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辞退,是……”张主事斟酌着用词,过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说道:
“给你放个长假。月钱照发,职位保留。若将来……若将来有什么变故,安济坊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终究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
言幼微感激地点点头,将药箱递给周饴:“这里还有些未看完的脉案,劳烦你。”
“放心。”周饴接过药箱,指尖在箱扣上停留片刻,“若有疑难,我再去府上请教。”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言幼微一步步走出安济坊。
阳光刺目,她抬手遮了遮眼,恍惚间又回到两月前。
那时,她也是这般独自走进这里,满心仇恨,一身孤寂。
门外停着李棠春派来的青篷马车,朴素无华,却因车辕上那个小小的漕司徽记而显得与众不同。
“砚青姑娘,”顾衣语气恭敬,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清,“大人吩咐,您在安济坊终究不便。驿馆东厢已收拾妥当,请您今日便移步过去。”
该来的,终究来了。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才更显“情真”,也更能让某些人放心。
车帘落下前,她最后回望一眼。
陈沅满脸不舍,周饴静静立在檐下,目光深沉。
而安济坊的朱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那个叫“砚青”的医女,关在了过去。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辘辘声响敲碎市井喧嚣。
言幼微靠在车壁上,缓缓摊开掌心,露出一枚小巧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周”字。这是周饴刚才递药箱时塞给她的,也是周家药铺的凭证,能在危急时调动某些资源。
她握紧玉牌,冰凉感渗入手心。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算计,哪些是真心。
车外传来漕兵开道的呵斥声,百姓纷纷避让。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隐于市井的复仇者,而是站在明处的“李夫人”。每一步都是悬崖,每句话都是刀锋。
很快,青篷马车停在一处奢华的宅邸后门。
“漱玉轩”临水而建,粉墙黛瓦,看似清雅,实则处处透着白年的“用心”。仆从大半是白府拨来的眼线,连守门的老仆都生着一双爱打量的眼睛。
车帘掀起,李棠春已立在车下。他伸手扶言幼微下车,指尖在她腕间一触即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白年的眼线跟着。”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望向巷口。
言幼微会意,将手轻轻搭在他臂弯,低眉顺目地随他进门,俨然一个略带局促的大家闺秀。
“大人...”她轻声唤他,尾音微颤,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不安。
李棠春停步,极其自然地挽起她的手,安抚道:“不必拘谨,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随从眼中,自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门合上,隔绝了那些视线。
李棠春带她绕进了一间清雅的厢房,连窗纸都用了特制的材质,从外看不清内里。
言幼微环视四周:“大人倒是准备周全。”
“彼此彼此。”他目光落在她仍紧握的手,淡淡提醒:
“周家的玉牌,收好。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她心中一惊,略带讽刺道:“大人连安济坊的动静都了如指掌?”
“若非了如指掌,”他转身推开正房门,“怎知你今日演了一出好戏?”
当晚,李棠春亲至她房中。
他取出一张官驿凭信与一枚“李”字令牌推至她面前。
“往后查事,便宜行事。”
只言片语,却已给予她实质性的权限。
她收下他的诚意,铺开胥江草图,“端午龙舟,三仓守备最虚。民女有一计,或可让大人亲眼见证些东西。”
听完,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图上三仓位置。
“可。”他只说一字。他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构造图,顾衣稍后给你。”
交易达成,他转身欲走。
“大人留步。”言幼微取出一个稍大的白瓷瓶,“此药于缓解基础上,加了固本之效。大人连日劳心,可同服。”
李棠春脚步一顿,回身接过瓷瓶,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手。
“有心了。”他纳入袖中,未再多言,身影没入夜色。
言幼微看着空荡的门口,敛去笑意。与虎谋皮,每一步都需计算分明。
翌日,她早早起来梳洗,同他一起用早膳。她细致环顾一圈,发现屋内陈设更显玄妙。
左侧是女子闺房,锦帐绣帷;右侧却是男子书房,案牍如山。中间仅以一座十二扇紫檀屏风相隔,屏风上绘着《韩熙载夜宴图》,人物栩栩如生,偏偏在关键处留了几处空白。
言幼微指尖轻抚屏风上一处空缺,轻笑一声。“从这里,正好能看见院门。”
“从这里,”李棠春在屏风另一侧坐下,“也能看见彼此。”
二人隔屏对坐,烛光将身影投在绢素上,既亲密又疏离。
下午,白年府上的帖子便递到了别院。措辞客气,言道听闻李大人喜事,特在府中设下小宴,邀几位同僚为李大人及未来夫人道贺,务必赏光。
言幼微接到李棠春让人传来的口信时,正对镜整理着一支新簪的珠花。镜中女子眉眼沉静,看不出半分待嫁的喜气。
赴宴前,李棠春踏入她暂居的东厢。他一袭靛蓝直裰,退去了几分官职之象,却更衬出他骨子里的清贵冷然,唯有一双眼眸仍似料峭春寒。
“白判官府上宴饮,不必拘束,但也需谨言。”
他说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然后亲自为她递上了一套衣裳。
他挑选的罗裙并非寻常闺秀偏爱的鲜亮色,而是雨过天青色。料子是上好的吴绡,走动间似流水潺潺,清雅却不**份。
紧接着,他为她的簪上了一支海棠响铃簪,铃坠雕成海棠模样,行动时叮咚作响,恰到好处地掩去所有不该有的声响。
言幼微在感叹首饰华丽精致之余,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李大人似乎喜欢海棠?”
“嗯,我素爱海棠。”说完,李棠春有一瞬的失神,又继续道:“李府植有一园西府海棠,暮春时节堆锦叠绣,开得极好。”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发间的簪子,浅浅笑道:“谢大人。”
李棠春为她正了正簪子,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白府宴设在水榭,比接风宴规模小些,在座的却都是转运司及苏州府衙的核心人物。言幼微与李棠春并肩而入时,所有目光立刻汇聚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探究。
白年笑容满面地迎上,目光在言幼微发间那支海棠簪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上座。
“李大人,砚医师,快请入座!今日不谈公务,只叙情谊,恭贺二位佳偶天成!”白年举杯,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一位与白年交好的通判笑着开口:“砚医师气质不凡,想必家中亦是书香门第。不知此番来苏,是长住还是小憩?这婚期……”
言幼微放下银箸,目光清凌,黯然回答:“家中父亲早逝,母亲早无音信。此番南下,一是依约,二也是散散心。婚期之事,但凭长辈与李大人做主。”
李棠春眼里露出怜惜,接过话道:“此事不急。本官与青儿均初至苏州,尚需适应。眼下漕务繁杂,待理顺之后,再议不迟。”
他一句“青儿”唤得自然无比,手臂亦在桌下极轻地虚揽了一下她的椅背,姿态亲昵而维护。
白年哈哈笑道,目光在言幼微与李棠春之间逡巡:“李大人真是体贴!是该让砚青姑娘好好逛逛这苏州城,熟悉熟悉‘家’中景致。”他特意在“家”字上落了重音,随即话锋一转,似随口闲谈:
“听闻泉州港近来繁华,砚青姑娘家的海贸生意想必更是红火吧?”
言幼微闻言,眉眼间染了丝寄人篱下的哀愁与疏离,轻声道:“舅父家业,民女深处闺中,并不熟知外间经营。只依稀记得......家中似更常走两浙路的丝绸与瓷器。泉州风物,离乡太久,倒有些陌生了。”
他见她低眉敛目,将原本置于桌沿的左手向内收了半寸,衣袖拂过她的袖缘,是一个极隐蔽的安抚姿态。
气氛正酣时,一位自诩风雅的员外郎命人呈上一卷画轴,朗声笑道:“今日李大人与砚青姑娘佳偶初定,在下特备此画助兴。此乃前朝周侍郎的《韩熙载夜宴图》摹本,虽非真迹,却也难得,请诸位共赏。”
画卷徐徐展开,宴饮、清吹、夜乐诸景次第呈现,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几位官员围拢品评,多着眼于画技精妙、人物生动。
可此时,一位曾在言知州手下任职的林姓官员,目光在言幼微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似在回忆什么。
李棠春将一切尽收眼底,面色未改半分。
言幼微没注意到那道疑虑的目光,从容起身,缓步至画前细观片刻,温声道:“此摹本笔意工细,人物生动,已得顾中郎神韵。小女曾读《宣和画谱》,记得其中记载韩公当时‘身居辅弼之重,而沉溺声色,殆避祸耳’。今观此画,满堂歌舞升平,韩公却意兴阑珊,眉宇间似有忧色。这绘声绘影的繁华,怕不只是为了赏乐,倒更像是一出特意演给人看的戏文。”
那位林通判不由追问:“姑娘是说,这盛宴竟是做戏?”
她回:“声色为幕,忧患为实。史载韩公门生曾劝其自重,他却道‘吾为此以自污,避入相耳’。真正的聪明人,有时需在浊浪中行舟,方能不覆。辨人观事,或许不该只看台前热闹,更需思量幕后不得已的苦衷。”
林通判听罢,点点头,见眼前女子气度见识如此,眼中疑虑几乎消散了去,只当是李棠春寻得的一位蕙质兰心的佳偶。
李棠春还在与白年说着漕粮查验的新规,她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却已自然至极地转向她。他未发一言,也未露笑意,只是那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左手轻轻点了起来。
此时,席间那总是面带三分笑意的权知吴县事范氏,适时地抚掌笑道:“妙哉!若非诗礼传家,焉能养得如此见识?”
说话间,他眼风不忘恭敬地扫向主位的李棠春,词锋一转:“李大人与砚青姑娘,才学见识如此相配,真乃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啊!”
满座随之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见此情形,李棠春适时地依礼举杯,向那权知吴县事略一致意,淡淡道:“大人过誉。” 语气是一贯的疏离。
他端着酒杯,余光越过晃动的酒液,悄悄落在一旁的言幼微身上。随后将视线转回白年,接上被打断的话题:
“……故而此番查验,需格外仔细,白判官以为如何?”
言幼微在他转脸的刹那,抬眼望向他侧脸,唇角漾起一抹带有依赖感的浅笑,仿佛因他的存在而安心。
而这细微的一切,自然悉数落入白年眼中。
宴至尾声,酒酣耳热。水榭外月色朦胧,映着粼粼波光。
白年脸上的戒备终于松动,他亲自为李棠春斟满酒,红光满面地拍着胸脯,声音洪亮:“李大人放心!您与砚青姑娘的婚事,包在下官身上!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这苏州城都沾沾喜气!”
他笑得畅快,李棠春笑着举杯与他虚碰。
一场名为祝贺实为试探的宴席,终在众人各怀思量中落幕。
宴席散后,回府的马车上。李棠春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面容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许久,他忽然开口:“那番‘求生图’的见解,很好。”
言幼微的心轻轻一坠,又被他下一句话托住。
“但锋芒过露。林通判此人,心思细,记性好。”
他终于睁开眼,目光在幽暗中清亮如寒星,继续道:“日后在他面前,言辞需再收三分。”
她低声应道:“我记住了。”
马车转过一个弯,她一时没稳住向他那边倾了一下。两人膝盖几乎要相触,又迅速分开。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流动的夜色,片刻后,像是想起什么,从身旁取出一个小香囊,递给她。
“宴上那酒的余劲不小,含着。”
言幼微接过,里面是两片炮制过的甘草,清苦的气息立刻驱散了车厢内残留的些许酒意。她将一片含入口中,清甜微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她含笑看着他,声音轻软地问道:“大人惯常都这般体贴么?”
他没有回应,继续转向马车外,可言幼微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半分,最终他转头与她对视,说道:
“白年今日信了七八分。”
言幼微略带失望地移开了眼,轻声应道:“接下来,也该让他尝尝,这‘软肋’带来的麻烦了。”
《韩熙载夜宴图》,为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画家顾闳中的绘画作品,此画描绘了一次完整的韩府夜宴过程,即琵琶演奏、观舞、宴间休息、清吹、欢送宾客五段场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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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韩熙载夜宴图(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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