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下人们吃力地抬着两个沉甸甸的银盆,盆里是散着的铜钱。
“打赏唱戏的小娘子罢,都唱得好。”大娘子摇着团扇道。
“是。”
这个叫做“撒钱”。
戏停了,丝竹管弦,箫鼓歌舞起。妆容精致的婢女轻移莲步,端着盘子各处送酒上菜。
酒为州桥西南遇仙正店上等“羊羔酒”,八十一文钱一角。今儿这场宴光是酒,便要花费上千。
王姝抿了一口,味极醇,甘滑泛甜。
诗人云“试开云梦羔儿酒,快泻钱塘药玉船。”①
二婶连喝三杯,脸色红润,喜气洋洋:“不愧是遇仙正店的羊羔酒,咱们家这宴会实在气派。哪怕是王公贵族,也没见拿羔儿酒大宴宾客呢!这酒也不知怎么酿的,真真太香了!”
王媚摇着团扇,笑道:“这有何难,用米一石,浸出浆来,肥羊肉七斤,酒曲十四两。肥羊肉煮烂,取杏仁一斤同煮,留汁七斗,拌米饭酒曲,再用木香一两同酿,只不许沾水,十日便熟。这是前朝化成殿的方子。如今的人也有用这个方子的,只将杏仁与木香用别的新鲜物儿代替了②,还有一个方子,是《北山酒经》里写的,比这个要难一些,总归道理都是一样的。”
二婶听得糊涂,只惊叹道:“我滴乖乖,三姑娘也太有学问了些,连酿酒的书也看呢。”
王姝笑道:“二婶不知道,三姑娘不但书看得杂,诗也做得好,夫子夸她最是灵性,论作诗,我们姐妹十个加起来都不如她呢。人家说世间才有八斗在子建,一斗在谢康乐,余下一斗天下人共分。依我看,谢康乐那一斗要与媚姐儿共分呢!”
王媚看了眼王媃,忙笑道:“别听大姐儿浑说,要论才学,我怎么比得了姐姐们,也就看了些杂书。大姐儿口气太大了,读书人听见非得唾死我了。”
饶是如此,王媃也笑了笑:“不若今儿也让我们见识见识三姐儿的诗才呢?平日里都在一个学堂,倒没有机会了,可惜呢!”
王媚忙笑道:“好姑娘,快别打趣我了,今儿什么日子,东边都是些什么人物,轮得到我献丑?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她忙端起一杯酒:“我先罚一杯。”
丫鬟们端上来一盘盘饮食果子,她忙将乳炊羊让到王媃跟前,指挥丫鬟替媃姐儿布菜。
一时间,百味羹,鹌子羹,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肉醋托胎衬肠 ,沙鱼两熟,汤骨头,货鳜鱼……都上来了。
汴梁城里时兴的,宴上都是有的。
就连新上市的林檎、樱桃,也用官窑白瓷盛着,端上桌来。一颗颗樱桃莹润饱满,晶莹剔透,娇嫩欲滴,分外可爱。
二婶已是满眼惊叹:“咱们家这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了,东华门外樱桃卖出天价呢。”
一时间前头响起唱和声,献礼开始了。
王姝看了眼身后的文竹和鸢尾。二人躬身退了出去。
王家子女按长幼排序祝寿,郎君在前,小娘子在后。
第一个祝寿的是王大郎王瑾。他年二十一,性子沉默寡言,平日里见了爹爹和大娘子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缩着肩膀。考了几次科举,连秀才也未考中,爹爹每每见着他便痛斥“废物”。
王姝视线淡淡从他身上扫过,看了下首低着头的吴敏一眼。
大哥儿这个媳妇是大娘子随手指的。吴家不过是开封府功曹底下一个狱卒之女,一家贫寒,初进府里时闹过不少笑话,惊讶他们竟见天儿三顿吃羊肉,他们园子里的花一年竟要花费数万,他们丫鬟的月例银子竟有一两,丫鬟四季衣裳、胭脂水粉竟还是另买的……
下人们私底下便说她是“那位穷娘子、落破户儿”。
汴京城里柴、米、油、盐、炭、水样样都要买,狱卒的俸禄实在微薄,不够一家嚼用的。是以吴敏少不得接济娘家一些,又大哥儿是个荒唐之人,对这个妻子毫无怜惜,去年怀了个孩子,不知怎么掉了,下人便更看不起她,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
这些事王姝本是不知道的。只上辈子吴敏突然上吊死了,一些风言风语便传了起来。
大哥儿如今只管着家里梅香园的采买,在大娘子手底下做事,油水便不可能太多。他这次献上的是一尊夏商的花樽,兽面花纹,束腰拱起,王姝视线微微一抬,一眼便知是古物。
爹爹果然大喜:“难为你有心了。只是成日里心思不用在正途,若果真举业有成,我才高兴!”
这已经算是爹爹对大哥儿说过最温和的话了。
王姝瞧见吴敏松了口气的样子。
二哥儿王頔今日难得穿得规规矩矩。毕竟宾客满堂,他今儿敢让爹爹下不来台,明儿爹爹就能将他赶出王家。他这人浪荡风流,纨绔作风,瞧着极不靠谱,王姝却知道,他是极聪明的。
他知道什么是爹爹的底线,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送的礼也聪明。
他今儿手里提着一管箫,笑眯眯道:“比不得大哥儿以三代法物敬献,我便以一古曲配之,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二哥儿十八岁,一双桃花眼,正正经经站在那儿,长身玉立,是神仙一样的好颜色,可三两句话间,便流露出肆意放荡来,将那身相貌破坏殆尽。
他将箫举到唇边,眉眼垂下。
只听一道低沉的呜咽响起,苍凉辽阔,如泣如诉,仿佛无定河边,寒风肆虐,万千白骨无人掩埋,老鸦凄声盘旋,大雪连下三月,天上灰蒙蒙一片……说不出的凄凉,道不尽的幽怨。
众人不由吃惊。
这箫的确吹得好。只是这曲子……真不似有孝心祝寿的,反像哭灵。
二哥儿不务正业,平日里结斗鸡社,戏社,与汴梁纨绔为伍,眠花宿柳,成日里除了拿钱从不着家,爹爹见了便打。
王姝却记得他极小极小的时候,初入学堂便极聪颖伶俐,说声神童也不为过。过目不忘,七岁作诗,夫子夸他有咏絮才。
后来不知怎么……王姝笑了一声。
果然,爹爹脸色黑了。
王家清客相公忙夸赞:“二郎之才,只怕比得上教坊使了,这古曲教他新改了一番,竟是别有一番意境,更上一层楼了。相公这些郎君都是人中龙凤呢!”
“下去罢!大喜的日子吹这幽怨鬼声,咒我呢!少见你一次我便长寿十年!日后少出现在我面前便是我烧高香!”
王頔脸上毫无不快,笑嘻嘻道:“如此,儿子便退下了。”
他吊儿郎当地从一旁端酒的丫鬟手里提过一壶酒,仰头便喝了一气,将酒塞回丫鬟手里,不忘摸一把手。
丫鬟忙垂下头,浑身发抖。
三哥儿王赟献礼,是吴道子《嘉陵风光图》③。
爹爹见之,大喜,急急上前,小心捧起观看。宾客亦惊,纷纷上前。
宋敏学父亲,资政殿大学士宋嘉观赏后叹息:“诗至杜子美,文至韩退之,书至颜鲁公,画至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事毕矣。④道之兄今日得此画,可谓圆满,大喜。”
一时间恭贺之声不绝。大娘子面带笑容,席间娘子也上前敬酒道喜。
王姝吃了一碗决明兜子,面上带笑不语。
这幅画,要说起来,当初应是在她娘亲吴筠嫁妆里的。后来不知怎么被爹爹哄骗了去,如今当着宾客的面献上来,可谓一举成名,出尽风头,连着赟哥儿也扬名,一箭三雕,真真是妙计!
大娘子面上仍然温和,正轻声细语跟二婶说话呢。
王姝夹起一筷子盘兔,笑意盈盈。
“大姐儿这样高兴?”王媚阴阳怪气,“看来我们只擦亮了眼睛瞧着便是了?”
王姝瞥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王媃,笑着对王媚道:“我想起来,三姐儿不但诗做得好——”王媚急急地将一碗决明兜子推过来,笑道:“大姐儿爱吃这个,都给你吃罢。”
王媃低头笑,在王媚耳边道:“我竟不知三姐儿还有诗才,看来是我这当姐姐的不关心妹妹了。”
王媚脸色发白,忙道:“都是大姐儿瞎说。”
王媃冷笑。
“大姑娘献礼。”管家王雍的声音。
文竹和鸢尾早将东西放在盘子里,用红绸盖着,端上来了。
所有人都瞧了过来。
王府清客相公们都在王相公耳边恭维:"大姑娘最是孝顺,往年送的寿礼,样样都是稀世珍宝,这次想必亦非凡品,我等又要大开眼界了。"
“恭喜相公收藏又添一绝品矣。”
“恭喜恭喜,王相公大喜!”
王媃盯着王姝背影,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王媚拧着帕子,视线若有似无落在媃姐儿身上。
王道之捋了捋胡子,面上自得,只是镇定道:“她黄毛丫头一个,哪里知晓什么是宝物,不过瞎猫碰死耗子,运气好些,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花了眼,别笑掉诸位的大牙。”
碧桃推着王姝上前。
她甫一露面,后头年轻子弟不由瞪大眼睛,发出惊叹。
满园牡丹,满花厅牡丹,国色天香,浓艳重彩,但这小娘子一出来,竟是让那满园的花都失色了。
她巧笑倩兮,真如神仙妃子。
“这份寿礼,我准备了许久才练成,爹爹请看。”
文竹和鸢尾揭开红绸,王姝拿起裱好的“寿”字,展示给众人。
王道之脸色一黑,众相公发出一声惊呼:“这——”
裴雪寅原本捏着白玉盏,垂了眸,此时看来,视线在那字上顿住。
①北宋苏轼《二月三日点灯会客》
②出自南宋陈直《寿亲养老新书·羊羔酒》
③我杜撰的
④也是苏轼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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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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