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裴雪寅在警告她。

王姝抿唇，将帕子收了起来。

“小娘子——”忍冬喂鸢尾喝了药，眼睛肿得核桃一般，看见小娘子的神情，顿住了。

小娘子真真是极好的主子，长得又好，脾性也好，她以前都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好的人。

小娘子是很温和的人，从来都笑眯眯的，天大的事儿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

她从不生气，总是慢慢悠悠，什么也不能让她恼火。就连腿总是不好，也都是她们更着急担忧，小娘子总是笑着安慰她们，明明她才应该最难过。

老实说，他们家小娘子跟世外之人似的，凡事看淡，都有仙气儿了。

她没有见过小娘子这样严肃的表情，眉头紧皱，仿佛遇到天大的难事。

“小娘子怎么了？”她忙走近，“可是腿不舒服？”

王姝回过神，瞧见她一双眼睛，“扑哧”笑了，“怎么跟小兔子似的，眼睛红红的，仔细鸢尾笑你。”

忍冬也笑了，心里松了口气，小娘子还是以前的样子呢。

“奴婢才不怕她取笑！”

“胡大娘做了些好克化的羹，小娘子饿了罢？”

王姝这才感觉到饥饿，笑了：“还真是，你比我的胃还灵！”

她抬了抬腿，折腾了半天，这回子当真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还未恭喜小娘子能走了呢！”忍冬忙上前推过轮椅，“这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读书如此，身体便更如此了！小娘子今儿走了那般久，铁打的腿也得休息呢！可不能再逞强，咱们明儿歇好了再接着走也不晚呢！”

王姝失笑：“好好好，你这小书呆子，道理一套一套的。这下好了，你鸢尾姐姐歇着，你替了她了。”

太阳落下去了，暮色笼罩四野。

月亮很圆，清清冷冷地挂在槐树枝头，飞鸟扑簌簌扇动翅膀从夜色中划过。

墙外蛙声一片，此起彼伏，对唱似的，这边唱完，那边和。

风热乎乎的，走两步就出汗，纱衣黏腻腻地沾在身上。

厨房里飘来羊肉味儿，夹杂着紫苏鱼，葱泼兔的呛香味道。

忍冬抹了抹额头的汗，嗅了嗅，“好香啊！”

王姝肚子叫了起来。

她笑：“胡娘子又做了葱泼兔呢。好姑娘，快些，好饿呀！”

正说笑，忽听见街道上兵马疾驰，开封府官兵喝令：“太子薨，全城禁嫁娶！禁歌舞音乐！禁喧哗游乐！”

那声音一家一家喊了去，回声一般飘荡在街道上空。

王姝收了笑容，忍冬也不笑了。

“走罢。”

她听见什么声音，视线突然一顿，看向园外的方向。

“小娘子？”

王姝抓住她，“你听——”

忍冬仔细听了听，疑惑道，“好像是隔壁裴园——”

她看了眼小娘子，迟疑道，“兴许是世子。”

王姝回头，瞧见对面园林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熊熊大火一般，夜幕中，竟有些说不出的壮观。

葱泼兔，煎鹌子，茸割肉胡饼，炒蛤蜊，虚汁垂丝羊头，鹌子羹都是胡娘子的拿手好菜。

王姝心里有事，面上却并不显露出来，她今儿一日没吃东西，是真的饿了，用了不少，吃得肚子都圆了才停箸。

她这身衣裳是新换的，虽是庄子里放的旧衣物，倒也不失礼数。

“文竹，将床头海棠髹漆匣子里的那个上锁的彩漆盒拿来。”

“哎！”

王姝命忍冬研墨。

“小娘子要写字？”

王姝摇摇头，提起笔，沉思良久，落笔写下一行字。

早在她要笺纸的时候，忍冬就猜到什么了。

王姝将帖子给她，“去隔壁裴园，将这封拜贴送进去。”

“是。”

王姝让碧桃替她梳头。因在家里，头发是披散的。

碧桃看着铜镜里小娘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张了张口，“小娘子要拜见裴世子？”

王姝回过神，看到她一脸担忧，拍拍小丫头的手，笑道，“想到哪里去了，今儿我和鸢尾混乱中险些出事，得蒙世子出手相助，论理，我该道谢的。”

“原是这样！”碧桃语气高兴了起来。

“明儿太子治丧，满朝都要列班。而且，我的身份，并不应该与静国公府牵扯。今儿也是巧了，没想到裴世子来了裴园。我道过谢便回。”

“嗯！小娘子总是稳妥的！”

王姝笑了笑，垂下眼睛，情绪复杂。

她将自己与裴雪寅从小到大，所有的相处都回忆了一遍。连同上辈子那些已经压在心里，不想再翻出来的记忆也回忆了一遍。

裴雪寅，到底是什么人？

她攥紧手中的白绸帕子，那根金针，刺在她肉里一样，令她如坐针毡。

她思绪很乱，却又极冷静，冷静到迅速下定决心，要亲自去见一见裴雪寅。

裴雪寅应该没有料到她会记得观音庙。当时观音像后面有一个人，他杀了那个杀手。

一击毙命。

他送来金针，定知道她发现了侍卫不对劲，目的在警告她。

这样重要的把柄，他送了来——便是有把握她不敢说出去。

王姝打了个寒颤。

“小娘子，东西取来了！”

文竹急匆匆走来，将一个巴掌大的彩漆匣子放在她面前。

王姝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

那簪子上的海棠花是一枚钥匙。

八宝舍利塔非寻常之物，若是现世，恐怕为她招来麻烦。

文竹将人都打发出去。

王姝打开了匣子。

“这——这是——”文竹和碧桃瞪大了眼睛。

王姝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打开。

匣子里光彩夺目。

那是一个由砗磲，琥珀，碧玺，琉璃，珍珠，珊瑚，玛瑙，宝螺等八宝制成的塔。

王姝合上匣子，隔绝了那些水晶璀璨夺目的光。

一阵脚步声走来，忍冬气喘吁吁道：“递进去了，世子请小娘子过去！”

“走罢。”

*

清虚堂。

椽烛垂泪，火光摇曳着，窗纸上人影一晃一晃。

裴欢背对着世子，忍不住用手的影子去把玩世子的帽子，一会儿揪一揪幞头的脚，一会儿拉一拉官袍袖子，一会儿踩一踩脚。

裴雪寅站在窗隔旁，手里拿着拜贴，视线落在园子里幽幽的竹林中。

晚风徐徐，带着燥热，槐树上蝉鸣叫嚣。

他声音清冷：“将蝉粘下来。”

“是。”下人立即去了。

世子喜静，下人揣摩上意，平日世子通知要来，他们都会早早的将蝉粘了。

今儿来得突然，这才没有准备。

不过世子往日也没嫌蝉聒噪。

裴欢正揪着窗纸上世子官帽幞头的两个脚把玩，一道冷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没玩够？出去。”

裴欢心虚，不敢回头看那张冰冷的脸，一个纵身便跃入了黑暗。

他蹲在槐树上，看着底下粘蝉，挠挠头，噘嘴，后知后觉生气了。

“哼！”他今日可是听吩咐干活了！答应他的奖赏还没给他！

“生气！”他一屁股坐下去，却听见“咔嚓”一声，树枝压断了，他一个倒仰，直直从半空坠了下去，下人们惊呼：“裴侍卫！”

却看见裴欢半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整个人倒翻上去，轻轻一跃，踩着一根树枝，再一跃，几下便站在树顶上了。

风徐徐吹来，枝叶随风晃动。

树顶的人也在晃着。

底下人不由惊叹：“裴侍卫好厉害的身手！”

裴欢得意地哼了一声。

王姝跟着引路的侍女，来到清虚堂，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仰头盯着裴欢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大姑娘，世子便在书房。”

“好。”

“世子，王大姑娘来了。”

里头传来冷漠的声音，“进。”

侍女推开门，裴雪寅闻声回头，瞧见了灯下的人。

许是在家中，她穿着抹胸，薄纱褙子，面料柔软垂坠，波光粼粼，衬得整个人柔软温和，不施脂粉，满头青丝挽了发髻，乌黑油亮，不簪一物，仿佛露出了最真实的样子。

裴雪寅看了一会儿，半晌，才收回视线。

侍女们躬身退了出去。

“大姑娘怎不带侍女？”他开口便一针见血。

王姝笑了笑，“世子爷又不是洪水猛兽，纵然是，带了侍女难道便能奈何么？”

裴雪寅把玩着拜贴，似乎并不想与她废话，淡淡道，“大姑娘不是来送舍利塔？”

王姝笑，“对，瞧我这记性，方才在园子里，瞧见裴侍卫身手了得，吃了一惊，险些忘了正事。”

她膝盖上放着髹漆海棠匣子，不过巴掌大。

“我这便呈过去，我行动不便，世子见谅。”

裴雪寅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缓缓走过来，王姝闻到了熟悉的棋楠香。那日在观音庙，她闻到的便是这个味道。

一片万金的棋楠香，除了静国公府小世子，还有谁用得起？

裴雪寅视线在她腿上一扫而过，站到她身后，握住轮椅，将她推到桌边，淡漠道：“既然行动不便，便不要自作聪明。”

王姝知道裴雪寅多智近妖，她动一动心思，他便猜到她不安分。

她只是笑：“世子说什么？”

一边将匣子放到桌上，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世子还请坐下。我坐着，世子站着，实在折煞姝姐儿了，我心里很是不安。”

裴雪寅拉开红木椅坐下，看进她眼睛里，挑眉，“不安？”

王姝双手托腮，点头，“是呢！”

她笑了笑，“我将舍利塔拿给世子瞧。”

她拿出海棠钥匙，低着头，一边开匣子，一边道，“之前是姝姐儿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幸而世子爷大人有大量，不与我一般见识。世子救了鸢尾的命，我感激不尽，还未道谢呢。”

“说起来，上次也承蒙世子搭救。没想到我欠了世子这许多。”

“大姑娘有一张巧嘴，嘴皮子功夫了得。两清，不是姑娘自己所说？大姑娘的人情，还是留着自己用。”裴雪寅轻笑，声音冷漠，“不敢当。”

“咔哒——”最外面的匣子打开了。

一阵璀璨夺目。

“世子，你瞧！”

王姝仿佛没感觉他冷漠，将八宝舍利塔托了出来。

裴雪寅脸上淡淡的，并没有任何情绪，与看一个茶杯无异。

她笑道，“世子果然见多识广呢！我第一次打开的时候，可是惊叹不已！”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舍利塔中拿出一物，纤细的手指托着，笑着呈给裴雪寅看，“世子请看，这是第一层，木胎银棺。”

裴雪寅视线落在她手上，“嗯”了一声。

椽烛燃烧，火焰明亮，王姝的脸在烛火下莹白温润，眼神也泛着水光，格外温和。

她一边小心翼翼开指头大小的银棺，嘴里没停，道，“说起来，小的时候，世子拉着我偷偷进国公爷的私库，那里头便有一个物什，也是一层又一层，层层机巧，我们满头大汗，开了一整日也没能打开，结果国公府找了世子一日，还以为我们两个被花子拐了，上上下下都吓坏了！”

她说着，眉眼带笑，看向裴雪寅。

裴雪寅脸上冰雕的一般，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声音淡漠，“是么？我不记得了。”

王姝手一顿，“咔嚓”一声——

银棺打开了。

裴雪寅静静看着她，笑了一声，“大姑娘在想什么？开这样重要的宝物也能走神？”

王姝眉眼平静，笑道，“我在想，这银棺我也是第一次打开，若里面没有舍利，我便是骗了世子的罪人。世子如今并不是我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心里便有些害怕。”

裴雪寅捏着铁裂纹茶盏，视线定定看着她。

嘿没想到吧，我更啦！虽然晚上出去了，但白天写得差不多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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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