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雉

“……杨惜!”

贺萦怀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冰凉黏腻的冷汗打湿了寝衫。

自从宁国侯府大火那日过后,他与母亲搬往宣阳坊的另一处别院居住。

这几日,他几乎夜夜梦见被自己砍去了手脚、在地上痉挛的父亲,梦见那场将华美气派的宁国侯府烧作焦土的熊熊大火,梦见那个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火海的青年,以及他最后被火光映红、吞噬的笑颜。

贺萦怀心中空落落的,像被生生挖去了什么,一种难言的惆怅和难过在心中蔓延。

他静静地坐在榻上,平复了心情后,穿戴齐整,提着一壶酒往长安西郊的陵地走去。

陵地立起了几座新坟,几个已变成毒尸、在大火中罹难的侍女仆役的,他爹宁国侯贺钦的,还有……杨惜的。

大火熄灭以后,残垣断壁中只剩几具焦黑的尸体,俱被烧得不成人形,像炭块一样,一碰就碎。

他在角落里找到了杨惜被烧得只剩一点竹架碎片的幕篱,将它们小心地用绢帕包裹,为杨惜立了座衣冠冢,墓碑和他爹贺钦的并排而立。

贺萦怀倚靠着石碑坐下,用衣袖拭了拭碑上的尘土,将酒洒祭在碑前,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杨惜,你这人……虽然满口赏钱,一幅不着调的模样,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你很好看,不必自惭形秽,你很善良,也很傻……”

“你不是还要拿我的赏钱去娶一位美妻,生儿育女,为你们杨家留后吗?”

“赏钱还一文未取,怎么就这么仓促地走了呢……”

贺萦怀饮尽了酒壶中剩下的酒水,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他站起身,披着一身晨露,慢慢走回别院。

刚被贺萦怀坟头吊唁的杨惜坐在轿辇里打了个喷嚏。

轿辇在昭王府前停了,杨惜理了理衣冠,在称心的搀扶下走出轿辇。

然而还不待称心前去叩门,昭王府内就传来了一阵鞭声,那一下接一下的破风巨响,听得人牙酸。

而且若留心去听,其中还混杂着女人凄切的哽泣声:

“王妃娘娘,求您开恩,别打了,您就发发善心,饶了二少爷这一回吧,他身子骨这么弱,受不住三十鞭的……”

昭王府内。

萧鸿雪趴在一条长木凳上,苍白瘦削的手脚俱被麻绳捆缚着。

他的后背早已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破碎衣衫的布屑和伤口粘连在了一起,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他阖着眼,疼得额上不停冒冷汗,双唇被自己咬得鲜血直流。

但即使这样,他也愣是一声没哼出来,更没有向一旁那个锦衣绣袄的美艳妇人告饶一句。

萧鸿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在昭王妃魏书萱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磕头、或是下跪求饶都是没有用的。

萧鸿雪没喊一声疼,倒是自他被接回昭王府后就一直伺候他的侍女浣莲,看着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身上,急得直哭。

她朝魏书萱不住地磕头,求她放过萧鸿雪。

萧鸿雪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瘦弱,又经常生病,他身子骨有多差浣莲是知道的,再这样打下去,保不齐一条活生生的小命就没了。

魏书萱看着浣莲向自己苦苦哀求,冷笑了一声。

“你说二少爷身子骨弱?本妃倒是觉得,他这把贱骨头硬得很呢,这几鞭子落下去,吭都没吭一声。”

她转头看向一旁有些迟疑的执鞭家丁,吩咐道,“打,给我接着打,三十鞭一鞭都不能少。”

然后她缓步踱到了萧鸿雪面前,掐起他的脸,尖锐的金护指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刮出道道血痕。

“你这个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要不是本妃心慈接你回府,你和你那个晦气的娘早就一块死在外边儿了。”

“现在你大哥生了病,不过是要剜你一块肉做药引子,亏他平日待你那么好,你竟然推说自己风寒未愈不宜献肉,呵……”

魏书萱的表情有些狰狞,“本妃倒没瞧出你哪里有风寒的病症,分明就是不愿!”

“既然你这么怕疼怕流血,那本妃就打得你皮开肉绽,看看是掉小一块肉疼,还是脱一整层皮疼。”

萧鸿雪看着她癫狂的神色,只是静静地揩了揩自己唇角的血迹。

他风寒是真,那日他从显德殿里逃出时只一身单薄衣衫,在宫道上淋了半天的雪,回府就病得直吐。

若真的剜他的肉,那就不是去做药引了,而是给他大哥萧淮流投毒。

正是因为萧淮流平日待他亲善温柔,他才会回绝。

谁知这魏书萱就发疯跳脚了,命人把他捆了起来,要打他三十鞭。

其实萧鸿雪明白,她发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剜那一块肉,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么个微贱的庶子竟也敢反抗她的主母权威,这是她难以容忍的。

他有的时候也很疑惑,魏书萱这么狠毒癫狂的女人,何以将他大哥萧淮流教养得那样温厚善良?

这时,魏书萱突然扬起了手,她重重地甩了萧鸿雪一个耳光,把他的头打得往一边偏去。

“记着,本妃抬举你,你才是昭王府的二少爷。本妃要是不抬举你,你就是个在歌棚舞榭里出生的野种。”

“你娘只是个勾栏出身的狐媚子,又死得早,想必生前什么都没有教过你,那本妃今日教你的孝悌忠义,你可要好好地学,好好地记住了。”

她阴毒地笑了一下,走到一旁入座,看着萧鸿雪被家丁笞打,悠闲地饮起了热茶。

然而鞭声却停了。

萧鸿雪和魏书萱同时诧异地朝那个执鞭的家丁看去,这才看见一只毛色金黄的小犬死死咬住了那家丁的裤腿往外拽,明显是在阻止他继续笞打萧鸿雪。

萧鸿雪本来没有什么波澜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嗓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回去!”

那只小犬对着萧鸿雪低呜一声,算是回应,但依然死死地咬着那家丁。

说萧鸿雪“开局一条狗皇位全靠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只小犬是萧鸿雪几月前在狗屠手中救出来的,倒也不是因为萧鸿雪多么有善心,只是他看见这小犬朝屠案上那只被剔毛放血的母犬不住呜咽,思及自己的身世遭遇,有些触景伤情,顺手解救了。

一开始萧鸿雪压根没想把它带在身边养着,麻烦。

但是它竟很有灵性地悄悄跟在萧鸿雪身后,不吠也不叫,一人一犬之间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

每当萧鸿雪回头,它就赶忙躲起来,萧鸿雪一转头,又慢慢跟了上去。

一人一犬就这么走了许久之后,萧鸿雪回过头,笑了。

他看着那只慌忙躲藏,却把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了的幼犬,轻声说,“跟了我,可没什么好日子过啊。”

如今几月过去,这只小犬的体型没变多大,但为了保护萧鸿雪,它丝毫不畏怯地咬着那个执鞭家丁的裤腿。

魏书萱冷冷地看了萧鸿雪一眼,“小野种养的狗也是条野种,春池,它不肯松口你就连它一起抽。”

春池果然一鞭子抽在了小犬的后腿上,它疼得呜呜嚎叫,但依然不松口。

魏书萱突然怒极,又招呼旁边的两个家丁,“你们,去,把这条死狗给本妃剥皮煮了!”

那两个家丁正欲动作,就听得一声呵止。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了跽在墙头之上的一名雪氅青年。

这青年面如冠玉,眉清目朗,额心一点朱砂红得妖冶,在晴阳映照之下像只暂踞墙头的白鹤,或许兴尽就乘风飞走了。

萧鸿雪望着来人,本来因这人清逸风流的气质有些恍神,在看清他的脸后又倏地转过了头——他来干什么?

这人不是杨惜又是谁呢。

杨惜在府外听见了府内的动静,挥手止住称心叩门的动作,借几个随行侍卫的肩膀直接攀上了墙头。

他坐在墙头悄悄觑了下面一会儿,瞬间了然了。

魏书萱看清了杨惜的容颜后,明显愣了一下,“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她心下很是疑惑,这草包和昭王府素日没什么交集,今日怎么会出现在昭王府的墙头上?

“本宫是来寻友的,可能来得不巧了,竟恰好撞见王妃将他笞打成这副狼狈模样。”

杨惜笑了一下,悠悠展开了一把书着“掷果潘郎”四个字的折扇,很是风流倜傥,只是嗓音仍旧低沉沙哑。

魏书萱面上强扯出一抹笑,“殿下见笑了,犬子顽劣,妾身自是要好好管教他。”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竟和我们王府这不成器的犬子私交甚笃。”

“谈不上私交甚笃,只是日前梅园初逢,本宫同他一见如故,结为知己。”

杨惜一边面不惭心不跳地唬起这魏书萱,一边心想自己这话也不算完全凭空捏造吧,原主确实是第一次见萧鸿雪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没错啊。

杨惜合起折扇,神情专注地盯着萧鸿雪,煞有介事地说,“是吧,萧……”

似乎嫌不太亲密似的,杨惜将话拐了个弯,语调温柔地唤道:“阿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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