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办公室，偶尔听见敲击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响。

林鹿在抓紧时间策划和报备“919事件”后续的选题，而游俞则在剪辑相关整合性视频。两人的办公桌正对着，都在伏案工作。

文君进来时，就看到这幅“拼搏百日我要上花大”的光景。

“这是怎么了？都这么安静”，文君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去参加了一场大会，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把背包放下来，走到林鹿身边，看了一会儿她的电脑屏，然后又绕到游俞身旁。

两人都没空理她，文君默默坐回了自己的座位，“919事件”？

她又默默打开微博打算搜一下，结果一进页面，铺天盖地的新闻仍高悬热搜榜。

我去，这俩人，背着我干了票这么大的啊。文君兴奋地像峨眉山的泼猴，在微博里荡来荡去，看见不好的评论就冲上去扇网友一大嘴巴子。

等到林鹿和游俞陆续做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文君仍在网络上舌战群儒、稳定输出。

“君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鹿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然后去饮水机前接了杯水，慢慢悠悠踱步到文君旁边。

文君头都没抬地回道：“回来两三个小时了！你不关心！你只关心你的工作，你这个冷酷无情的美丽女人”。

林鹿被她无厘头的话逗笑了，看着她指尖飞速地在手机屏幕上打字，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这么忙？”

文君刚被一个争不过她的网友拉黑，她气愤地把手机扣在腿上，“离了个大谱！玩梗可以，造神是什么鬼？”

现在微博热搜榜“919事件”占了6条，其中有关曲路野的词条就占了4条，很多人在持续的玩梗中几乎将“曲路野”这个人物形象变成了一种网络通行货币，鬼畜视频、表情包轮番上阵，实在是太火了，火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文君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林鹿已经点开了微博。

而搬来椅子坐在她们旁边的游俞也点开了短视频平台，一进首页就被系统自动推送了有关曲路野的新闻或梗指南。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到一丝惊诧。

林鹿蹙着眉，这个走向确实太诡异了，而且很危险。从好奇到围观，再到好感，最后到造神，只用了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可能是泼天的富贵。但在新闻人眼里，这是暗流汹涌的礁岸，一不留神就可能被离岸流卷走，溺亡得悄无声息。

林鹿拨通了曲路野的电话，是吁梨接的。

“喂，林鹿姐姐，我是梨子”，吁梨压低着声线，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梨子，你路野哥哥在吗？我想跟他说点话”。

“他现在好忙好忙，有好多记者围着他啊……”

林鹿心头一紧，她把手机换到另一边，手心都微微出汗了，“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路野哥哥家，我们刚回家，门口就堵了好多人，拿着手机说要采访他”，梨子似乎有些纠结，“但是路野哥哥好像挺高兴的，他……”

听着吁梨说的内容，林鹿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恐怕除了正规记者外，这里面也混进不少博眼球的自媒体博主或追热点的网民。她时不时“嗯”几声，等到吁梨说的差不多了，林鹿才一脸凝重地跟吁梨嘱咐道，“梨子，我接下来的话请你务必要记仔细，然后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曲路野，好不好？”

许久过后，这段通话在吁梨脆生生的应和中结束，“我记住了，林鹿姐姐。我一定会保护好路野哥哥这个大笨蛋的！”

放下手机后，林鹿心底的担忧仍未减轻半分，反而更甚。

曲路野确实脑子不太灵光，从小就没人关注、无人在意的莽夫，能否经得住“一夜成名”的诱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侠客，万众瞩目下的草根英雄，他能托得起这块虚浮的加冕勋章吗？

林鹿也不确定。她只知道在造神路上，一个人的零星优点都会被无限夸大。当人们不再需要这个神了，或是对这个神感到厌烦，想要再造新神之际，他的半点瑕疵也会被无限放大，被拖下马狠狠摔进泥泞里时，这将会成为被人诟病、永无翻身之日的电子脚镣。

她只能期盼吁梨能够劝住曲路野，也寄希望于曲路野对吁梨的爱不似作假。

在林鹿通话时文君就一直在踱步，听到她打完电话后，直直地定在林鹿跟前。

看着文君这副严肃的神情，林鹿反而笑了。这种表情出现在文君脸上还怪不习惯的，“怎么？你也担心曲路野啊？”

“我担心他个鸡毛，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文君拖来一把椅子，示意林鹿坐下，“我是在担心你！”

林鹿掖裙子的手一顿，她转头看了眼身旁同样一脸严肃的游俞，挪了挪屁股，找到最舒适的角度后坐正，“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想啊，曲路野其实是给你挡住了一些火力，现在话题焦点都在他身上，一旦他的热点过去了，人们回过神来又会想起你了”，文君越想越不安，她在林鹿和游俞面前走来走去，嘴上一直念叨着，“长得又漂亮，业务能力又强，还很拼，这个女人是谁？两分钟，速速扒出她的信息！”

犹如当头一棒，文君怔在原地，震惊地用手指向林鹿，“原来她就是六年前那个轰动一时的女记者……”

林鹿噗呲笑出声，不是，她搁这儿演情景剧呢？还带角色模拟出镜的？

但代入感太强，这下轮到游俞坐立难安了，他侧过身，皱着眉对林鹿说：“小鹿，文君姐说的有道理，你……”

“哎呀没事的啦！”林鹿笑着摆了摆手，一脸轻松，文君和游俞担心的情况，她不是没考虑到过，但是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因为她早就经历过了，不是嘛？

“六年前我是一个人，都顶住了这种压力，更何况现在我有你们了呀”，林鹿一脸坦然，看了看文君，又看了看游俞，笑得眉眼弯弯，“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了，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话说的，谁能不心动。

对别人是未雨绸缪，到了自己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君叹了口气，“行吧，凑合过呗，还能离还是咋的？”

看着林鹿明媚的侧颜，游俞紧皱的眉头也渐渐放松下来。他想，是了，这次他终于也可以并肩站在小鹿的身旁了。好的坏的，他都会陪她一起。

*

侦查机关单次传呼或刑拘犯罪嫌疑人的持续时间最多不能超过12个小时，很多刑警会选择在夜间对嫌疑人进行讯问，因为晚上是绝大多数人心理防线最薄弱的时间段，这也是传说中的“熬鹰战略”。

林鹿以前在和公安拍新闻节目时也曾多次旁观，甚至体验过这种“困得要死还得一边回复审讯”的折磨。

她和游俞赶往花城公安局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按祁信给到的信息，他们对嫌疑人的审讯已经开始。

在等候室坐了一会儿，直到祁信匆匆赶来接应，他们才被允许一同前往讯问室。

站在办案指挥室的电子显示屏前，透过巨大的单面玻璃，林鹿看到了正坐在讯问室中央的少年。他依旧是一副虚弱的仿佛要撒手人寰的模样，也不知是他本身体质如此，还是上午被揍得元气大伤还未完全恢复。

林鹿随口问了一句：“审讯怎么样了？”

身旁的祁信没有立即回复，林鹿感到一丝不对劲，侧目望向他，只见祁信一脸凝峻的表情。

“不顺利？”林鹿紧张地问道。

“太顺利了，他全招了”，祁信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玻璃后的少年，喃喃自语着，“顺利得有些诡异”。

他们都还没有引导、没有警告、没有交锋，甚至他们都还没有问什么，少年就把自己的作案目的、作案手法、其他几起失踪案受害者抛尸地等情况一五一十全部如实供述了。他们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在医院时，犯罪嫌疑人偷偷见了什么人，进行串供了。

林鹿翻看着手里的笔录，郑裕宁，16岁，父亲在他两岁时病死狱中，母亲下落不明，XYY染色体（超雄基因）

……

看到这里，林鹿眉头紧锁，她将笔录本递给游俞后，向祁信问道，“超雄基因？他？”

林鹿再次看向审讯室里的少年，已经两个小时的询问了，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电子显示屏上多角度的监控都没有拍出他在手、脚、面部等多个细节上的“身体潜台词”。

他没有需要说谎的地方。

“你也觉得不像是吧？”超雄基因者一般身形高大、智商不高、易怒、长相也不会像郑裕宁这般好看。

至少在身体特征或性格天性上，郑裕宁的超雄综合症并不太明显。

但基因检测结果显示确实是“超雄”。

审讯已经结束了。

祁信和指挥室以及讯问室的其他几名同事示意交接后，门打开了，郑裕宁正带着手铐在传唤通知书上签字。祁信看了一眼，他这个横七竖八的字体倒是终于显出一些浮躁的心气。

签完字后，两名警察一左一右羁押着郑裕宁出审讯室，下一步就是报送材料至检察院正式申请逮捕了。

路过林鹿时，郑裕宁一直如死水般波澜无惊的眼睛里终于又亮起异样癫狂的光芒，他像毒蛇一样死死盯着林鹿，一字一顿地用气音说——

“女士，你看到可疑人员了吗？”

挡住郑裕宁视线的游俞，催促着将郑裕宁拽离现场的祁信，监察巡逻来来往往的警察，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身影在林鹿眼前晃动着模糊起来。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郑裕宁的身影无比清晰，在人群的缝隙中，他艰难地扭过头，朝林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苍白干裂的嘴唇上沁出一滴血，就像他瞳孔下方的朱砂痣一样红。

*

审讯结束后两小时，花城公安局的官方微博账号@平安花城发布了“919下水道碎尸案”及另外三起失踪案的情况通报。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通报发出去十分钟不到，点赞数就超过了10万，林鹿亲眼看到热搜一路飙升后直达榜首。

【我去，熬最晚的夜，吃最大最及时的瓜！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这夜熬的，太值了】

【国际大都市办事效率还是高啊，上午抓到人，晚上就结案了】

评论区还有很多人在为遭受无妄之灾的受害者惋惜和明不忿。

【心好痛啊，文字虽是冷冰冰的，但每一个死亡数字背后都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女孩们还那么年轻，她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个世界，凭什么！！！杀人犯不得好死！太恶劣了！能不能把他也碎尸万段啊！】

【我的天呐，杀人犯才16岁，杀了三个女孩？？？而且无怨无仇的，妈的他心理变态啊！】

【可别到时候又说是精神病了】

【呵呵，精神病＋未成年，无敌了，想杀谁杀谁，平等地捅死每一个人】

当然，也有一些质疑和阴谋论的论调出现。

【才16岁能杀这么多人？你们信吗？反正我不信】

【这结案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会不会是事件关注度太高怕引起恐慌，所以拉了个替死鬼草草结案以平民愤啊？】

就在这样沉重悲痛的氛围下，竟然还有不少网友在玩“曲路野”的梗。

【看来我花城马东锡的战斗力还是强的，四个案件，死了三个人，只有他妹妹被他救活了，信野门！得幸存！】并配图曲路野挥拳揍人的表情包“信唔信我一拳做瓜你”。

这条评论被赞到前排，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没过一会儿就被管理员删除了。

虽然有不同的声音出现，但好歹舆论还是可控的，理智的、有同理心的人仍占上风。

林鹿打了个哈欠，怏怏地站起身，对祁信说：“今天就先到这里了吧？明早有空把郑裕宁的供述资料，什么录音啊视频啊，能发的都打包发我一份哈，谢谢信哥！”

“好”，祁信把林鹿和游俞送出大门，看着林鹿眯着眼睛困到昏厥的模样，轻笑一声，“要不要我送你……你们回去？”

林鹿扎起的丸子头有些凌乱了，一绺碎发覆在她的眼前，祁信心下一动，正欲帮她把头发撩到耳后。

而林鹿恰巧毫无意识地偏了偏头，在这个空挡，游俞的手无比自然地从中间伸了出来，将两人隔开点距离。林鹿靠近游俞，扭头朝祁信说：“不用啦，小俞有开车来，就不麻烦你啦，早点回去休息吧！”

游俞虚虚搀扶着林鹿的肩膀，林鹿也似乎坦然自若，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祁信眯了眯眼。

什么时候，他们关系这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