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空澄澈如洗,不见云翳,宛如一块碧蓝的宝石。浩渺的赤水江面上水汽蒸腾,江畔的尘埃被湿润的空气洗涤殆尽,草木苍翠,垂柳纤长的枝条参差披拂,在微风中轻盈摇曳。
余长雎、许忘邪与简铭三人头戴遮阳的斗笠,身着船工的粗布短打,坐在渡口旁一个简陋的茶棚下歇脚饮茶。
一阵江风穿棚而过,吹开了遮挡在许忘邪眼前的几缕发丝,露出他眼下那颗淡淡的小痣。
一旁的余长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茶棚里接踵而至的客人。国家战乱,离家避难的人渐增,多是扶老携幼。
忽见三位侠客打扮之人步入茶棚。
为首者是一位身着黑袍的长者,身后跟着一位着素白衣衫的女子,与一位穿着惹眼红衣的少年。
少年迅速环视四周,正巧与余长雎投来的目光相接,瞥见他们隔壁尚有空位的桌椅,忙扬声叫道:“师姐,这边还有空座!”
许忘邪与简铭也被他们吸引,看了过去。
三人落座,点了一壶清茶和几样简单的吃食。
那女子背上负着一件以黑布紧密包裹的东西,从其轮廓长度判断,极可能是一柄阔刃长剑。
许忘邪能隐隐感到那把剑散发着一股无形却沉浑的压力,绝非寻常兵刃。
那红衣少年忽然转过头来,颇为自来熟地向余长雎三人搭话:“几位小哥,可知这渡船几时开拔?”
余长雎客气回应:“巳时正点开船,还需再等候一阵。”
少年点头道谢。
他身旁那位黑袍长者忽然发出一阵压抑咳嗽,声音嘶哑。
少年脸色一紧,连忙为其轻拍后背,又从腰间两个小瓷瓶中掏出一个,倒出几粒药丸让师父吞下。
待看清那长者的面容,三人心中不由微微一惊,此人看面相不过三十出头年纪,正当壮年,却面色惨白,更有一头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白发,整个人透着一股衰败之气。
“前辈已病至此,恐受不了船上颠簸。”余长雎出于好意,出声提醒。
“此事不劳先生费心。”那女子闻言,转过脸来浅浅一笑。
少年有意岔开话题:“三位也要渡江?”
余长雎顺着他的话答道:“我们只是船上雇的杂役。”
“赤华,你是不是傻了,”女子轻声嗔怪道,“他们不都穿着工服么。”
“哦哦,是了是了!”名叫赤华的少年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离开孟家至今,已有一个多月。出发时所带盘缠本就不多,加上中途收留了简铭,更是捉襟见肘,只得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寻些短工零活换取路费。
离简铭说的吃香喝辣,还有一段距离。
现下时局不安,人口流动,这渡江船上每日人满为患,人多常生事端,因此船家也需多雇几个会些拳脚的年轻人在船上坐镇。
原本商议让年纪尚小的简铭在岸上等候,不必上船做工,但他生怕两人借此机会将他撇下,死活要跟着。
三人只管在船上巡逻,这差事已干了七天,打算明日便结账走人。
巳时正点,渡船准时启航。江面开阔,波光闪闪,宛如碎银。
行至江心,远处江岸一侧有矮崖耸立,不知为何,余长雎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处吸引。崖顶似乎筑有一座小小亭台,陡峭的岩壁上垂挂着郁郁葱葱的藤蔓,其间隐约可见点点微紫的花朵,在江风中摇曳。
渡船缓缓行驶着,忽而天空乌云密布,狂风乍起,卷起层层浊浪,不断拍击着船身。
余长雎凝望天际,心生疑窦丛生,方才还万里无云,且昨夜星斗密布,今日绝不可能有此等恶劣天气。
他心下不安,在船舱内外仔细巡视了一圈,让老人孩子赶紧进船舱。这才发现早先一同登船的那三位师徒已不见踪影。
约摸一炷香前。
船上一堆满货物的角落,师徒三人正围坐一处。
“师父,您非要如此不可吗?”乐风望着师父文尧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多少年了,我就等着这一刻,”文尧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决绝,目光移向乐风背上那被黑布紧紧包裹的东西上,“我的时辰本就不多了,不必再劝。”
一旁的少年赤华急忙接口道:“师父您别这么说,这遭不管结果是生是死,我和师姐都永远陪着您!”
“你个呆子!就不会说点吉利话吗?”乐风忍不住低声斥责。
赤华低头掰着手指,又道:“那往好处像,若是成了,师父不就可以永生了吗?”
乐风眼中是藏不住的悲凄:“那,他还是原来的师父吗?”
文尧瘦削的手指轻轻拂过乐风的脑袋:“不必难过,这是为师自己的选择,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乐风低头,眼底绯红。
文尧提起一口气来,郑重说道:“就现在吧。”
赤华从腰间的小药罐中倒出三粒药丸。此药名为沙棠,食之使人不溺。
他将一粒递给乐风,又将一粒递给师父。
“呆子!”乐风哽咽着骂道,“给师父作甚?”
赤华这才反应过来,师父本是水中灵兽,不必服用沙棠。
看见赤华龇着牙将药丸收起,文尧乌黑的唇上也微微挑起了笑意。他的这两位徒弟武功虽不出众,脑子也时常不灵光,他却极为喜爱,待他们如同亲生孩子一般。
宽阔的江面上,无人察觉船身一侧的水面,悄然荡开了三圈细微的涟漪,旋即迅速平复。
文尧在水中打头阵,宽大的黑袍被流水卷走,露出一身黑色劲装,一头不符合年纪的白发也随着水流拉长,更衬得他身形枯瘦纤细。
乐风与赤华如两尾灵动的锦鲤,紧紧追随其后。
服用过沙棠后,不仅能在水中自如呼吸行动,连视线也变得异常清晰。
潜入幽深的江心,恍若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之境。抬头望去,映着天光的水面如同铺上了一层轻薄的幻彩丝绸。阳光穿透水层,化作一道道柔和的光柱。
江底的水草同海底森林般蜿蜒而上,其间生长着一株株巨大如舟、绿意盎然的青玉盘,形似荷叶,随着暗流缓缓摇曳着粗壮的枝干。
光线透过青玉盘厚实的叶片,将其映照得如同发光剔透的巨型碧玺,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不时有小鱼群环绕着他们游过,赤华忍不住伸手触碰,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鱼儿竟也不惊不怕,悠然自得。
三人不断下潜,江底水草愈发丰茂,出现了能自行发出幽微光芒的奇异花朵,点缀在昏暗的底色上,宛若星辰。
文尧快速游动辨明方向。领着二人游入一条深邃狭窄的河谷,此地景象骤然剧变。
方才的瑰丽奇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难言的恐怖。
河谷之下,无数尸骸与白骨被水流汇聚于此,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有些被水草缠绕,有些则半掩在淤泥中,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不速之客。
三人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强忍着不适,目不斜视地加速前进,竭力避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光线愈发暗淡,周围只剩下冰冷坚硬的岩壁。
河谷向下延伸,愈发幽深,岩壁赫然出现一个巨大洞穴。
三人毫不犹豫地潜入洞中。向下十来米之后,周遭豁然开朗,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洞窟引入眼帘。
乐风将背上的古剑取下,那古剑早在进入峡谷时便开始剧烈颤抖,此刻在水中发出嗡嗡争鸣,裹着它的黑布缓缓脱落,露出剑身。
剑身乃玄铁所铸,暗沉无光,剑首形似莲花,剑格似一双兽耳,剑鄂则如一圈狰狞的獠牙,死死咬合着那漆黑如墨的剑身。
文尧接过古剑,用力扼着它的颤动。
三人向着洞窟底部探去。洞底立着四根巨大的石柱,石柱上依稀可见斑驳的浮雕,所刻图案虽因流水侵蚀而稍显模糊,但仍能看出记录的是一件及其恐怖的事,浮雕上的人四处逃窜,面目狰狞。
石柱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石盘,盘面刻满了一圈圈晦涩的上古符文,石盘正中央,则有一条笔直而细长的裂缝。
多年前,文尧正是从此处拔出了这柄古剑。而今,他又将其带回。
一切由此开始,也当由此终结。
文尧肃立于石盘中央,双手高举古剑,剑尖对准那道裂缝,缓缓闭上双眼。
乐风与赤华迅速护卫于两侧,全神贯注,以便随时应对突发异变。
文尧嘴唇轻启:“冥昭瞢暗,天造草昧。冥昭瞢暗,天造草昧……”
一缕缕金色的灵力光晕开始由他手心汇聚至剑身,古剑随即也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光芒,四周水流涌动。
文尧猛然睁开双眼念咒语:“百骸……”
“啊——!”赤华的惊叫声骤然打断了仪式,一股凶猛无比的巨力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
文尧与乐风骇然转头,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庞然钩蛇!
蛇身此前隐没在洞中,三人竟丝毫未觉。
此蛇形态骇人,状如巨型蜈蚣,周身覆盖着一节节坚硬的漆黑鳞甲,身体两侧排列着数不清的、如同毒肢般的尖锐骨刺,蛇尾分叉,如同蝎子般高高翘起两个毒钩,两只硕大的眼眸在幽暗的水底闪着凶光!
乐风吓得脸色惨白,急转头看去,只见赤华被那恐怖的力量拍击在岩壁之上,昏死过去,身体正无力地向更深处的黑暗坠落。
趁钩蛇还未发动下一步动作,文尧当即示意乐风赶紧从钩蛇下方溜出,带着赤华快跑。
若在这水底与如此凶物缠斗,他们绝无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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