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身之欲8

林鹿拖着游俞走出会所时,还能感受到他浑身的颤栗,因为气愤,他的脸涨得通红,就连头发都有些凌乱。

林鹿顺手将他额前的一小撮呆毛理顺,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憋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还笑”,游俞眼眸湿漉漉的,一瞪起来显得格外亮。

当时彭香云那明显带着轻蔑恶意的一番话一说出来,林鹿都还没反应过来。

虽然事后想想,林鹿一点也不怪彭香云,她知道,这个女孩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她借给自己对讲机、提醒自己如何在夜场自保、会经常跟她讲八卦,彭香云以为自己和她是一类人。但照她破口大骂的内容来看,或许在彭香云心里是自己先“背叛”了她。

不过,林鹿更好奇的是,彭香云为什么会如此厌恶“小姐”,甚至到了憎恨的程度?

只是林鹿还没来得及问,游俞就把自己拦在身后,既气愤又一本正经跟彭香云讲道理时透出的那股傻气,她心里无不触动。

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站在自己身边,护犊子一般护着她了。

有些话其实不该问,问出来就变味了。但是林鹿还是忍不住问道:“她骂的是我,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一问出口又瞬间后悔了。

“谢谢你,小俞”,不知是害怕听到一些让彼此困扰的回答,还是不愿为难他,林鹿还没等游俞组织好语言就接着说,“今天能在会所见到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也谢谢你刚才帮我说话”。

林鹿其实能感觉到游俞对自己异样的热情,她虽然对感情一窍不通,但她并没有那么迟钝。只是她不想去深想这些,她更愿相信这都是男孩的性格使然。

热情、阳光、善良。

游俞垂眸,将话咽回肚子,然后不自在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再抬头时笑得一脸坦然,“小鹿,你不用谢我的”。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但没人知道,游俞觉得自己应该对林鹿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得已经远远超出了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

命令游俞赶紧回家之后,林鹿就返回了城中村的家。

今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她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窝在沙发里,梳理目前手头上获取到的一些新闻线索。

刚把文字稿写好发给马主任,就听到了电话铃声,林鹿看也没看就从包里摸出来一个手机,凭感觉滑动手机打算接听。

对面没有通话声。

林鹿低头一看,并不是这个手机在响。

……备用机?

响铃已经自行挂断了。她一愣,迅速从包里另一个格口掏出备用机。

只见屏幕上显示:未接来电傅正清。

林鹿正疑惑这个点傅正清为什么会给自己打电话?脑海里又自动浮现了她曾说的“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年轻优质的货源”这句话。

林鹿不由打了个寒颤。

要不要回电呢?还在纠结之时,来电铃声又响了起来,手机屏幕上傅正清的名字耀武扬威地跳跃着。

一种该死的职业素养,迫使林鹿到底还是接了电话。

“木木!你现在有空吗?你会剪头发吗?”傅正清火急火燎地连问了几个问题。

林鹿被问懵了,下意识回答:“有空,会一点点,但不多”。

“好,你现在能不能尽快来一下这里?”

“会所吗?”

林鹿话还没问完,电话就被挂断了。下一秒,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点进去,是一个定位。

林鹿眯起眼睛,这是她和游俞刚刚去过的地方。城中村边缘处那一排发廊中的其中一个。

-

林鹿在路上想了无数种可能。

她被发现了?还是傅正清知道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巧,自己今天刚找到这个地方,傅正清就让她过去?过去干什么?

人质被绑在绞刑架上严刑逼供的残忍画面浮现在她面前,她甚至编辑好了定时邮件,如果两小时内出了什么事,求救邮件将自动发到马主任的邮箱。

但是当她站在发廊门外,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愣在了原地。

四个风韵旖旎的女人围在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身边,也不知道小女孩说了什么,几位姐姐笑得如晚风中摇曳的花儿。

倚靠在收银台旁的傅正清最先看到林鹿,她清冷的笑容中好像又生出一丝暖意。

“木木,这儿!”傅正清隔着有些昏花的玻璃窗招了招手,她推开门,拨起风铃声阵阵。

随着林鹿进门,原先聚在一起的几个女人眼睛都亮了,渐渐分散开,最内圈的黄燕如慢悠悠地直起身子,空出位置并朝她拱了拱手,几个人都是满脸期待,看向林鹿时仿佛看着“全村的希望”。

“......这是?”林鹿一头雾水。

“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吗?”坐在理发椅上学生气十足的小女孩眼巴巴地望向她,声音怯怯的,又莫名带着点委屈。

这样的话让林鹿一惊,她狐疑地扫视那些女人一圈,她们皆是移开脸,一脸心虚的模样。

林鹿不敢妄自往深处想,她蹲下身,轻声询问小女孩:“小妹妹,怎么啦?”

女孩瘪了瘪嘴,指着额前的刘海说:“她们把我的刘海剪成这样了,我明天还怎么见同学呀......”

林鹿这才留意到她额前的刘海被剪得极碎、长短不一,仿佛狗啃了一般。

不知是谁咳嗽了几声,黄燕如被一个踉跄推了出来,她笑着打哈哈,“没有没有,这是姐姐们的小设计,很时髦的!”

“对啊对啊!妹妹你长得这么可爱,配上这个……额……这个眉上刘海,显得更加活泼青春了嘞!”

“黄燕如,你就承认吧,水平这么烂还敢跟人剪头发,剪得什么鸟样,我真服了,真的”

“燕如,你……啧,这很难评,隔行如隔山,我祝你成功吧……”

“闭嘴!啊啊啊你们不要再嗦啦!”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毫不留情地互相吐槽起来。

林鹿与小女孩对视一眼,对方眨了眨眼,露出无奈但乖巧的神色。

站在战火之外的傅正清似乎也憋着笑,她虚空握拳放在嘴边,清清嗓子,向满脸写着“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的林鹿解释道:“这个小姑娘很急一直在敲我们店门,我们还以为她遇到什么事了,就让她进来了”。

“一问才知道,她们学校封闭式管理要突击检查发型,她长度不符合学校的规定,但是附近的理发店都关门了,看我们这里还亮着灯就跑过来了”,傅正清摊了摊手,笑得有些纵容,“她以为我们这里是理发店”。

小女孩从一群姐姐们仍蠢蠢欲动的魔爪中探出头,“这里不是理发店嘛?”

一群女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然后不约而同地频频点头,“是的没错,妹妹,这里就是理发店”。

傅正清颔首,指了指林鹿,“喏,这就是我们专门赶来的发型设计师”。

女孩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在一屋人灼热且迷之信任的眼神中,林鹿硬着头皮拿起剪刀走向小女孩。

*

“这里!对对对,就是这里,稍微长了一点!可以再修一下”

“别剪了,再剪妹妹又要哭了”

“李梦,你能不能别瞎指挥了,影响木木发挥啊!”

“好好行了行了,太完美了!”

在一群女人的包围、指挥、观摩下,林鹿终于放下手中的剪刀,最后顺了顺小妹妹的头发,长舒一口气。她感觉自己脑瓜子都被吵得嗡嗡的。

她蹲下身子和小女孩平视,略带歉意地说:“妹妹,刘海给你理齐了,后面的头发稍微剪短了一些,可能没有层次感,但……”

“但胜在它是齐的!”黄燕如抢答到,说罢还抛了个媚眼,觉得自己的回答非常机智。

小女孩慢吞吞把眼镜戴上,看着镜子里还算正常的自己,从书包里掏出小小的零钱袋,问道:“谢谢姐姐们,要多少钱呀?”

几人连连摆手说:“剪得不好,不要钱”,然后催着小女孩赶紧回学校。

林鹿望了望玻璃门外,天色已经很晚了,店里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不知不觉指到了“9”上。

傅正清帮女孩把书包提到背上,轻轻摸她的头顶,“走吧”。

女孩在跨出店门的那一刻,指着门口摆放的一排小灯盏说:“这个粉色的灯在哪里买的呀?好漂亮,我也想买一个”。

一屋的沉默,只能听到店外的蝉鸣阵阵。

-

林鹿目视李梦将小姑娘送出去,女孩手里还捧着那盏花萼形状的小灯。随着她们的远去,粉色的光亮越来越微弱、朦胧,直到消失不见。

无论是灯还是颜色,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意义都由人类赋予和建构。

在旁人看来,这盏灯出现在女孩的手中,只会是孩童纯真烂漫的点缀。离开了特定的场合,它不再是某种不当身份的表征,更不是畸形成人世界的佐证。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自嘲般地说:“如果可以的话,当个理发师好像也不赖”。

黄燕如靠在女孩坐过的理发椅旁,点了一根烟,抽得吞云吐雾。半晌才说:“是不错,就是赚的钱太少”。

“有时候想想,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每天要和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周旋,累了”。

黄燕如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挣得多代表能力强,我不输给任何人,姐们好歹也是凭自己能力生存的新时代女性,再说了,你去外面上班不要跟人讨好赔笑、跟个孙子一样?谁比谁高贵?”

“……燕如,你骗骗姐们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黄燕如一下就炸了,和对方争论起来:“怎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人马克思都说了,为了财产出卖的种种服务都是卖.淫。恩格斯也说了,婚姻就是合法化的卖.淫。男人给彩礼钱,女人就把自己的身体一次性的打包永远出卖给一个男人。而我只不过是把我的身体分期租赁给不同的顾客,以投资增值的形式换取多次的报偿”。

其他人听不懂这些话,纷纷笑她净说歪理。

尽管林鹿知道,黄燕如的发言是对马克思和恩格斯一种断章取义的误读,但她仍被这番话惊得愣在原地。

身后的傅正清递过来一杯水,看出了她面上的震惊,好心解释道:“她读过大学”。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黄燕如又接着抛出惊世骇俗的发言,“很多人说出卖身体和出卖劳动能一样吗?要我说他们就是把女性的性.器官太当回事了,用手、用脑、用脸赚钱同样都是在消耗身体的某个器官,为什么独独对那个一进一出的洞那么苛责?它有什么不同?”

-

“它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代表了女人生来就应该恪守的贞洁。因为作为只允许一个男人独享的器皿和归属物,它象征着男人的霸权地位,所以它在这个社会中是不允许外借的。”

“表面上它是女人独有的,实际上它的所有权和使用权早就让渡出去了,否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荡.妇羞辱?为什么女性遭受侵害后心理和精神创伤远远高于生理?因为身边的人和事、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你脏了’,就连她自己也是,因为女性已经把这种思想潜移默化成了栓住自己的铁链”。

林鹿垂着眸,手指不自觉地在纸杯边缘打圈圈,她在上学时说过的这些话历历在耳,当时陈肈叙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小丫头,答辩时你就在台上这样说,等为师为你舌战群儒,大不了一起卷铺盖走人”。

她把水杯放在前台,没有喝。犹豫了一会,小声问傅正清:“她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在任何文艺作品中,“小姐”似乎都有一段悲惨的经历,就好像“有苦衷”更便于旁观者对完美受害人施加同情和开脱。

傅正清摇头轻笑一声,“谁也不明白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

“我?” 傅正清顿了一下,指间在桌面轻点几下,“我也没有故事”。

眼前几个人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林鹿看向门口那排小灯盏中空出来的一个位置,在影影绰绰的粉色中,竟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这种温暖像漫天大雪中,最后一根火柴燃尽前散发出的流光瞬息的炙热,带着近乎残忍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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