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阳光和煦,枥木堂的小院一片明媚。
庭院四周,凌霄花的藤蔓攀附着墙壁,叶片郁郁葱葱。花圃里,各色花草也竞相探出头来,嫩绿鹅黄,粉紫淡红,赤华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扎在花圃里。
余长雎见他如此喜欢,特意寻了结实的木头和麻绳,在花圃旁为他搭了个秋千架。
原本余长雎问过简铭,要不要搭个大些的,好让他和赤华一同玩耍,简铭当时一脸嫌弃,直说幼稚。
可眼下,见赤华坐在秋千上,晃荡着小腿,简铭心里又痒痒起来。他瞅准机会,一个箭步冲过去,嘴里嚷着“让我试试结不结实”,一屁股就把赤华从秋千上挤了下去,美滋滋地坐了上去。
赤华猝不及防被拱到草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他拿起自己的小锄头,对着花圃边角的空地,闷闷地锄着,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腮帮子鼓得像只存粮的小松鼠。
“天天看这些花啊草啊,荡来荡去,多没意思。”简铭百无聊赖地用手支着下巴,转头看向桌前的余舜丘,“公子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余舜丘嘿嘿一笑:“这就问对人了。明日不就是兰夜了吗?咱们这儿这么多人,一起出去玩玩如何?肯定热闹!”
吕嗣合上手中的书卷,看向余舜丘:“兰夜节,向来是情侣相约佳节。你……是有心上人了?”
“谁、谁有心上人了!”余舜丘声音不自觉地拔高,眼神有些闪烁,“没有心上人就不能过了吗?小爷我……我就是爱凑那份热闹,不行啊?”他挺直腰板,“反正明日我们四个都得去!一个都不能少!”
“我不去。”吕嗣道。
“为什么?”简铭凑了过来问。
吕嗣低声道:“下个月……便是脉望书院的入学考了。我要留在堂中温书。
“脉望书院?!”余舜丘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上下打量着吕嗣,“你要去考脉望书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脉望书院是坞咸内顶尖的学府,能入其门者,不是达官显贵之子,就是天资卓绝之辈,连皇室子弟都要在其中进学,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吕嗣被他这话刺得脸色更白了几分,执拗道:“不试试,怎知不行?”
“行,你去!让你去碰一鼻子灰,也好知道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吕嗣别过脸去,盯着面前的书页,下颚却绷得紧紧的。
“不过——”余舜丘话锋猛地一转,“明日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去玩!”
——
次日清晨,天光初绽,巨大的云片在微蓝的天幕上舒卷,空气里浸透着草木初醒时的清冽。
枥木堂内,余长雎、简铭与赤华三人整齐地站成一排。许忘邪立于他们身前,玄衣墨发,手中捧着一片荷叶,荷叶中心清晨采集来的露水。
坞咸国有传说,兰夜时凝结的露水,乃是神祇垂怜人间落下的眼泪,以此露水点于眼睑与手背,便可祈求眼明心亮,身体康健。
许忘邪身为神祇,由他来行这小小的仪式,再合适不过。
“闭眼。”他从年纪最小的简铭开始,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蘸取荷叶中心的露水,随即将露水点在简铭微微颤动的眼皮上。
“伸手。”简铭依言伸出双手,露水又依次落在他手背上。
接着是赤华,他嘻嘻笑着,不肯闭眼,好一会才给他点上。
轮到余长雎,他微微颔首,配合地闭上双眼。许忘邪的指尖轻轻触碰在他的眼睑与手背。
仪式完成,许忘邪轻声道:“往后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一个清亮的声音高高响起。
几人回头,只见余舜丘拉着还有些气喘的吕嗣,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
见两人来了,简铭道:“今日我们可以带赤华出去玩吗?”
“自然可以,”余长雎应允,顺手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银,递到简铭手中,“仔细顾着赤华,莫要惹是生非,今日可能下雨,记得带伞。”
那两人跑到近前,立刻有样学样,在余长雎他们旁边站定,挺直了背,一脸期待地看着许忘邪,“我们也要点露。”
许忘邪为吕嗣点上露水,转而对余舜丘道:“你在家中,应当已经行过点露之礼。”
原本已经乖乖闭眼的余舜丘,立刻睁开一只眼:“又没人规定这露水只能点一次!多点一次,说不定神明保佑也多一分呢!”
许忘邪依言为他点露。
几个少年如同出笼的雀鸟,推搡着涌出了枥木堂的铺门。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许忘邪正欲将手中荷叶里剩余的露水倒入一旁的花圃,余长雎却拦住了他的动作。
“还有一人,尚未受点露之祝。”
许忘邪微微一怔,随即恍然:“我也需要么?”
余长雎点头,他伸出手指蘸取了露珠,牵起许忘邪的手,他指节修长,白净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浅青色的纹路,余长雎在其上点了颗露珠。
“闭眼。”
许忘邪依言,缓缓阖上了双眼。晨风恰在此时拂过,将他额前一缕碎发吹起,轻轻挂在了睫毛之上。
他能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靠近,指尖小心地将那缕发丝拨开。
紧接着,并非预想中眼睑的清凉触感,而是一道温热柔软毫无预警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许忘邪手中那片荷叶滑落,剩余的露水溅在两人靴上。
半晌,那唇上的才缓缓离去,许忘邪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余长雎近在咫尺的、有些局促紧张的面容。
许忘邪轻笑,主动覆了上去。
门外,原本已离开的四人,折返回来拿伞,恰好瞧了个真切。
前头的简铭立马转身,两个手臂揽着赤华和吕嗣的胳膊就往外走,却已来不及了。
余舜丘瞪大了眼睛往后退:“怎么回事?他们俩……那是”
简铭白了他一眼:“看不出来吗?”
“怪不得总见他俩出双入对,”余舜丘回不过神来:“你早就知道?你不觉得……这……”
“觉得什么?”简铭眉头微挑,“有什么问题吗?”
余舜丘被噎了一下,转而看向吕嗣:“你呢?你觉得……这如何?”
吕嗣抿了抿唇,思虑片刻道:“虽是头一回亲眼见……但想来,这应当,也没什么不妥吧。”
余舜丘目光又转向赤华,简铭见状,立刻伸手把他推开:“去去去!问小孩子这种问题干嘛?”
赤华蹦了起来,大声道:“我有问题!”
三人看他。
“师父为什么不亲赤华!”
“你确实有问题。”简铭道。
一旁的余舜丘暗自松了口气,甚至有一丝高兴。但没一会又不由得耷拉下肩膀,低声嘟囔道:“看来……该过兰夜的,另有其人啊。”
——
暮色四合,长街两侧早已悬起盏盏暖黄的灯笼,各家店铺檐下,红绸连绵不绝,在晚风中徐徐飘拂,恍若有绰约仙子舒卷香袖,曼舞轻摇。
几个少年郎各自提着一盏精巧的莲花灯,笑闹着跑回枥木堂,唯独赤华怀里抱着一株树苗。
简铭催促道:“快些把你那破树安置好,河畔放灯的人都要挤不下了!”
“这是柿子树。”赤华嘟着嘴,小心翼翼的地将那小树苗放到花圃边。
余长雎闻声自二楼凭栏下望。
吕嗣回头瞧见他,道:“余先生,你们也一同去吧,外头热闹得很!”
简铭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不由分说地将余长雎与许忘邪从拉了出来,“快走快走,迟了最好的位置便让人占去了!”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车马往来不绝。平日里那条不起眼的小河,今夜格外热闹,各式彩绘的花灯星星点点浮于水面,远处望去,接连不断的灯盏仿佛与夜空相接,疑是星辰坠落。
四个少年挤到溪边,各自低头在红纸上书下心愿。
余舜丘以袖半掩着自己的纸条,笔下不停,眼睛却不住往旁人那儿瞟。瞥见简铭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平安喜乐”四字,赤华则在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儿。至于吕嗣写的什么,他不用看也猜得到。
几人将纸条仔细放入花灯中,俯身将其送入水流。
小小的灯盏顺着水波缓缓漂远,余长雎与许忘邪立在稍高处,目光追随着那几盏灯火,不过片刻,它们便融入了那浩浩荡荡的灯流之中,再难分辨。
忽而,一盏硕大古朴的花灯,自上游缓缓漂来,它内里竟未燃烛火,反倒盛满了厚厚一叠纸张。
“这人……究竟是许了多少心愿?”简铭咋舌道。
晚风忽而掠过河面,拂动那盏大花灯,灯中的纸页被风卷出,一张接着一张,如枯黄的蝶翼,在灯火的光晕中翻飞了片刻,终究纷纷扬扬,飘落在水面上,随着波光缓缓起伏。
远远望去,那些浸湿的纸张字写得密密麻麻,像是些陈年的书页。
余长雎循着花灯来处向上游望去。只见远处一座石拱桥上,依稀立着一道身影,身着橙红色的衣衫。
她的目光,似乎也正追随着那盏与众不同的花灯,缓缓抬起头。
余长雎心中猛然悸动,瞬间在那万千思绪中捉住了一条。他立刻拨开身侧面的人群,朝着那座桥的方向疾步追去。
他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灯火在眼前恍惚不定。
当他终于赶到桥边,举目四望,桥上桥下,人来人往,已没有了那抹橙红色的踪迹。
或许……只是错觉?人长大了,模样总会变的……余长雎怔怔地立在原地。
他走下桥折返,目光无意间扫过桥头一家售卖饰物的商铺。店门的木桌上,整齐陈列着各式雕工细腻的玉簪。
待他回到原先放灯的水岸,只见许忘邪一人静立原地,几个孩子早已不知跑到何处玩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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