私自联系三公子,到时候一旦事发,主子自然无事,倒霉的只会是他们两个。
两个人各揣着心思且走且寻。
快走到林子里的时候,叶采苓终于喊停。
“月茜,我们走得也不近了,大抵是寻不到。不如直接报给嬷嬷?”
月茜一口细白贝齿咬着。
“要不,要不我们再寻寻那人?”
她以口型做出三公子,示意叶采苓看,大抵是不敢高声说出这人。
叶采苓猛地摇头,正要出口拒绝,却见月茜忽地露出娇怯神色。
女儿家见到外男,多的是露出这种情态。
她以为三公子又来,转头望向来人。却撞见一张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青年面容冷淡,静静地立在松竹之下,明明是温如月华的一双眸子,却让人无端觉得里面藏着一泓清冷寒潭。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矜贵的名家山水。
府内有这等气质的,只可能是——
“大公子。”
月茜此刻立即反应过来,已经弯腰福了一福。
她今日是什么运气,连着见到两位谢氏的俊秀公子——尤其是谢探花,说是回乡不久便要又回京城了。
此刻她见到对方隽秀斯文的眉眼,月茜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热了起来。
此刻一个机灵的少年已经自谢泓身后出来,对两位婢女拱了个手,正是石青。
“两位姑娘,我是石青,敢问两位是否在寻东西?”
石青从怀里掏出一物,正是那遍寻不得的钥匙。
月茜伸手去接,连连道谢。
石青大大咧咧道:“无事,我们也是路上拾得的,预备着交还书阁。”
谢泓这种身份,身边跟着的得力长随小厮自然是有的。除非像三公子那样存了拈花惹草的心,才会特意屏退小厮,独个往书阁来。
石青面上打着哈哈,心道还好刚刚公子拦住了三公子。望着三公子便不像是去借书的,大公子问了两句便编不下去了,垂头丧气把钥匙给了。
见事情处理妥当,谢泓道:“事情办妥便可。我们此番前来需寻一卷《明安县志》,大周元年编纂的,敢问两位司书是否知晓在何处?”
从容而温缓的声音。
和当时车上那人如出一辙的声音。
原来当时救了自己的人,便是这般谪仙样的清贵姿态么?但当时他要将自己放出府去,自己先下却在这里做着工,会不会忤逆了他的意?
叶采苓尚在发愣。
“染墨,染墨。”月茜听明白了大公子的意图,使胳膊肘轻轻推了推叶采苓。
她一向不擅长记忆,偏染墨这丫头来的时间不久,记事确实厉害着。若是她此刻能记得,二人便不必再去总库再查询一趟了。
月茜:“大公子问大周元年的《明安县志》呢,你记得存放在那一库么?”
叶采苓有些艰涩地抬头,心念复杂。
“……记着的。”
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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