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这个冬天真是冷得折胶堕指,终日起着刀子似的割得人面颊生疼的白毛风,草甸嶙石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立于此间,惟觉天地茫茫,无限萧索。
“叶护说这块米肉已经寒邪浸体,用不得了,”一个锦裘辫发的突厥男人拖着一个身量瘦小的孩子出帐,交给一旁正烧着马粪取暖的瘸马倌,“你去把他处理干净了,扔远一点,别留下什么瘟病。”
马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这不是他处理的第一块残次的“米肉”了。
他熟能生巧地俯身,将那以脸着地的姿势被拖行了一路的孩子翻了个面。
是个男孩子,双眼紧闭,面容生得挺精致,但手脚俱已青僵泛紫,还连声咳喘,一副已经挺不了几个时辰了的虚弱模样。
“娘……”男孩无意识地轻呓着。
马倌知道这个中原音节是他们突厥语中“阿奶(ana)”的意思。
他的手掌本已探向腰间,准备抽出弯刀抹了这男孩的脖子,可见男孩已是这副哀惨病容,就是自己不动手也大概率活不成了。
而且自己手指上的冻疮正发作着,痛得很,也懒得再费杀人抛尸的工夫了,他索性直接把男孩绑在马背上,一拍马鬃,眯起眼望着马儿扬蹄向远方奔去。
那孩子估计很快就要被冻死在风雪里。
“唉,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还是找壶烧酒喝舒服啊。”
马倌摇了摇头,轻声哼起一支突厥情歌,一旁燃得正旺的马粪堆冒出暖烘烘的臭气。
……
萧鸿雪浑身发烫,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漠北的雪天。
彼时病得奄奄一息的他胳臂被一根粗麻绳捆着,绳索穿过腰边辔头上的铜环扣,将他结实地绑在冷硬的马匹鬃背上。
身下的马儿每次颠簸起伏他都疼得冷汗涔涔。
许久后,他有了些气力,挣扎着睁开眼,只见天也素白,地也素白,单调得有些可怖。
数月前,他也是这样被突厥兵绑在马背上掳回叶护帐中的。
突厥兵驾着那百数左右的马匹,在齐膝高的蒿草滩上夜奔。马颈处,无一例外地都吊着一颗血肉模糊的男人的脑袋,马背上则绑着一个衣裙褴褛、披头散发的女人,或是因年岁稚嫩被视作“上乘米肉”的孩童……
他知道,他们这是被“打秋风”了。
打秋风,即那帮塞外蛮匪到中原边境的村镇来奸淫掳掠、抢钱放火。
这些极擅骑射、机动性奇高的马背民族,因入冬后塞外瘠寒,对中原丰饶的物产资源垂涎不已,常像蝗虫群一样疯涌到边镇“打秋风”。
他们见到男人就砍,直接剁成肉臊再装坛充作行军口粮,见到女子就扑上去,给人折腾死了就抬脚一踹。
抢掠钱财就更不必说,遭“打秋风”后的边镇,往往是连斜躺在道旁的尸首都被剥走了衣裳。
最后,孩子和还有留口气儿的女子都给绑上马背一齐带回营帐。
原因无它,女人和孩子,食用起来肉质更加细腻鲜嫩。
突厥人嗜爱这两种吃米长大的“肉”,故称这些被掳回帐作过冬粮食的妇孺为“米肉”。
“不要,不要割我的肉,不要吃我,疼,好疼啊……”
梦中,女人尖细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与孩子惊惶的哭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吵得萧鸿雪头疼欲裂……
萧鸿雪眉头紧蹙,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
随着视野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是缀着繁复珠玉的红纱罗幔,一股暖润的奇异旖香摩挲着鼻尖。
一个额心生着红痣的青年正神色迷醉地将只着单衣的萧鸿雪抱在怀中,舐吻他的眉眼。
“太子殿下?你……”
萧鸿雪愕然地看着面前这个青年,被吓得浑身僵硬。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他迅速拔出脑后束发的银簪,又惊又怒地刺向青年的腰腹。
“你给我下药?滚,别碰我!”
萧鸿雪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刺出那一簪的前几秒,他眼前的这个青年突然恍了恍神,面上神情变换……
一阵剧烈的头晕和眩目感后,杨惜只觉得眼前迷迷朦朦的,什么也看不清。
杨惜还没缓过来呢,一柄尖锐的银簪就猛地刺进了他的腰腹。
杨惜低头看去,一只有些苍白的、极其纤瘦漂亮的手,正握着银簪抵在他腹前。
“卧槽,你特么谁啊?刚见面就先给我来一刀?!”
杨惜算是被这一下给彻底捅清醒了,捂着流血的小腹闷哼一声。
杨惜顺着腹前那只瘦得青筋显凸的手迷茫地望过去,想要好好看清行凶者的模样——然后被那张异常出挑的脸给生生看愣了。
那真是个过分漂亮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唇薄鼻挺,银发如瀑,一双琉璃似的紫色眼眸笼着几分淡淡的病气,泛着点点柔润水光。
杨惜愣住了,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没组织好一句完整的话,萧鸿雪紧攥在掌中的银簪就掉到了地上,一声脆响。
原来萧鸿雪的身体因药力作用软得不行,几乎是拼了命才刺出刚才那一下。现在,他没有一丝力气,簪子都握不稳了。
此时的萧鸿雪衣衫凌乱,额上不断有细汗渗出,仍旧蹙紧长眉,以十分戒备的姿态和杨惜对视,毫不掩饰对他的提防与厌恶。
“滚……”萧鸿雪颤动着颜色很淡的唇,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困兽似的,嘶哑地吼道:“萧成亭……我一定要杀了你!”
“你……叫我什么?萧……萧成亭?”
听见萧鸿雪低哑的怒吼后,杨惜愣了愣,也顾不上腹部还在不断渗出湿黏的血水,把华美的寝衣都洇了个透,他赶忙下了榻,走到铜镜前。
杨惜看着铜镜中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标致与否还来不及细细评赏,就注意到了额心那点显眼的朱砂痣,此外,他两边的眼尾处也各生着两枚墨色的滴泪痣。
这三颗痣……所以还真是他想到的那个“萧成亭”啊!
杨惜记得自己在家无聊时从老爸床头顺走的那本《燕武本纪》里就有个草包太子萧成亭,因生来就有一红两黑三颗痣,很是奇异,故而民间戏称他为“萧三痣”、“三痣太子”。
他老爸是一条阅书无数的网络文学老书虫,他偶尔也会窃读一下他老爸买回家的花花绿绿的小说打发时间。
在他老爸那些爱书这么多年的熏陶之下,杨惜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这是穿书了!
这《燕武本纪》是一本大部头的乱世无cp大男主权谋小说,虽然他穿成了燕国太子萧成亭,但是那个霸气的“燕武”帝谥其实和这萧成亭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久后,萧成亭就会遭人算计被废掉储位,搬进宗人府数墙砖。
原因是他把此书真正的男主,后来的燕武帝萧鸿雪给狠狠地惹了。
怎么惹的呢,就是萧成亭在萧鸿雪少年时曾因其美得雌雄莫辨的容颜将他错认为绝色女子,一时色迷心窍,使了给萧鸿雪下迷情药这种下作手段,想要与他欢好。
结果萧成亭正对昏迷的萧鸿雪又啃又亲时,萧鸿雪突然醒来,一簪子把萧成亭扎得落荒而逃。
怎么感觉这段情节听起来这么熟悉呢,就像刚刚才发生过一样……
杨惜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望向床榻上的那个少年,“那个……你……不会就是……萧鸿雪吧?”
萧鸿雪没有说话,其实也无需他本人证实,《燕武本纪》全书里只有男主萧鸿雪一人生着那标志性的银发紫眸,很美,很特别,很好认……杨惜的心也凉得很彻底。
他将记忆中这萧成亭的结局仔细地回想了一遍,有些欲语泪先流。
穿书可以,但穿萧成亭是大大的不可以。因为《燕武本纪》对男主萧鸿雪来说是热血权谋文,可对萧成亭来说那就是一部黑残的《毛毛虫历险记》啊!
萧鸿雪在被萧成亭欺辱后,慑于萧成亭的太子权势,暂且隐忍不发。但在他得势后,立马就给那时已被囚在宗人府的萧成亭动了宫刑和膑刑,把他弄成了半身残废。
都这样了,萧鸿雪不但不肯给萧成亭一个痛快,反而用名贵的药材吊着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半辈子都像条毛毛虫似的在宗人府里爬来爬去。
如果在这萧成亭惹到男主前穿过来还好说,但为什么好死不死,偏偏穿在他把男主惹完之后?明明爽到的是原主,为什么要留下来面对宫刑和膑刑的是我啊?!
老天爷,我c你爸爸……
魂穿已经完成自己反派使命的萧成亭真的还不如直接魂穿一条毛毛虫,反正最后也是要在地上爬来爬去,不如直接魂穿毛毛虫,还少走几十年弯路呢……
榻上的萧鸿雪一直冷冷地看着杨惜,见他举止怪异,心下也很疑惑。有寒风自轩窗内吹进,萧鸿雪偏过头,咳嗽了一声。
“你冷吗?”
杨惜听见萧鸿雪咳嗽,这才想起他还把男主晾在一边儿呢,于是取下挂在架上的一件白狐裘,在暖钵旁烘了烘,披在萧鸿雪的身上。
萧鸿雪满脸防备地看着突然靠近的杨惜,蹙紧眉头极力挣脱,杨惜却不由分说地替他系紧了狐裘。
然后,杨惜可能是一时被刺激过了头,背对着萧鸿雪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他分析着当前的局势。虽然不该惹的已经惹了,但这个时间节点萧成亭的皇帝老爹还在,他也还没被废掉储君之位,实打实的东宫太子啊。
而他萧鸿雪后期再牛逼,这时也只是昭王府中一个颇受冷待的外室庶子而已。
为了后半辈子不变成残废在宗人府里满地乱爬,不如先下手为强,直接把萧鸿雪做掉算了……
杨惜按着那柄方才取狐裘时一并取下的、悄悄藏在身后的佩剑,亮红摇曳的烛火在他颊侧投下一片阴影。
他稳了稳心神,回过头,面沉似水地看着萧鸿雪,然后拔剑出鞘,向萧鸿雪刺去。
裹在狐裘里的萧鸿雪因浑身绵软无力,躲无可躲,只能昂起头,用那双冷得像淬过冰的眼眸静静看着杨惜。
烛影摇红,映着那执剑人白皙的面庞,配上他额心那点红砂,一时竟像话本中的狐鬼精怪般妖冶,美得摄人心魄……
然而,杨惜的剑刚抵住萧鸿雪的胸膛,那剑就从他手中脱落,咣当一声,掉到一旁了。
杨惜身形一晃,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杨惜躺在显德殿冰凉的地砖上,只觉一阵头晕恶心,耳里回荡着哨声似的尖锐的鸣响。
脑海里像有千万只虫蚁一齐啮咬着他的神经,疼得他难以忍耐,痛苦地痉挛起来。
这时,他眼前闪过一串血红色的、格外渗人的句子。
《燕武本纪》世界规则警告:
「严禁杀死男主萧鸿雪!男主作为供应本世界能量的核心,若因非小说预先设定的各种不自然手段干预而死亡,本世界将会即刻崩塌,你的存在也将被抹消。」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差点干了什么,杨惜额上直冒冷汗。
他一边在地上痛苦地痉挛着,一边在心中疯狂大喊,好好好,我不杀他了,我疼他舔他关爱他还不行吗。
疼痛的症状这才有所缓解。
过了许久,杨惜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浑身说不出的虚弱。
而身披狐裘的萧鸿雪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萧鸿雪眉眼清峻,虽然面容依旧苍白,但身体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了,浑身透出一股矜雅淡漠的气质。
这时,杨惜偏过头,猛吐一口乌黑的淤血,血溅在地砖上,犹如几团墨花,绽得妖异。
萧鸿雪冷冷地看着杨惜吐血,没什么表情,弯腰拾起那把掉在一旁的剑。
完了,不会要被反杀了吧?
杨惜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萧鸿雪。
但萧鸿雪只是解下了身上那件狐裘,置于剑尖,然后不带任何感情地用剑把狐裘挑到杨惜身上。
然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剑扔到一旁,径直略过倒在地上的杨惜,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扇。
“多谢太子殿下今日盛情款待,”只着单衣的萧鸿雪按着门框伫立,背影清瘦颀长,一头顺如绸缎的银灰色发丝随风飘动。然后,他回头看了杨惜许久,一字一顿地说道,“萧鸿雪,来日定当报偿。”
他的声音很轻,动听如清泉潺湲,落在杨惜耳中却字字发聩。
……完了。
原主单是下药强迫男主未遂都被他给生生折成了毛毛虫,自己倒好,是嫌半身残废不够,想换个全残的豪华升级款吗?居然一来就大笔一挥地又给这萧成亭添了上一条杀男主未遂的罪名。
萧鸿雪走后,杨惜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又躺回地砖上。
他探掌盖住了自己的两眼,心中凄凉地响起了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旋律。
但可能是悲极生乐,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作为曾完本阅读了《燕武本纪》的读者,凭借自己对小说剧情的了解和重大事件的记忆,未必不能和这个尚处在成长期的小男主斗上一斗吧?
而且,斗不斗的暂且不提,就是早日计划跑路也是好的。要是什么也不做,只在这里坐以待毙,那才是真的完了!
想到这里,杨惜站了起来,为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伤口不深,他方才走神那会儿血就已经止住了。想来是因为萧成亭毕竟是东宫储君,萧鸿雪生性谨慎,下手还是留了些分寸的。
然后,杨惜就开始在脑海中仔细梳理起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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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刀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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