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崔氏小儿药铺。
青莲关上门,转过身来,急急上前,满脸担忧地打量着小公子,没瞧见受伤,总算松了口气,却欲言又止,想说些不该以身犯险的话,又不敢开口。
裴雪寅一袭天青色道衣,背对着站在药柜前,一手拿着药称,一手开合药屉,身形清瘦,一身清冷。
他没有回头,淡漠道:“裴欢的药何时停的?”
青莲脸色一白,咽下嘴边的话,小心翼翼道:“我看他近来记性越发不好,刚交代的事儿转头便能忘了。又他们当初给他灌的那药,早已将他弄傻了。如今这药,即便不吃,也不会想起什么,他每次喝药都说头疼,满地打滚,怪可怜的,故而——这月的药便没有给他喝。”
她声音越来越低,头垂了下去。
裴雪寅转过身,视线看向青莲。
金乌西沉,窗外云彩火红,仿佛火烧了漫天。
屋内还未点灯,昏黄幽暗,一缕橘色夕阳透过隔扇洒在他身上,照得他半张脸透明,冰冷,眉眼中的淡漠与眸子里倒映的火光,矛盾又融合。
“属下错了,不该自作主张。请公子责罚。”青莲跪倒在地,脸色发白。
裴雪寅将配好的药包起来,放到桌上,漫不经心:“你以为,我留下他,是为何?”
青莲埋下头,不敢说话。
裴雪寅淡淡看着她:“你以为,我是心善?”
青莲眸子泛红。
“善良,是你我可以有的东西?”他站在青莲面前,声音冰冷,“他少喝一次药,下次便加倍。”
“他倒是厉害,傻了还能让你破例。”
“公子,是我错了!请公子责罚!”
“我留下他,不代表会一直留着,亦不代表会对他破例。青莲,不要让我对你失望。”裴雪寅视线扫过她满眼难过,笑了一声,“收起你那无处安放的善心,我不希望有亲手处置你的那一日。”
“自去领十鞭。”
“是!”青莲看着小公子身影消失在院外,眼神心疼,她拿宽大的手抹了把脸。
两个婆子进来,躬身道:“青莲娘子,请——”
青莲喃喃:“我方才忘了说,公子不该以自己作饵,诱那厉玄出手的。公子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这怎么行呢。”
裴欢从窗子里跳进来时,青莲刚受完刑。
她脸色发白,站在窗前,正在做一双鞋。
她的手宽大,满是厚茧,一看便干惯了粗活。
绣花针捏在她手中,有种格格不入的笨拙。
“姐姐!”
青莲表情不动,只道:“来了。”
裴欢噘嘴,满眼失望,又没有吓着。
他哼了一声,视线在屋里琢磨,瞧见桌上一碗青碧色的汤,眼睛一亮,凑过去闻了闻,偷偷瞥了青莲一眼。
青莲一心做鞋,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裴欢端起碗,偷偷尝了一口,咂摸着,眼睛亮了,好甜!
他趴在桌边,喝一口,偷看一眼青莲,就这样,一口接一口,一眼接一眼,一碗汤都喝了下去。
眼前有些发晕,四肢也发软,他疑惑地摇摇头,眉眼一皱,手抱着头,哭喊:“疼!”
青莲手一颤。
她将鞋面放进笸箩,裴欢抱着头满地打滚,脸色煞白,一头冷汗。
他哭着,喊着,叫:“姐姐,姐姐,呜呜呜裴欢疼!好疼呜呜呜!”
青莲脸色发白,蹲下身,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孩子,一会儿便好了。”
“疼呜呜呜,好疼——”裴欢将她一头撞开,将头往地上撞。
伤口撕裂,青莲脸色一白,额头满是冷汗,却死死抱着人,不让他往地上撞。
两个婆子听见动静忙进来,不管裴欢哭喊,将他绑起来,免得他撞头。
“青莲娘子,你上些药罢,公子只说罚,没说不能上药。”
青莲摇摇头:“让这疼提醒我也好。是我安逸久了,忘了来时的路。”
若公子这次不罚,她日后许会酿成大错。
如果因为她而害了公子,她便是下九层地狱也难以赎罪。
裴欢哭得满脸泪水,乌黑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委屈,浑身都在颤抖,整个人满是绝望。
青莲过去,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她眼睛里情绪复杂:“不哭,不哭,好孩子——”
她想起第一次见这孩子。
才十岁,刚被灌了药,比如今还傻。
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脏得像乞丐,逢人便叫姐姐,嘴甜,极乖。
孟嘉儒的作风,必不会留下他。毕竟替换静国公府世子这个计划,他们从抓到小公子那一日便在筹划,用了整整十年时间。
留下他,便是留下了隐患。
是小公子开口:“留着他,日后杀裴兴元,待他知道真相,定心神俱裂,痛彻心扉。”
小公子那年十三岁,孟嘉儒从小给他吃药,不许他长太快。
所以看起来,小公子跟那十岁的小世子一样高,却极瘦弱。
她低头看着这张疼得抽搐的脸,哼起一支青州小调。
他们那里的娘子哄孩子睡觉,都唱这个。
那一年,她走投无路,抱着才八个月便被人摔死的孩子,大雨滂沱,在山里哭,边哭,边绝望地哼这支小调。
“小乖乖,小乖乖,天黑黑,娘亲在——”
“别怪公子,其实他,也身不由己。”
裴欢哭着喊着疼,青莲摸着他的头,喃喃:“还知道疼,会喊疼呢。”
“好孩子,不哭,不哭——”
*
几日后,骁骑将军,永定侯吴琦上折子,急报十日前辽东女真部落攻下宁江州,杀北辽派去支援的海州刺史高蓬莱一事。
朝堂上对此事看法不一。
“臣以为,辽东弹丸之地,小小女真,区区千人,不成气候,我大业泱泱大国,不必将如此小打小闹放在心上。”户部侍郎孟宪道。
“臣不这样看。北辽如今内忧外患,女真此次以两千人夺下宁江州,若北辽不能及时应对,让其壮大,后果不堪设想。我大业该早做应对才是。”刑部侍郎唐渡道。
“静国公,你怎么看?”
裴兴元出列,持象笏道:“陛下,臣以为该加强防卫,戍兵边境,以防女真狼子野心,将主意打到我大业身上。”
“越国公?”皇帝把玩着一副新得的九连环,漫不经心。
“臣认为静国公和刑部侍郎太过杞人忧天。辽东女真,区区两千人耳,便是打到边界,我大业边城十万将士岂能应对不了?蚂蚁岂能撼动大象乎?”
皇帝大笑:“好一个蚂蚁大象!朕以为诸位爱卿不必忧虑,小小女真,朕还不放在眼中。如今该想想黄河水患,如何拿出银子才是。”
静国公看向裴雪寅。
裴雪寅眉眼淡淡的,摇了摇头。
静国公叹了口气。
下朝后,大臣们出大殿,往宫外走。
刑部侍郎唐渡上前,走到裴雪寅身边,作揖:“裴大人。”
他身后跟着几位刑部和大理寺、御史台年轻官员。
众人皆作揖:“裴大人。”
裴雪寅颔首。
“今儿朝堂上,大人怎地不开口劝谏,越国公一派只会纵着陛下享乐,那万岁园将赋税用得七七八八,苏州应奉局朱桂搜刮江南,百姓苦不堪言,花石纲更是劳役繁重,如今黄河水患,朝廷拿不出钱,置百姓于何地!”说话的是新科状元刘文彬,他瘦弱,俊秀,一身正气。
裴雪寅停下,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与旁人说,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陛下信重大人,大人若开口,此事绝不会这样荒唐拍板。”
裴雪寅拧眉:“你说陛下荒唐?”
刘文彬昂首:“我只是说越国公一派。”
裴雪寅淡淡道:“越国公说的,便是陛下想要的。我为何要忤逆圣意?”
“可,可为官者,当为百姓计,为天下计!怎能为一己荣辱置百姓于不顾?若不能为民请命,这官不做也罢!”他俊秀的脸上满是怒火。
裴雪寅负手而立,道:“若不当官,你指望谁替你为民请命?越国公?户部侍郎?”
刘文彬张口无言:“可,可——”
裴雪寅没有再理会,出大庆门,向宣德门走了。
唐渡追上来,气喘吁吁道:“裴大人见谅,刘大人初入官场,并非冒犯大人,他这人一根筋,过于刚直了些,其实非常敬仰大人,当初拉着下官喝酒,喝醉了还背大人的文章呢,说他科举做官后定要以大人为榜样,为寒门请命,为百姓请命。”
唐渡便是当初走投无路,当街拦住马车,向裴雪寅行卷之人。
他跟着裴雪寅,道:“如今陛下一心系在万岁园,沉迷花石,只看四海升平,无心打仗,自然听不得这些话,大人不开口是对的。”
裴雪寅表情淡淡的:“你怎知我不是越国公之辈?”
“若是,大人当初便不会当下官的‘座师’,下官如今定还穷困潦倒,为生计发愁,如何能站在朝堂上呢?”
裴雪寅笑了一声:“唐大人。我说过,我给你这份恩情,你要为我所用,不论如何违背道义,你都要做到。不然,我能让你出人头地,亦能让你一无所有。”
唐渡挠头,笑道:“下官记着呢。”
裴雪寅看着他脸上憨笑,眉眼冷漠,道:“记着便好。”
唐渡望着裴大人远去的背影,神情忧虑,喃喃:“大人怎么突然生气了呢?不行,我得跟刘大人好生说道说道。不能总一根筋,都气到裴大人了。”
*
四月十五,王道之生辰。
王园连摆三日宴席。
第一日,爹爹前院宴请王公贵戚,达官显贵。
王家二姑娘被太子看中了,汴京城里与爹爹有交情的亲自来做客,没有交情的,打发人来送寿礼,王府门前杏花巷一条街车水马龙,瞧热闹的人将街口堵满了,王家特意派了一队护卫在街口拦人。
王姝今儿穿一袭翡翠袄,外罩海棠色竖领对襟窄袖四合如意褙子,大红洒金石榴裙。
脚上是碧桃新作的珍珠绣鞋,鞋面用大小不一,通体莹润透亮的珍珠绣成各色海棠、牡丹、蝴蝶、兰花、绿草,大的珍珠,比如鞋头上那两颗北珠,直有猫眼那般大,小的,比针尖还小,缀成流苏,流光溢彩,堪称鬼工。
晴光正好,花开满园,她又上了妆,明媚荼蘼,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脖子上伤好得快,几日过去已完全结了痂。今儿戴着一个兔毛领子遮住了,手上的口子倒好得慢,还缠着纱布,放进袖子里倒也瞧不见。
王姝今儿是特意打扮。
不为爹爹生辰,只为心里高兴。
她笑得脸颊泛红,坐在牡丹盛开的园子里,比头上簪的“一尺雪”还要美。
“文竹,你瞧!”她兴奋地用手抓着衣摆,轻轻将一只脚稍稍动了动。
那绣鞋上缀着流苏,她轻轻一动,珍珠便簌簌作响,发出轻盈的声音。
鸢尾今日不知第几次拍手笑:“可以动了!可以动了!小娘子能动了呢!神天菩萨显灵了!”
众人都围着兴奋。
王姝是最兴奋的那个。
她乐此不疲地低头轻轻动脚,虽只能动一下,她却跟五六岁似的,眉开眼笑,语气炫耀,失去了平日冷静:“你们瞧!”
裴雪寅从园子里走过,视线扫向声音来源,便瞧见了这一幕。
王姝摇着一柄牡丹绢纱团扇,眉眼带笑。
她头上簪着一只粉白牡丹,羊脂一般洁白,花瓣层层叠叠堆积,粉嫩香艳,丰腴如雪。
温润如玉的青年走到她跟前,眼睛不敢看她,耳廓泛红。
她喜笑颜开,拍手道:“宋二郎,你瞧,我的脚能动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