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王姝昨儿晚上看话本子，起迟了。

她瞧了眼窗户外头，天蓝湛湛的，一丝儿云彩也无。

倒是个好天儿。

几个小丫头簇拥着她，将她推到梳妆镜前，要给她梳头上妆。

王姝打了个哈欠：“不必了罢，懒怠弄那些。”

“不可！”鸢尾瞪大眼睛，“今儿可是七夕呢！”

王姝失笑。

鸢尾平日里最是个手笨的，只做饭有些天赋。

她的衣裳首饰、胭脂香粉速来鸢尾都不管。今儿却拉着文竹，打开好几口大箱子，在里头挑挑选选，这个嫌弃款式不时兴，那个嫌弃料子素净。

“小娘子今年没做新衣裳。”鸢尾道。

王姝看向铜镜，里头映照出的脸让她一愣。

好像许久没仔细打量镜子，镜子里头的小娘子眉目鲜活肆意，始终带笑，瞧着亲切可人。

她印象中，上辈子自己那张脸总是冷漠苍白，浑身阴郁之气。

“这件如何？”鸢尾惊喜道。

王姝回头，失笑，“哎呀！这件衣裳我怎不记得何时做的？”

“这件好，穿这件！还是新的呢！”鸢尾忙将那一套拿出来，“就算是穷人家，今儿也要穿新衣裳去玩的，小娘子怎能委屈，定要好生打扮一番！”

汴京人爱奢华，喜热闹。

王姝对衣裳首饰不上心，丫头们却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四个小丫头也穿了新衣裙，妆容鲜活，眉目灵动，一身锦绣衣裳，满身金翠，像四个官家小娘子。

一行人出门，在二门处碰上二姐儿、三姐儿、四姐儿，还有大嫂吴敏，王姝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吴敏整个人瘦了一圈，衣裳宽大，瞧着更沉默，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王媃淡淡道，“大姐儿也去凑热闹？”

她清秀的脸上带着讥讽，“若我是大姐儿，我可没脸去。”

王姝笑：“嗯，听说今儿有人上门求亲，还未恭喜二姐儿呢。想必二姐儿很快便能觅得良婿，恭喜。”

她向王媚，王娥打过招呼：“三姐儿，四姐儿。”便径自带着丫鬟们上了马车。

也不管王媃瞪着她。

“我不信她便能一直这样平静。”王媃盯着王姝的马车，“暗地里必然不知哭了多少回。我倒要看看她能装到几时。”

王媚道：“我瞧着也是。这女子，背上这样的名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娥低着头站在最后，扶着丫鬟的手，抿唇。

吴敏视线轻轻从她们几个脸上掠过，垂眸不语。

马车里，忍冬没忍住道：“向二姑娘求亲的乃越国公府上李五郎，我去安济坊送药材，经过李氏解典铺后门，瞧见二姑娘身边一个丫鬟也没有，与那李五郎进了旁边的一间院落。”

“啊？”碧桃和鸢尾几个惊了。

“这，这是怎么说？二姑娘疯了不成？”

王姝喝茶的动作一顿，“可看得真切？”

忍冬点头，“那一处街巷离得咱们家远，又都是各处外地做生意的，前店忙活，少有人在后门，奴婢瞧得真真儿的，二姑娘那张脸还能认错不成？”

“不必管。”王姝平静道。

王媃上辈子是嫁给太子的。

她是个有手段之人，在东宫与太子妃分庭抗礼，若不是一直没有生出儿子，未必不能争过太子妃。

太子对太子妃，让她想起裴雪寅与自己。青梅竹马，相见两厌。

如今太子死了，王媃的命运也与上辈子不同。

她笑了笑，王媃的性格，喜权势，要做便做人上人。

她想起李五郎曾给赟哥儿下套，一张笑脸，绵里藏刀，并非好相与的，越国公府如今如日中天，满朝拥趸。这两个人？她摇摇头。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呢。”王姝道。

曾差点入了东宫，汴梁城勋贵想必没有人敢娶。

她又有个克夫克家的名声，王家几个女孩儿，多少都有些带累，二婶如今见了她吹胡子瞪眼，就差骂她扫把星，害了妫姐儿和婳姐儿。妫姐儿原先说了一门亲，那郎君是国子监监生，今科大考，中了进士，有些前途，听了她克夫的名声，上门退亲，二婶在家闹了好几日。

见小娘子呆呆的，文竹便猜到她想到这些去了，忙指着街上道，“小娘子快瞧，那不是吴官人么！”

王姝回神，正瞧见吴昉穿着天青色道衣，笑着从那街边小贩摊子上买东西。

她笑道，“前头就是大相国寺，车马阗塞，怕是不好进的，便在这里下车，咱们也一路瞧瞧。”

“表哥。”

吴昉正拿着摊上买的双头莲，闻声回头，惊喜道：“袅袅！”

他忙走来。

街上人流如织，叫卖声吆喝声，酒肆茶楼喧哗声，贩夫走卒、王孙公子、仕女娘子、寻常妇人都往大相国寺去，王姝几个险些给人冲散。

吴昉忙拉着她走到街边处，擦了擦汗，道：“袅袅还是坐车的好，我听见那小贩说今儿大相国寺挤满了人，若是挤着便不好了。”

“停车。”

街对面一辆马车停下。

“世子？”温竹青疑惑。

裴雪寅脸色苍白，视线从街道上收回，“前边车进不去，在这里停下罢。”

“你身份不便，不必跟。”

“你的毒——”

温竹青看了眼他的脸色，闭上嘴，只得坐着不动。

他看向街上，今儿人多，街道挤挤攘攘，百姓们为节日而高兴，这样的太平日子已有几十年，辇毂之下，人物繁阜，歌舞升平，好一派盛世景象。

可惜了。

“爹爹，娘亲，神仙！”趴在爹爹背上第一次进城的小娘子惊呆了，指着一个方向惊呼。

众人看去，分明什么也没有。

“眼睛都瞧花了罢！”众人笑。

裴雪寅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王姝看向人流的方向，疑惑自己眼花了，怎么仿佛瞧见了一个人影。

她摇摇头，笑道：“许久不曾见过大相国寺瓦市呢！”

她眼里流露出特别的情绪。

算上上辈子，不知多少年没见了。分明大相国寺便在静国公府前，她却一次也没去过。

“不知是否还跟以前一样？”

逛大相国寺，怕是汴梁人最忘不了的事。

吴昉见她似乎想起什么难过之事，忙笑道，“袅袅既想去，我带你去！”

“好呢！”王姝笑得眼睛弯弯的，“咱们走罢。”

她高高兴兴扭头，拉着鸢尾和文竹的手，口里哼着小调儿。

好些人忍不住看向她，有认得她的，更多的是不认得的。

今儿来玩的，还有好些其他州府之人，每到七夕、上元便赶来汴梁，见识这花光满路、车马盈街的繁华景象，或是专为来游览大相国寺。

“这便是汴梁！”好些人热泪盈眶，背着包裹，举目四望，“怕不是阆苑仙境耶！”

“袅袅，这双头莲给你玩儿。”吴昉将那摊贩用未开的荷花做的假双头莲递给她。

王姝拿来把玩，笑道，“竟这样逼真了。”

文竹欲言又止。

行人往往看向她手中之物，“瞧那小娘子拿的双头莲多好看！”

还有许多垂髫小儿手里拿着新荷叶顶在头上，一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笑声洒落一地。

鸢尾眼巴巴瞧着，王姝一笑，路过一个卖荷叶的摊子，给她也买了一个。

“快举着，我瞧瞧像不像磨喝乐呢！”文竹打趣。

鸢尾才不怕，她高兴地举着荷叶，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跟小孩儿似的。”文竹笑。

七夕到处都在卖磨喝乐，也有一只千金的，也有几文钱一个的。

这磨喝乐，本是佛经中的“摩睺罗”神，百姓口中传成了磨喝乐，也称“化生儿”。今人用摩睺罗神来做泥木偶人，七夕时供养，有祈祷生男的意思。

若是定了亲的女子，七夕必是要收到男方家中送的磨喝乐了。

“瞧这磨喝乐多精巧！”文竹拿起一个。

王姝看去，果然精致。用了红纱碧笼，以金珠牙翠作饰，底座雕木画彩，小人偶头顶碧荷叶，憨态可掬，一群小娘子围着，叽叽喳喳，爱不释手。

文竹很是喜爱，拿银子买了好几个，王姝也得了一个。

有那认识王姝的，路过便要多瞧几眼，然后捂着嘴跟身边人叽叽咕咕。

王姝忙着瞧各色杂物，压根没注意。

鸢尾倒是生气了，见一个人都要瞪过去。

大相国寺去年是来过的。只那时并没有开市。

每月八次开市，逢朔、望、三、八方开。今儿因着是弥勒殿才修好，又逢七夕，方才开了。

王姝心里极高兴。

她置身一派喧闹之中，所有人都被这喜庆气氛感染，脸上都是笑容。

“去前边！”她拉着小丫头们的手，脚下要飞起来，墨发随风飞扬。

“哎呀！”

鸢尾忙扶住小娘子，瞪向那小乞丐。

“抱歉，抱歉。”那脏兮兮的小孩跟周围格格不入，诚惶诚恐转身便要走。

王姝一手捏住他后脖颈。

“哎呀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王姝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将我荷包还来。”

小孩挣扎，一只绣金线麒麟的碧色荷包掉在地上。

吴昉捡起来，眼睛睁大了。

那荷包是碧桃绣的，绣了一旬才好，用的“乱孱”针法，麒麟花卉颜色栩栩如生，极费工夫的。

王姝笑道：“你可听说济民坊？”

小乞丐梗着脖子：“不知！”

“瞧你脸上白白净净，衣裳也才脏，想必是新做乞丐的，家里人呢？”

小乞丐低着头，捏着拳头，“我爹打仗死在北边了，我娘病死了。”

王姝了然。

她将荷包里的铜钱掏出来，“诺，钱可以给你，荷包不行。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荷包给了你，要惹祸的。”

那小孩抓了钱便跑了。

“哎——”

鸢尾急了，“还有话未说呢，他怎连济民坊也不知？”

小乞丐将钱攥得紧紧的，在人潮里钻来钻去，很快便瞧不见。

他冷哼一声，才不信那有钱人真良善。

跑得气喘吁吁，远离人潮，他才停下。

正弯着腰大喘气，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他的脖颈。

他浑身汗毛立起，抬头，一呆。

裴雪寅伸手：“偷了何物？”

小孩立即踢打挣扎。

裴雪寅将他提起，声音淡漠，“再不老实，将你扔下去。”

渠边便是排水沟，种满莲花，他小人不会水，掉下去要淹死的。

“你有没有良心，欺负小孩！”

“显然，我没有。”

他说着，手一松。

“啊！”

小乞丐吓得脸色苍白。

裴雪寅一只手半空将他抓住。

“荷包？”

“你，你又不缺钱，何必多管闲事。”

裴雪寅蹙眉，手松开。

“噗通！”

小孩从高处落入水中，吓得满面惊色，这人是魔鬼，瞧着一副仙人模样，心却是冰冷的。

“给你！”他在水中挣扎着，呛了水，吓得要死，“大人救命！”

裴雪寅见他没力气挣扎，快要淹死，方才捏着颈子，将人丢到岸上。

小孩浑身哆嗦，将身上几个荷包掏出来，捧到他面前。

他在街上偷偷摸摸好些日子，知道方才碰到的一行人是最好偷的，有钱，心软，被偷了也不追究，是最好下手的。

有两种人却是最不能碰的。

一是无赖流氓。既穷又横。

一种是瞧着良善骨子里却最是狠毒的有钱人。他们往往残忍，整治人的手段也狠毒。

他低着头，握紧了拳头。

他妹妹，就是被眼前这种有钱人打死的。

一边打，他们还笑。

裴雪寅漫不经心扫过，抿唇。

小乞丐害怕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恨意，“我错了大人！”

他忙将身上剩下几个荷包都拿出来。

“没有了，只有这些，求求大人饶小人一命！”

王姝一行人追来时，便瞧见这一幕。

她一怔，心想这小乞丐偷谁不好，偷到裴雪寅头上。

“小娘子！荷包在这儿！”

“好你个小孩，心眼子够多的！”

裴雪寅回眸，视线落在她身上。

王姝叹了口气，上前行了个叉手礼，“见过世子。”

众人忙行礼：“见过世子。”

王姝笑道：“不知世子在此处——”

裴雪寅淡漠道，“被偷了，抓小偷。”

小乞丐忍不住要抬头，鸢尾点了点他额头：“你真是艺高人胆大，什么都敢偷！”

王姝看向小乞丐，旁边还有几个荷包，想必是偷了其他人。

“那这小乞丐——”她看向裴雪寅，落世子爷手里，她可管不了了。

小孩忙抱住她的腿，“小娘子我错了，求求小娘子救救我！”