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岳崇篇四 烛烬永诀

又过了一年。蓝泯昔十二岁,余长雎十岁。

余长雎与许忘邪端坐在床前,余成悦手里拿着衣裳,先给许忘邪穿上,动作熟练温柔,可发现衣袖竟又短了寸许。

余成悦翻出别的衣裳,件件如此,取了件余长雎的给他穿上,刚好合身。

“这孩子都和雎儿一样大的,”余成悦轻抚许忘邪额首,“怎么长的啊你。”

许忘邪轻声回道:“跟着雎儿长的。”

余成悦微微一愣,一旁的余长雎眼睛也瞬间露出欣喜。

“原来如此,”余成悦捏了捏他的小脸,“好了,终于是被你赶上了。暂且穿着雎儿的衣服,待我今日去市中置新。”

这时,蓝朝木自门外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你们磨磨唧唧的,快出来练功了!”

两人穿好衣服,一骨碌跳下床蹬上靴子,跟着蓝朝木跑到院中。

外头瓦蓝的天空如同精心擦拭过的琉璃,几朵白云慢慢游荡着,为这晴朗的日子添了几分悠然。

三个孩子扎着马步,额间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蓝朝木执竹枝而立,时而指点,时而纠偏。

蓝泯昔的小脸忽然扭曲起来,痛苦道:“阿爹,抽筋了,抽筋了!”言罢她便“哎哟”一声,瘫坐于地,抱腿翻滚,那双明亮的眼睛偷觑蓝朝木神色。

“别给我装,快些起身!”蓝朝木道。

蓝泯昔岂肯轻易就范,仍旧装模作样地哼唧着。

两人对峙半晌,蓝朝木终是软下心来,无奈俯身将其抱起,待她站稳,温言相劝道:“祖宗,你今日勤习武艺,他日遇着歹人,方能自保周全。”

蓝泯昔撅起小嘴反驳道:“自有阿爹护昔儿周全。”

“阿爹岂能时时相伴。”

蓝泯昔:“还有雎儿与小邪,他们能保护我。”

“怎么能靠别人呢,你得自己变厉害。”蓝朝木道,“你看他们练得多好,快些把他们都比下去!”

蓝泯昔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忽指向二人,扬声道:“雎儿小邪也累了,你看,他们也快受不了了。”

余长雎心领神会,身躯微晃,作力竭之态。

“你看你看,”蓝泯昔兴奋地拉着蓝朝木的手,“他要倒了,要倒了!倒了倒了!”

余长雎依言,身子越发晃动,“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得蓝泯昔哈哈大笑。

许忘邪见状,亦随之瘫倒,不忘“哎呦”一声。

蓝朝木看着这仨机灵鬼,又恼又笑:“好啊,你们仨学会合伙骗人了!”

正当他准备惩戒一番时,蓝泯昔眼疾手快,拽起余长雎,余长雎又拉上许忘邪,三人如衔尾之雀,疾奔而出。

蓝朝木无奈叹息,今日练习只得作罢。他欲转身回屋,忽神色骤凛,似有所感。他吩咐宋管家紧闭门户,不及更换练功服,便匆匆离去。

约莫一炷香后,余成悦与蓝朝木一同回了家。余成悦手中拎着几件新买的衣裳,将它们交予宋管家收管,便直直回了屋去。

蓝朝木见状,亦欲举步相随,却听得“哐当”一声,房门紧闭,将他阻于门外。

“余成悦,你给我出来!”蓝朝木脸色阴沉,掌心重重拍击房门。

原本还在屋前玩闹的三个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蓝朝木即刻让宋管事将他们领往后院,暂不得靠近前院。

三人一步三回首地看着暴躁的蓝朝木。虽不知究竟何事引得他这般模样,却也察觉到府中气氛诡谲,只得依言避去。

余长雎拉着蓝泯昔与许忘邪的手,低声呢喃道:“我们还是乖乖听话,别惹蓝叔生气了。”蓝泯昔与许忘邪纷纷点头,莫要再触了他霉头。

三人扒在院门上,粉雕玉琢的小脸紧贴门缝,竖起双耳细听,却只闻得前院蓝朝木断断续续的怒斥:“余成悦,给老子出来!”蓝朝木的声音怒不可遏,三个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个鬼迷心窍的东西!不要命了,我还能骗你吗?开门!……好,你不顾自身安危,那孩子呢?难道连他们的性命也弃之不顾了?”

就在这时,门似乎被打开了,前院安静了下来,蓝朝木进了屋后,便再无半点声息传出。

入夜,更鼓初响,余成悦为三个孩子换上了新买的衣裳。

房内烛火摇曳,他告诉他们,明日将往郊野踏青,今夜便要启程。三个孩子虽觉疑惑,然一思及无需习文练武,便喜不自胜。

待蓝泯昔与许忘邪离房后,余成悦忽而拉住了余长雎。

“雎儿,”他将余长雎搂入怀中,藏青色的锦袖拂过他的鬓角,“日后纵有千般变故,你都要记得,你娘亲是爱你的。”

余长雎不知父亲为何会如此说,但还是懵懂颔首。

“还跟他说这些没用的。”蓝朝木大步流星走来。

往日里总挂着三分笑意的面庞,此刻覆着寒霜。余长雎顿感周遭气压骤沉,怯生生往父亲怀中缩去。

蓝朝木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成悦,声音低沉:“你要让雎儿同你一样,永远做着不切实际的痴梦吗?”

余成悦被那如刀目光刺得心慌,垂眸避开对视,似这般便能逃避掉那些不愿面对之事。

蓝朝木见状讥讽地冷笑一声。

他弯下腰,将余长雎拉过来,掌心虚搭在余长雎肩头:“雎儿,你娘亲已死,莫要再存妄想。你,没有娘亲。”他掌心温热,却字字如冰,将父子心中痴妄彻底击碎。

余长雎直直看着蓝朝木,小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衣襟,小嘴一扁,竟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余成悦猛然推开蓝朝木,将余长雎护在怀中,轻声安抚:“雎儿,雎儿,没事的。”

待余长雎哭声渐歇,他缓缓起身,将脸别过一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生怕孩子们看见他也已绯红的眼眶。

屋内的蜡烛已烧到了下半截,火苗只剩豆大一点在空气中明灭不定,时而黯淡得几乎要熄灭,时而又微微窜起,将墙上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走吧。”蓝朝木语气温软了几分。

一行人朝着府中角门而去。

三个孩童并肩而行,一路笑语盈盈。蓝泯昔抬手轻抚身上崭新的罗裙,眉眼弯弯,面上尽是得意:“此番得了新衣裳,我这一身,是最出挑的!”

余长雎已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揪着衣摆,忙不迭道:“小邪,你看看我的,我的也好看。”

许忘邪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衣裳,也分不出什么来。

余成悦看着三人,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皆生得玉雪可爱,身着新衣,更是好看。”言罢,垂眸在三人光洁的额间各落下一吻。

三人欢欢喜喜登上马车。余长雎正要坐定,忽觉余成悦和蓝朝木并未跟上,便探出头来,好奇问道:“阿爹,你们不与我们同乘?”

余成悦摇摇头,温声道:“你们三人一车便够了,我与蓝叔自会驾马前往。”

余长雎乖巧地点了点头,收回身子。

车辕发出“吱呀”声响,马车缓缓朝着夜色深处驶去。

长街的青石板上,光晕清冷如一条泛着涟漪的小河。

一辆乌篷马车疾驰而过,铁蹄叩击路面,“嗒嗒”声在空寂长街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

道旁灯笼摇曳,昏黄光晕在风中明明灭灭。车帘被掀起寸许,余长雎探出半张小脸,回首望去,深宅朱门早已隐没于夜色深处。

寒风吹吹散他额前碎发,冻得他瑟缩着打了个寒颤,随即缓缓将脑袋缩回轿内,轻拢车帘。

这般掀帘张望的举动,已不知重复多少回。

车内阵阵颠簸,让人难以坐稳。

蓝泯昔眉间紧皱,显然被这颠簸折磨得不轻。她枕在许忘邪的膝上,手中攥着那只小狐狸。

许忘邪垂手坐着,在颠簸时收紧揽着蓝泯昔的手臂,生怕她掉下凳子。

“宋婆,阿爹他们怎么怎还未追来?”余长雎心中隐隐不安。

寒风似乎切碎了他的声音,宋管家在前头驾着车,并未能听得清楚。

余长雎提高了声调:“父亲定会赶来,是吗?”空旷车厢内不知为何让他感到压抑,希望得到一丝安慰。

“少爷莫慌,老爷随后便至。”宋管家回道,她的声音笃定而有力,心中却暗自叹息,望着前方无尽夜色,不知此番仓促离府,究竟是何缘由。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蓝泯昔一路颠簸,此刻面色蜡黄,整个人显得虚弱不堪。

到达落脚地时,天还未亮。四人皆是疲惫不堪,草草用过热水,便各自和衣睡去,唯有窗外残月高悬,洒下一地清寒。

余长雎第一次梦到了那个场景——吱呀吱呀的秋千、明如玉盘的月亮、形如鬼魅的雾气、胸口淌血的父亲……

“为何弃我而去,为何弃我而去……”

“阿爹,阿爹……”余长雎低声呢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

他的身躯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每一寸肌肤都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紧缩感,痛楚难当。

他咬紧牙关,想要起身,发现自己许忘邪抓着自己的衣角,他小心翼翼掰开许忘邪的手。

他双脚刚一触地,便觉天旋地转,险些跌倒,他强撑着打开屋门,踉踉跄跄地冲入夜色。

万籁俱寂的子夜,只有余长雎沉重的呼吸声在回荡。锁链似乎还在绞着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抬头望向天空,见当空皓月,脸上竟缓缓露出一抹浅笑,身体的疼痛似乎也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转瞬之间,梦中父亲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眼前,他心头一紧,脚步虚浮却执拗地向前挪动。

他要去找父亲。

他跌跌撞撞地走,却不料一脚踩进了一个小坑,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了一跤。

他无力地趴在地上,冷汗浸透中衣,夜风掠过,寒意刺骨,身子止不住地战栗。

回首望向农舍,忽见月下立着一道黑影,轮廓在月光下扭曲变形,恍若梦中鬼魅再现。余长雎的心脏几乎要炸开,牙齿咯咯作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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